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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棍

老棍,大号张金耀,张氏四兄弟中的老大。张家在庙梁村6户人家中占其4,土生土长,世代祖居,是方圆几十里公认的大户人家。1969年2月9日,队长老祁带人把我们从40多里外的公社接回来时,天已快亮了。活了16年第一次徒步走这么远的路,又是雪后夜行,翻山越岭,到达目的地后的狼狈可想而知。来不及脱衣脱鞋,瘫倒就睡的土炕,就是老棍窑里的;下午醒来吃的第一碗面条,也是老棍婆姨擀的。那年,已当了爷爷的老棍才40多岁,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虽然也是一身藏青色的土布棉衣,因为比别人的整齐干净些,倒也算得上仪表堂堂的一条汉子。

说他是条汉子,是与村里其他的“外强人”(陕北方言,意谓男丁)比较起来,感觉他多了些豪强气质,说话不啰嗦,办事也还大度。遇上队里偶尔平分被饿狼咬死的羊或“踼崖”(踼,音tàng;崖,音ái,陕北方言,从悬崖滚落。)摔死的牛,对常年不沾荤腥的村民们来说,这可是“惟此惟大”的事,全村所有的人和狗都围在庖丁四周,眼巴巴地死盯着那堆血淋淋的肉。重量有秤管着,可部位就难说了。此时,只有老棍的话最具权威,使多数人大致满意,各得其所。如果说分肉是件大事,那么夏秋两季分口粮,可就是要命的事了。口粮口粮,那可是全家大小人口赖以生存的金豆子。写此文前曾把这话说给刚上大一的女儿听,她说这是新天方夜谭。

广袤的黄土高原连绵千里,塬上人家“务育”(陕北方言,概指侍弄、整治)庄稼从不知什么叫灌溉,天水不来,麦秸当柴。所以,打场的时候人们异常兴奋,分粮的关口大家特别紧张,大人娃娃婆姨女子齐刷刷地一个不落,比“早请示晚汇报”自觉整齐、认真严肃多了,二三十双贪婪的眼珠里射出支支利箭,靶子就是那掌斗人的手。矩形的斗被木锨装得满满冒尖,盛不下的粮食像洒落的珍珠滑落下来。掌斗的人蹲在斗前,左手扶斗,稳稳地伸出右手,齐着木斗的上沿迅速果断地一抹,一次神圣的分配便完成了。掌斗人的手如果稍有起伏,就是七八两的出入。别瞧不上这七八两,到了来年春上,兴许就是全家老少那根勉强还能与阳界丝连着的生命线。每次蹲在斗前负责这一“抹”的人,非老棍莫属。

老棍在庙梁的地位如此特殊,这般重要,他头上却没有任何党政帽子,可是队长老祁却无论是秋种夏收还是卖羊买驴,事无巨细,总要先凑到他跟前嘀咕一阵儿,然后才向大家宣告。

又是一年雪花时,生产队长要换届了。每户的户主加上我们3个知青,9个“受苦人”(陕北方言,谓农民)拥坐在我们窑里的火炕上,5支旱烟锅发出的辣红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忽明忽暗,彼伏此起。9个人的身体互相挨挤着,9个人的体温互相传递着,9个人身上的跳蚤互相串联着。老祁当仁不让首先发话,说今年没干好,让各家饿肚子了,欠公社的化肥钱总也还不上,心里愧得慌,要大伙儿另举贤明。有人就提村里唯一外出闯荡过的肖建臣,说他在西宁当过司机跑运输,见过大世面。老肖当即坚拒,说见世面不如北京来的学生娃,让朔南干吧,这样再交公粮或到公社、县上开个什么会时,能说出个道道来。朔南哪敢挑这个头,误了农时全村几十号人喝西北风去?又有人笑着推出高山峁老高的上门女婿李世杰,说他心细、稳重。

高山峁是属于庙梁生产队的一个居民点,在庙梁南面,相隔四五里路,只住着老高一户5口人。肖建臣家也是单独住在庙梁东南方向几里之外的肖家圪垌。肖、高两家各自独占一个山头,与庙梁形成犄角之势。

李世杰是外来户,人颇老实,烟酒不沾,老丈人又不在眼前无法商量,于是也千推万辞,死不敢应。就这样你推我让,几乎每个与会者都以各种特长被推举出来成为候选人。在大家面红耳赤地相互谦让声中,老棍干咳了几声,又把烟袋锅倒过来,在光滑的榆木炕沿上轻轻磕了几下,倒出烟灰,然后挺了挺身子,说:“时辰不早了,明儿个还要去后沟修水利,老祁你就再对付一年吧。”说罢出溜下炕,往外走。走了两步,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弯腰去提鞋,扭过脸来说:“让学生娃也省省灯油,老肖、世杰,你俩还要走夜路哩。”于是,直接选举庙梁村最高行政领导人的代表大会,就这样结束了。与会代表打着哈欠,伸伸懒腰,鱼贯而出,留下满窑的辛辣烟气和对来年好光景的祈望。

