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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爸爸赵长天

这篇文章写于2014年,作者那多的父亲赵长天先生去世一年之后。‌‌“很多人的人生因他受益,不论身在何处,他都不孤单。‌‌”

我想,该有上百人因他而免于灾厄吧。被他改变人生的,要更多上十倍。那些汇聚于冥冥之中的感激,未能使他得寿。

妈妈百病缠身逾二十年,他曾安慰说,病殃殃活得长,说不定是他走在前面。妈妈不信,我也不信。却是真的。

人生之莫测,就在于此,只有最具勇气的人,才能坦然面对。我的爸爸赵长天,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具有的力量,展露于最虚弱的时候。前几天,路过爸爸最后的住所瑞金医院,心中感怀,发了一条微博。

一位当时照顾过爸爸的医护人员在下面回复说,‌‌“作为医务人员,病人见太多,在病痛面前体现出的品格是最本真的,小叶阿姨至今还会一直念叨赵老师是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小叶阿姨是最后阶段照顾他的护工。对自己的病情,他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应嘱从不隐瞒,在那样的时刻还能与人好,与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对生与死,他该是有多么深切的镇定与坦然啊。

我难以想象,无法企及。

犹记得他离世前三四个月的时候,那群妄想新概念作文大赛有黑幕的人,明知他罹患绝症还在他的微博下恶语咒骂,我恨得想捅刀子,四处找新浪微博的管理员,希望能登陆爸爸的微博删掉评论,不让他看见,最终未果。

第二天去病房,他有些好笑,说这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来,他可以平静对待死亡,自是不会挂怀那些污水。

这样的勇气是与生俱来的么?

至少我不是,小时候,当我知道了什么是死亡,每每想到就会哭起来,觉得灰飞烟灰灭抹去一切痕迹是最大的恐怖。

爸爸便会坐过来摸摸我的头,说不必怕,那没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要死的。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安慰,但我至今还记得他说那些话时的从容。

▲Ray K. Metzker 摄影作品

今天,我开始相信我能学到他的一部分勇气,正如他从爷爷身上学到的。

1952年三反五反,爷爷被任命成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打虎队队长,可他性格宽厚谦和,对同事下不去手,打虎不力,没多久就被掳了官。于是靠边,后病退。

仁和勇,其实是一回事情。

那时爸爸九岁,家里的生活开始拮据起来,但他过得很快活,因为他的爸爸有大把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并教会了他游泳——那成了他一生最爱的运动。

高中毕业后,爸爸从军成了四川大梁山顶的一名雷达兵。秉着自初中起的文学喜好,他在军中开始创作诗歌,陆续发表在《解放军报》上,几年后就被调到成都空军指挥所政治部当了创作员。

1976年,爸爸复员,到上海有线电厂工作。次年,爷爷病逝,那时他29岁。同一年的年末,妈妈生下了我。我猜,我的到来让他有了点宽慰。

我小时候很吵闹。我觉得初中以后之所以变成一个沉默的人,就是因为在童年时期发泄掉了一生的精力。所以对父母来说,我是个特别特别麻烦的小孩,顽皮得远近闻名。

爸爸因为仕途的顺利,变得越来越忙,实际上照料我的时候并不多。

但在回忆里,最深切的两个画面,一是傍晚他来外婆家接我回去,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他的背,看着两边缓缓后退的路景,有种他劈开了整个世界的感觉;一是每次晚上醒过来,他都在小桌前写作,那是微光下恒定的身影,于是可以安心地再次入睡。

这些回忆给我一个感觉,即他一直都在。当我惧怕死亡大哭时,也会因他在,而慢慢安定下来。

这是一种力量,哪怕他从不打我,只要他认真起来,我这个可以闹翻天的小家伙,就得乖乖认命。

有线电厂之后,他去了航天局,都是宣传工作,同时不停地发表小说。1985年,他调入上海市作家协会,任党组副书记,主持工作。

那年他三十八岁,是上海最年轻的厅局级干部,仕途一片光明。如果放到现在,一定被疑心是官二代,又或有种种黑幕吧。

那时上海所有的老作家都还健在呢,文人之间的种种矛盾,最难调和,但他竟做得很好,几年之间,就有口皆碑。

然后,就到了那一年的夏天。

许多人说,那一年的夏天,整个中国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同样,那也是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比如爸爸。

那些天,上海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在街上,那些天过后,这成了非常严重的问题。爸爸站出来,扛下了一切责任。

后来他告诉我,作出这个决定后,就收拾好了行李,和妈妈说过告别的话,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任何命运。万幸的是,最后他只是受了党内严重处分,自由得以保全。

其间,时任上海组织部长的是爸爸老战友,他对爸爸说,写一份检查书交上去,事情可以揭过。爸爸没有写,仕途就此断绝。这份担当,此后时时被那些叔叔伯伯说起,他们一直记着曾受过的庇护,说爸爸是‌‌“模子‌‌”。

爸爸与人的面目是谦和宽厚的,正如他说起的爷爷一样。我难以想象,他会作出这般刚烈的决断。真是一位勇者。

那年过后,他不再主持作协工作,逐渐卸下各种具体职务,专心于写作了。

他大部分的中篇小说,以及所有的长篇小说,比如《天命》、《伽蓝梦》,都是在那之后写的。

1995年,他接任了《萌芽》杂志主编。许多人意外于他的决定,因为和他曾任过的那些职务相比,似乎略有屈尊。而且这是一份销量跌至不足一万册的杂志,他又能做出些什么事来呢?

他做的事,最后刻在了墓碑上——新概念作文大赛之父。

1998年,他依托《萌芽》杂志创办了这个文学比赛,一举击破了僵化语文教育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屏障。到他去世的2013年,活跃着的中国年轻一代的作家,近半都出道自这个比赛,包括韩寒与郭敬明。

而《萌芽》杂志,也重新成为了年轻作家的摇篮,销量从一万册,升至巅峰时期的五十万册。

回顾爸爸的一生,接手《萌芽》杂志需要的勇气,挥出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一击需要的力量,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那样多的写作者视他为引路人,以至于他自己在文学方面的诸多奖项,与之相比都有所逊色。他放下了一些,又拾起了一些。俯仰之间,不愧于人。

爸爸的字是仰观,他生的那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他离世也是在那天。

我为他做了一场三天的佛事,最后一个环节,是放焰口。那时暮色渐起,僧侣们吟唱着依次离开,只留一个在我面前低声念经文。

我跪在蒲团上,风自身后起,吹过外面的贡天桌,吹过布幔经幡,吹入大雄宝殿里。我深深磕下去,那一刻起,我对死亡的恐惧,变淡了一些。

原来,这是他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教我怎么面对死亡。这一课真短啊。

‌‌“很多人的人生因他受益,不论身在何处,他都不孤单。‌‌”这是我为他写的墓志铭,希望他会喜欢。

※那多:悬疑小说家,专职迷宫制造者。代表作《那多手记》系列,写给妻子的《一路去死》等。献给父亲的新书《十九年间谋杀小叙》已完稿,正在筹备中。

▲Rupert Vandervell 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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