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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流氓披上了正义的外衣

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被一句话简单概括,任何关于一个国家“国民性”的总结也都不可能轻易立足。因为国家就像一只漏洞百出的破碗,总是无法把它所盛载的液体模塑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形状。

例如印尼,我一直听说它不只拥有全球最大的穆斯林人口,而且更是举世最为开放的穆斯林国家。特别是在十几年前的“九一一事件”之后,许多西方媒体就一直把它描绘成一个“好穆斯林”的代表,以对照阿富汗与沙地阿拉伯等国的“落后”和保守。我一些在当地工作过的朋友也凭亲身经验见证,说它比起不断在信仰上阿拉伯化的邻国马来西亚好上太多,很多年前甚至能够容许印尼文版的《花花公子》存在。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怎样理解去年发生在时任雅加达市长钟万学身上的“亵渎可兰经”事件呢?那些挤满大街,愤怒挥拳叫喊,甚至声称钟万学该下地狱的虔诚信徒,不也是百分百的印尼人吗?

从前夸赞印尼穆斯林不激进的媒体,这时给出了最新消息,说印尼穆斯林这几年原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正统的逊尼派信徒,也变得越来越排外(宗教和旅裔身份常在东南亚被混揉在一起,比如说华人一般不信伊斯兰,于是对穆斯林而言,华人就必定是异教徒了)。如此看来,印尼就和过去常常也被人拿来和它放在一起嘉奖的土耳其一样,真的是在开“现代化”的倒车了。

不过,读了伊莉莎白·皮莎妮(Elizabeth Pisani)的《印尼Etc.:众神遗落的珍珠》之后,我发现在“印尼到底还是不是个好穆斯林国家”这个问题上,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答案。没错,比起十多二十年前,她观察到,街上戴头巾的女子数目多了不少,而且“《可兰经》朗诵比赛和英国曼联足球队在印尼一样受欢迎”,一些传统的爪哇式三层屋顶清真寺也渐渐被阿拉伯风的圆顶与尖塔所取代。更加叫人震撼的,是有那么多种类的电视布道节目,就跟美国的基督教电视台一样,大受信徒欢迎,乃至于伊斯兰教义节目成了一项庞大产业,成功的布道节目主持人则是万人追随着迷的明星,他们的讲道,总是叫信众又哭又笑,手舞足蹈。但这究竟是伊斯兰的凯旋?还是美式资本主义的胜利呢?伊莉莎白·皮莎妮说:

“有些电视台为了物色新面孔而频频推出选秀节目,去年某节目的优胜者竟是一名八岁小女生,而且在整个斋月期间排满布道活动。欧文斯比(Craig Owensby)是一名改信伊斯兰教,来自德州的美国人,曾经在法威尔(Jerry Falwell)主持的教会担任牧师,后来与阿金(印尼一位电视讲经明星)及其他备受观众仰慕的电视布道者合作,并且以每日简短讲述《可兰经》和用手机短信传播宗教信息的方式在印尼致富”。

也和美国的明星级牧师一样,捐钱给教会往往是所有布道活动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所以这些印尼布道人是真会致富的。

那么印尼的伊斯兰政团是不是激进化了呢?好像是的。比如说一个叫做“伊斯兰防卫者阵线”的组织,有份在去年发动信众集会抗议钟万学,他们平常会以真主的名义突袭领了牌照的酒吧,肆意破坏里头的陈设装修,却又很少受到警察干预。他们抨击Lady Gaga的演唱会,说她是头雌性怪兽,将会把印尼的大好青年变成同性恋者。伊莉莎白·皮莎妮就在她朋友艾丽丝经营的一间同志夜店遭遇过他们:

“当一群穿着低腰三角裤,眼睛贴着假睫毛的跨性人舞者在店里踱来踱去,等着上场表演歌舞秀,突然有个工作人员宣布:‘他们来了’。艾丽丝连忙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片刻之后,一名留着大胡子,穿着白长袍的年轻人出现了,艾丽丝迅速交出信封,他只点了个头就闪人。‘天哪,他简直跟那些穿着皮衣跑来勒索你的自由民一样坏’我笑着说。‘你说一样坏是什么意思?他就是穿皮衣的自由民,这是他们的新装扮’。”

所谓“自由民”,其实是一群流氓混混,乃荷兰殖民时代以来就有的一项悠久传统。他们是帮派份子,但当权者不只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会花钱聘请他们,去干一些国家机器不愿自己出面,和懒得去干的坏事。直到2012年,当时的印尼副总统还在公开集会上宣称政府需要“自由民”来完成任务。

“自由民”开始“伊斯兰化”,则是1998年“伊斯兰防卫者阵线”成立之后的事。彼时警方付钱给这个新兴政团,要他们使用暴力对付反政府的学生运动;而军方也请过他们攻击调查军人受虐案的人权委员会办公室。这种业务经营得多了,就算它创办的原意特别纯正,也难免会招来更多“自由民”的皈依报效,逐步将它化为一个披着白色宗教外袍的帮派。果然,在政客一时用不上他们的时候,“伊斯兰防卫者阵线”就自己创收,用“维护公共道德”的名义,破坏不交保护费的酒吧与妓院。基本上和黑社会收“陀地”完全一样,唯一的分别只在他们比一般黑帮师出有名,干同类的勾当居然还能顶上一圈道德光环。难怪伊莉莎白·皮莎妮慨叹:

“我从‘伊斯兰防卫者阵线’和类似的组织身上,看不出印尼伊斯兰教被阿拉伯化的迹象,反倒觉得正统伊斯兰教被印尼化了。他们取代既有的自由民身份,为喊价最高的人出卖其神圣使命,非常符合印尼作风”。

这里的“印尼作风”四个字,不是一般的印象描述,而是具体历史脉络的总结。早在苏哈图时代,一些半点也不宗教化的政客就已经把不少伊斯兰法规和教条改成正式法案,目的只在拉拢乡间教士的支持,叫他们去说服选民支持自己当选。这种政治权力与宗教之间的交易其来有自,如今只是扩大到金钱和流氓身上而已。每逢选举,这类神圣同盟就会发生作用,台上是著名教士公开违法替人助选,说不投票给某某人是违抗真主旨意;台下则是收了钱的“信徒”群情汹涌,立誓为真主而战。我们要是在新闻片段看到这等场面,自然得说“印尼真是变得更加伊斯兰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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