来的时间长了,逐渐与村民厮混熟了,初始阶段的相敬如宾开始演变为更随意的散漫相处。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有一天在地头儿吃罢晌午饭,我们与老棍摔起跤来。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哪里是正当虎狼之年的老棍的对手,三个人逐一败下阵来。在送饭的婆姨和其他人的齐声喝彩中,老棍颇为得意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边道出了一件他的“当年勇”来:“我刚娶才子妈那阵儿,常偷着到‘大崾崄’(崾崄,陕北方言,指分水岭)去耍钱,我大(陕北方言,指父亲。音达)不叫去。有天下半夜,我扛着一桩麦子翻墙跳出去……”

陕北人搬运粮食时用牛或羊的毛织就的口袋盛,一袋叫一桩,直径约尺许,立起来过腰高,可盛三四斗麦子。一斗麦子收成好时约重三十七八斤。

望着得胜的老棍倨傲的样子,年少气盛的我们心不服口更不服。老棍见状嚣张地叫板:

“咋?不服?你们个‘碎娃’(陕北方言,意为小孩)两个一起上也不顶毬事儿!”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邻村的知青小明和林峰像挣脱了笼头的骜马冲了上去,与老棍扭作一团。那天,同属一个生产大队的吴家瑶科村的村民,干活的地块恰巧在近旁,在那儿插队的三个知青也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吃晌午饭时,六个老同学自然凑在一起互通有无。霎时,刚刚落定的尘埃重被扬起,围观的几十个人发出的呐喊声撞到对面的山梁上又反弹回来,再与观众发出的第二次声波交汇在一起,如此反复激荡,搅得寂静的山野一片喧闹。缠抱成一团的三个人,无所谓跤法,也不懂什么摔抱别绊,抓住哪儿算哪儿,只是一味地用蛮力。我围着角斗士们跳着叫着,不时地大声提醒伙伴注意我认为的即将到来的危险或可乘之机。喊着嚷着,身不由己,我也加入其中,扑到老棍身上。好一个老棍,两腿像两根铁柱死命插进松软的土里,腰弯似弓,青筋暴凸的两只大手盲目地捞住我们身体的随便哪里狠劲地乱摇,被从腰部向上翻起的棉袄蒙住了的头,左冲右突地撞击着,急促的喘息伴随着粗野的叫骂透过棉袄听来更显沉重。我们三人改变了战术,两个人各拖着他的一条腿向左右拼命拽,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用力向后拉。一场肉搏这才结束。

我们和老棍还真打过一架,也是在某一次的地头儿“歇歇儿”(陕北方言,短暂休息)时,说“打架”其实不准确,实际上是我们三个知青把老棍揍了一顿。老棍挨打的缘由,是他在众人的胡“谝”(陕北方言,闲聊意)时突然冒出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毛占了大陆还想抢台湾。”朔南一听不干了,我和海一跟上,口诛不足以平心愤,拳脚相加之后再把他掀翻在地,死死按住,喝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放毒了?印象中,老棍那天没有认真抵抗,可能是顿悟言语有失,自觉理亏。原本三三两两散坐将息着的老乡们,被这幕骤然加之的闹剧吓得目瞪口呆:你们怎么敢打才子他大!老棍的独子才子,一个敦实健硕的后生,只是在我们放开了老棍之后才恍然跑过去扶起他爹,边拍打老棍身上的泥土,边惊恐地颤声问道:“大,伤着不?”此时,安居在北京城里中南海内的毛泽东肯定不知道,在两三千里地以外,养育了他十三年的那块皇天后土上,有三个傻小子正在“誓死捍卫”着他哩!老棍的这次被打,实在冤枉,写到这里,我的心头还在阵阵泛酸。如若果有黄泉在,他日苟以重逢时,我定当向老棍赔个不是。在那之前和之后的荒诞岁月里,我加诸其他“棍”们之身的荒唐事,恐怕不能简单地归责于领路人,也不可以“大环境使然”一推六二五。细究起来,首过在己,谁让你慧根不定,又有眼无珠?误进庙门,拜错了菩萨,怪得谁来?

