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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目睹的反右派

记得在一部苏联小说中,批斗会被含蓄地称之为“往中间站”。凡是被某种权威认定犯有罪过的人,就让他站到一伙人的中间去,接受批评、审问、辱骂,却没有辩护的权利。

1957年我经历的第一幕反右派就是如此。1957年的夏天,在内蒙古卫生防疫站的办公大楼里,我看到一个男人汗如雨下地站在一个凳子上,周围一圈数十人在高声地责骂他。大家都挥动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看来这一手就是向苏联老大哥学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叔叔叫许华楼。此后不久他就病倒了,数日起不了床,好几天躺在宿舍里,水米不进。但是没人理睬他,反而用大字报糊满了他的门窗,还在门外高呼打倒他的口号。

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党要开门整风,组织上鼓励大家给党提意见。大家都不肯提,但书记非要逼着大家提,并再三表态,绝不抓辫子、打棍子。于是许叔叔只好勉强提了一条:“书记老说他是大老粗,以大老粗自居。但大老粗也应该好好学知识、学文化,尽快跟得上时代的步伐!”仅此一句,他就被打成右派分子。罪名是“对共产党充满刻骨的仇恨,反对外行领导内行。”许叔叔百口莫辩。

后来许叔叔被开除了公职,每天蓬头垢面,拉着排子车拾荒及给人拉货,过着盲流一般的生活。

防疫站还有一个叫张德义的大夫,也被打成右派。他的罪名是“反对苏联老大哥”“破坏中苏友好关系”。事情起因是这样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盛行“组织疗法”。“组织疗法”是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医学研究院费拉托夫院士所发明,“是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学远远超过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个确证。”它的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取下动植物的组织,加以冷藏或暗藏,再加以消毒,即可用于移植”或者“用动植物的组织,经过一定的手续,制成液体,用以注射”。而张德义认为“组织疗法”是伪科学,经不起推敲、纯属是胡闹,因而被打成了右派。

还有一位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医师,有一天也被批斗。因为有人揭发:他说主席没腿!在组织批判时,他死活不承认,辩解说:“其实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卫生厅的工会主席,一天外出,他的老婆非要搭他的顺车去医院。他骂老婆说:你又不是没腿!”于是此事才不了了之。

据说,当时抓右派是有指标的。卫生厅给防疫站规定了3名右派指标,而且必须完成任务。但防疫站是一个只有80余名职工的单位,为了这已抓出的2名右派,站领导已竭尽所能,但上级的任务又一定要完成。所以,站里不得不举行会议,命令全站职工检举揭发,必须要在本次会议中再抓出一名右派,否则会议不能结束。

会议从早上8点开到下午5点多,期间职工不能离开会场,就连上厕所也不行。与会职工个个又累又饿,俗话说人有三急,终于,有一人实在憋不住了,跑去上厕所。不幸的是,他撒尿回来后,就成了右派。这名职工为自己辩解时,党委书记义正词严地说:“你的意志软弱,政治立场不坚定。连一泡尿都憋不住,如何抵御敌人的糖衣炮弹。你不是右派,谁是右派?”

中山西路小学,有一位教图画的男老师,姓刘。不过二十三四岁,也被划成了右派。刘老师家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分配到塞外工作大概令他很不高兴,平时就懒懒散散的,不修边幅。但他上课还是蛮受欢迎,最让学生服气的,是他会用粉笔三两下就将任何一位同学画在黑板上。惟妙惟肖又略带夸张,常常引得满堂大笑。那天,学校开大会批判刘老师,先是老师们一个个上台去揭发他的“反动言论”和“资产阶级思想”。后来班主任杨老师又让我们班上的同学上去发言,秩序就乱了。开始是十几个学生围着刘老师乱嚷,杨老师对几个班委说:“他不是在课堂上说你们的红领巾是黑的吗?你们上去揭发呀!”一个班委愣了愣,迟迟疑疑地说:“他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不守纪律的学生是给红领巾抹黑。”杨老师立刻就拉下了脸,他们有些害怕,就推推搡搡地上台去了。

那年,我的大爷也被打成了右派。大爷是山西大学政法系的高材生,是学法律的,民国时就有律师执业资格,解放后自然无人敢用他。后来费尽周折,终于在三轮车社当上了一名会计。反右开始后,社里的一名老红军,因为给党提意见被批判。大爷对他非常同情,帮他解释、给他说好话。结果到后来,人家没事了,却把他打成了右派。那位老干部遗憾地对大爷说:“老韩呀,我的事用你管吗?你真是的!我走长征过草地,几辈子都是贫下中农,谁能把我咋地呀?”

我在电建公司时,土建工地小型机械班就有两名相处较好的右派同事。他们都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在校期间被打成右派,毕业后发配至内蒙古监督劳动改造,每天在工地做着肮脏、疲累的苦工。这俩人聪慧过人,却谨言慎行,见人唯唯诺诺。一顶“右派”帽子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其中一位老同事讲述自己的“右派”经历时说,当时复旦大学党委书记找他谈话:“你虽然不是党员,但可以说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现在党遇到困难了,党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教授中的右派名额还差一个,就把你补上吧。”这位同事觉得党委书记很真诚,自己深受感动,没想到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年。

类似的指标,苏联时代也有。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第二章写道:“那几年抓人的真正规律是数字的给定性,分级摊派、统一分配。每一个市、区,每一个部队都接到控制数字,并且必须如期完成。”不约而同的故事,惟有相同制度下,才会发生在相隔万里的不同地点。

另一个右派的妻子在呼市电厂工作,一次,他从包头回呼探亲,到家已是深夜,开门发现妻子和车间的支部书记睡在一起。他怒不可遏,但是妻子却上前抱住他,给那个书记解围:“你快跑,别怕,他是个右派分子!”我想,当时这位哥们听到妻子的这句话一定会五内俱焚、撕心裂肺。后来,这位哥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到五十便寿终正寝。

“右派”既倒,无人再敢以言犯上。大跃进、文革遂一路畅通,黑暗的接力棒,次第传递。然得志一时,世所不齿。张爱玲说:“三十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雨夜闻人哭,山川带血腥,这个故事的确还没完。

反右那年,我才8岁。面对那样一场声势浩大、影响甚巨的政治斗争,实在不可能了解什么。但那场斗争,也确实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社会的险恶、沉重与不公,并深刻地留在了一个儿童的记忆里。

2010-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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