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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农村红白喜事,约着一起吸个毒

陈敏将自己与毒品的关系形容为‌‌“战争‌‌”。他发现,在过去数年间,毒品这一人们印象中昂贵的物质正变得越来越廉价,并从城市向乡村蔓延。

陈敏在自己的知乎主页顶端放了一张图,纯黑的底上是6个白色毛笔字:‌‌“与毒品的战争‌‌”。

自从去年10月回答第一个问题开始,半年时间里,他在知乎上回答了335个问题,获得33347 次赞同、3204 次感谢和7307次收藏。

‌‌“我的合租室友在家吸食可卡因,劝阻无效,我该怎么办?‌‌”‌‌“哺乳期吸毒女性,孩子吸食其乳汁后也会染上毒瘾吗?‌‌”

这335个问题全部和毒品有关。

34岁的陈敏是湖南一家自愿戒毒医院的行政人员,帮助吸毒人员戒毒、知乎上答题,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他和毒品有着‌‌“公仇私恨‌‌”。公仇是指,在戒毒医院工作的两年间,他看见了太多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私恨,是因为他的一个发小就死于吸毒。

他发现社会对毒品了解太少,决定站出来。

一名从事戒毒工作十余年的医生介绍,近些年来,中国甚至正成为新精神活性物质输出地。由于制毒技术的发展,犯罪分子依靠国内良好的化学工业基础,生产合成毒品越来越容易,国产合成毒品‌‌“产量大价格低,打得金三角没有招架之力。‌‌”

国家禁毒委发布的《2015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显示,2015年,全国破获制造冰毒晶体案件484起,涉及广东、四川等26个省份;破获制造氯胺酮案件118起,涉及广东、广西等12个省份。国产毒品缴获量79吨,占全国毒品缴获总量的77.3%。

全国绝大部分省份都有冰毒制造窝点,这也让李剑锋等人获得毒品变得容易。

我国实际吸毒人数有多少?超过1400万。这是国家禁毒委副主任、公安部反恐专员刘跃进两年前对媒体给出的数字,他参照的是国际上通用的吸毒人员显性与隐性比例。

李剑锋说,吸食冰毒后,人会变得很兴奋,‌‌“可以玩几天几夜不睡觉‌‌”,欲罢不能。

‌‌“海洛因害自己,而冰毒是害身边的人‌‌”

‌‌“吸冰毒后,想问题地时候会偏执,会钻进去。‌‌”李剑锋说,‌‌“比如说赌博,我没吸毒时可能输个十万块钱就不玩了。但吸完后,输二三十万我都不会走,一直赌到药效过去。‌‌”

妻子下班晚回来几十分钟,他就会怀疑妻子有外遇;孩子不听话,他就会怀疑孩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他甚至带孩子去做了亲子鉴定;他怀疑手机被人装了监控软件,换了七次手机,从苹果换到老式黑白屏诺基亚。

‌‌“那种状态就是,只要你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就会一直想下去,最后当成事实。‌‌”

这是冰毒吸食者的普遍状态。陈敏介绍,冰毒等新型合成毒品的吸食者一般会经历四个阶段:偶尔吸食、成瘾依赖、毒品滥用、精神障碍。

‌‌“明显的精神障碍一般在吸食两年左右时出现‌‌”,陈敏说。李剑锋做亲子鉴定、频繁换手机等一系列异常行为引起了妻子的怀疑。

作为医生,妻子很快确认丈夫在吸毒,她把夫妻两方的至亲召集起来,将李剑锋绑到了戒毒医院。

‌‌“刚来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疯了,要害我。‌‌”李剑锋对剥洋葱说,‌‌“治疗一个多月后,我才慢慢意识到,疯的是我,我以前做了很多荒唐事。‌‌”

陈敏介绍,许多刚接触冰毒的人觉得,冰毒吸了之后身体的瘾很小,所以吸起来没问题。但实际上,冰毒对神经系统的伤害非常大,但伤害的是人的精神,不像海洛因会让人身体溃烂,所以吸食者自己察觉不到它的伤害。直至患上‌‌“苯丙胺精神病‌‌”。

‌‌“苯丙胺精神病‌‌”是反复使用中等或高剂量苯丙胺导致出现以妄想为主的精神障碍,可在用药过程或之后出现,常伴有听或触幻觉、情感不稳、活动增多、敌意,甚至非理性和突然的暴力行为。

‌‌“我疑神疑鬼,如果不是被送进来,继续下去肯定会出事。‌‌”在聊天中,李剑锋多次重复这句话,后怕不已。陈敏知道他后怕的原因:前年,湖南一名男子在吸食冰毒后,精神失控,将亲生儿子摔死在地上。‌‌“海洛因等毒品更多地是害自己,而冰毒是害身边的人。‌‌”

根据《2015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2015年,全国报告发生因滥用毒品导致暴力攻击、自杀自残、毒驾肇事等极端案件事件336起,破获吸毒人员引发的刑事案件17.4万起,占刑事案件总数的14%。

‌‌“有些农村办红白事,都会约着吸个毒‌‌”

陈敏两年前从一家互联网公司跳槽到戒毒医院,他图的是医院的工作更规律、稳定。

但随着与吸毒人员接触越来越多,一个隐秘的世界慢慢向他拉开帷幕。

进入医院的吸毒人员,几乎人人家里都有一部血泪史:有人与至亲拔刀相向,有人家破人亡,有人妻离子散。

他总想起发小刘元(化名)。刘元与陈敏都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湖南岳阳,两人从小一块上学,一起玩耍。