后来老棍还曾向我透露过他年轻时的又一件“当年勇”。一次他在外村惹了祸,被一群人追打着逃回家来,事主堵着他家的院门大骂。骂人的被好言劝走后,惹祸的少不了挨他大一顿臭揍——被吊在磨房窑里两天一夜,一握粗的小镢把儿打坏了两根。

年轻时的顽劣,人到中年,仍不收敛,他的外号“老棍”即由此而来。这个外号是林峰他们给起的,原本是三个字——老淫棍,后嫌“淫”字不雅,叫不出口,于是略去中间的那个字。事情的缘起是——

到村里不久,我们就发现老棍总往我们的邻居、羊倌儿大金牙赵金祥家跑,偶因雨雪不出工的白天和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是。大金牙在这种时候则肯定坐在老棍的三弟袁子仁(张家四兄弟,一、二姓张,三、四姓袁)家炕上,与子仁婆姨谝得正美。那时,老三袁子仁正在县里坐牢,罪名是“破坏军婚”,他把东邻皮头村的一个军属给“日”了,后又长期通奸。陕北农家畸形的伦理观念,使初来乍到又不谙世事的我们大为惊讶——肩负着教育我们的国家重任的贫下中农,咋是这个相?如此公开,并且坦然,是不是仍在西北边民血管中流淌着的突厥人的血液使然呢?有待社会学家考证。

初夏的一天,在后沟锄玉米。歇歇儿的时候,我们打死了一条二尺来长的草蛇。瞧着这意外的收获,想象着从未吃过的蛇肉会是什么样的美味,我和伙伴们热烈地议论着,喜不自禁。看着我们这次小小的捕猎时大呼小叫地忘情投入与得手后的激动,村民们大都漠然视之,也有人不以为然。老棍慢腾腾地走到正说得热闹的我们当中,眯着眼仔细端详那战利品,扭转身走开时悠悠地甩下一句“学生娃,这也吃得?作孽哩,大小是条性命,伤它作甚?”老棍和我们一样,缺粮少盐没油水,可是对我们什么都敢往肚里填颇有微词。他的生态平衡意识超前了我20年。

老棍的民生观也与我们相左,在对待饥民的态度上,我和我的伙伴们当年左得可怕,比黄世仁还黄,比南霸天更霸。

下乡后的第一个初春,从上头(泛指延长县北面的绥德、榆林)下来的讨饭队伍秩序井然地三天两头走过。这些携家带口的上头人,身背几件民族乐器、戏装和些许被褥,虽然个个面黄肌瘦,但衣着与庙梁村民相差无几,有的人甚至头发还要平顺些,外衣还要洁净些,显然是在离家前和行进中,为了保持起码的尊严整理过。以我们在此之前受到的教育,当然地认为讨饭是历代政权反动统治下伴生的社会丑恶现象,而现在这些人有的竟然还拿着盖有“中共××党支部”红戳的介绍信,并且吹吹打打、说说唱唱。我们甚为愤怒,鄙夷他们是吃不了苦的软骨头,把个人的磨难放大了再给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抹黑,当然不许他们进村,又粗暴地撵他们走。殊不知,凄婉悲切的唢呐声,抒发着向苍天的控诉和求告;撩人心悸的酸曲,实则是穷苦人无奈的哀求和乞怜。同为受苦人,相煎何太急!但我们当时的确不懂这样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人是要吃饭的!此时的老棍,嘴里咬着烟袋锅儿,默不作声地看着,听着,然后调头回家,拿出一老碗“酷累”(陕北一种掺着野菜、榆钱蒸熟的荞麦面食)或一半升糜子,默默地递过去,又默默地背着手走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场景,在离开陕北以后,多次闪回到脑际。所谓刻骨铭心,指的就是这种情景吧。

又一个天高云淡的收获季节,我满载着硕果,与海一再次远走他乡。老棍和乡亲们含泪执手相送,长亭接短亭,一程又一程。在塞给我的本色粗布口袋中除了洋苹、大枣和花馍,还有老棍婆姨给他做的一双鞋,“你的脚和我的差不多,路上穿……”说这话时的老棍,两只眼眶中一滴泪也没有,充盈着的是怜惜与期许。

20年后,为了安葬一起插队的北京知青李秋雨,我重返庙梁,闻讯而至的老少爷们儿中,鹤立鸡群的老棍腰已塌了,背也驼了,拄着一根花椒木手杖。记忆中的凛凛风采和狡黠世故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只浊浑的眼。

又过了7年,因拍摄电视剧《回家》,我领着剧组再访庙梁,老棍已死了两年了。村里的人无不羡慕地说,70多的人了,高寿,高寿!喜丧,喜丧!

2000年1月初稿
2009年9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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