与陈敏按部就班读书、工作的白领生活不同,刘元很早就去了深圳的‌‌“道上混‌‌”。陈敏还记得十年前自己去深圳看望刘元,那时刘元已经染上了毒瘾,每天都要注射海洛因。

‌‌“他那个时候偷、抢,还拉皮条,只要能弄到钱,什么都做。‌‌”陈敏说,在深圳时自己既震惊又心痛,没想到当初的好哥们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劝说无果,陈敏慢慢就和刘元减少了联系。

2013年,陈敏回老家村里,才再次听到刘元的消息。原来,2011年,刘元就去世了,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

‌‌“村里人说,2011年广东的警察发函让老家的警察调查他,他在广东犯了事。当时刘元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警察看了一眼就走了,从此再没有过问。警察知道他时日无多,抓了也没用。‌‌”警察走后不久,刘元就去世了。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父母带着他到各戒毒医院和强制戒毒所戒过多次毒,但由于他的身体各器官已经被海洛因严重损害,完全不能适应没有毒品的生活,都以失败告终。生命的最后,像一具木乃伊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难得一块好皮肉,到处是溃烂的伤疤。‌‌”陈敏回忆。

发小惨痛的经历与工作中接触的惨剧,让他开始留意毒品蔓延的轨迹。

他慢慢发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事实:一些地方毒品的泛滥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有些农村办红白事,都会约着一起吸个毒,发毒品就像发烟一样。‌‌”

尤其让陈敏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某些农村地区获取毒品相当容易,‌‌“打个电话,半个小时就有人送到,比外卖软件还快。‌‌”

‌‌“毒品下乡‌‌”正成为一种趋势,陈敏工作的戒毒医院院长李江红给剥洋葱提供了该医院的统计数据。‌‌“医院住院病人原来以城市人为主,2015年之后,乡镇及以下农村病人占据病人总数的50%以上,并有加速扩大的趋势。‌‌”

陈敏认为,目前社会对合成毒品的认知不足,是农村‌‌“毒品下乡‌‌”的重要原因。‌‌“海洛因时代,国家对毒品的宣传很到位,海洛因等传统毒品的危害已经深入人心;但对越来越流行的化学合成毒品,国家却是少有宣传,这也造就了民众对于毒品的概念还停留在海洛因年代。尤其是农村人口,对合成毒品的认知存在极大的误区,认为其不上瘾,对其危害、预防及成瘾后治疗等根本没有概念。‌‌”

戒毒医院院长李江红介绍,2009年以前,该院住院病人传统毒品成瘾者由与合成毒品成瘾者的比例为9:1,2015、2016年的数据则刚好相反,合成毒品成瘾者占全部戒毒病人的90%以上。

与毒品的战争

陈敏将自己与毒品的关系形容为‌‌“战争‌‌”,而战场,在网络上。‌‌“我的想法是,用业余时间让更多人了解毒品的危害与治疗,也许能救回许多家庭,社会对毒品了解太少了。‌‌”

去年10月,他开始在知乎答题,他发现,知乎上对于毒品的问答,大多极不专业。

比如有人问关于毒品的问题,上面的回答大多是‌‌“毒品沾上就没救了‌‌”‌‌“吸了毒就骨瘦如柴‌‌”‌‌“吸毒的人都是人品有问题,活该‌‌”等等。

‌‌“这和以前对毒品进行‌‌‘恐怖教育’的内容是一样的。‌‌”陈敏说,国外对吸毒的专业描述是‌‌“药品滥用‌‌”,沾上后可以经过治疗痊愈,不能放弃治疗。‌‌“毒品不是戒不掉的,戒掉了就是正常人。‌‌”

在知乎上,关于毒品的问题,陈敏几乎有问必答。

他每天会接到四五条关于戒毒的私信,里面大多是家人吸毒怎么办,怎么戒毒的内容。他总会给出各种建议,然后再留下一句,‌‌“如果有条件,建议送到专业的治疗机构戒毒。‌‌”

向他咨询的,绝大部分是年轻人。甚至有些是‌‌“孩子‌‌”——未成年人。

一个15岁的留守少年,染上海洛因长达两年。父母在外地打工,小男孩与家中老人在一起,缺乏父母的关心和教育,对读书也没什么兴趣,在义务教育期间中途辍学。他整日在家乡游荡,结识了吸毒者,被引导诱惑吸上了海洛因。

毒品‌‌“下沉‌‌”得越来越厉害,这最让陈敏忧心。《2015年毒品形势报告》显示,在全国现有234.5万名吸毒人员中,不满18岁的有4.3万名,占1.8%;18岁到35岁的有142.2万名,占60.6%。

陈敏医院的数据也显示,来住院戒毒的病人原来多数为社会高收入人群,现在逐渐向中低收入者,甚至向贫困家庭蔓延。病人的年龄也从10年左右的30岁以上为主,逐步低龄化,到现在平均年龄约25岁,年龄最小的住院者仅13岁,初中在读。

而有一些在吸毒家庭的孩子则更早接触了毒品。2015年10月,湖南株洲一个2岁男童突然昏迷,孩子的尿液呈冰毒阳性。警方调查得知,男童的爷爷吸毒后将吸毒工具随手扔在屋内,被孩子接触到了。

陈敏有两个孩子,大女儿6岁、小女儿1岁。他总会想,孩子长大后的世界会是怎么样,毒品被控制住了吗,会有人引诱她们吸毒吗?

‌‌“我不想子孙后代生活在一个毒品泛滥的年代。‌‌”陈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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