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陈贯良之死

这是一个沉重的题目,几十年来我经常想,但不愿写,同学一场,现在还是写写吧。

如果不是文革,我不怀疑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虽然有他自己的原因,但他主要是被清华、被文革毁了。

他来自江苏农村,1964年考入清华,在电机系发01班学习。刚一入学,他是我们班团支部的宣委。踏实肯干、为人热情、虽不像有的同学那么才华逼人,但作为来自农村的同学,也已经相当不错了,德、智、体全面发展。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的弹跳力奇好,虽然只是剪式跳高,但班上也没几个男生可比。

大二时,从1965年秋季开始了“九评”学习,在辅导员的教育引导下,大家都开始斗私批修,家庭出身不太好的人压力就更大。没想到他竟然出身于一个富农家庭,于是沉重的包袱背上了,作为团干部他不断地发言,检查、剖析自己的家庭,与家庭划清界限,但他还是开始自卑了,不再那么开朗、热情,奋发向上,他大概感觉前途黯然失色了。虽然家庭有问题的同学不少,但我们全系整个年级170多人,出身地、富家庭的太少了。

“九评”学习也让我深深感到清华的学生思想工作体系的厉害。我虽然家庭出身也不太好,但小、中学学习一直拔尖,高中毕业前夕,还差点被发展入了党。到清华后,学习自然不可能拔尖,“九评”学习后,政治上也自卑了,绝了入党的念头,从此,夹起尾巴做人。

文革开始后,他大概一直处于矛盾的心理中,一方面自卑,另一方面又想积极表现。记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猖獗那两天,他的情绪低到了极点,剃了个光头,已经熄灯很晚了,依然坐在11号楼楼道东头的廊灯下闷头写日记,他有一个毛病是极爱面子,心事重重,不多说话。虽然班上同学与他关系还不错,但那时,也只能会意地相视一笑。

后来,他离开了我们班,整个文革期间都在班外活动。他的情况班上同学(那怕是同一派的)估计也不了解。我怀疑他后来之所以去一教与“狗熊”有关,因为狗熊在老红卫兵跑到清华鼓吹反动对联时表现显眼。那天,一大批中学红卫兵和某些大学的红五类们跑到清华举着那对联游行示威,并在大礼堂挑起辩论,当时我在现场,上台发言要求先报家庭出身,一个北航的大学生上台十分张狂,“我老子是革干”,啪地拍一声桌子,“我就是好汉!”,又拍一声桌子。清华一位同学上台发言,台下嚷嚷要他报家庭出身,他似乎刚刚说了声“小业主”,就被轰得说不下去了。后来一位络腮胡子的清华学生上台了,他第一句话就是:“我出生革干家庭,但我坚决反对这幅对联”,这在当时,在那个现场,是极不容易的,他就是后来的“狗熊”。不知道陈贯良那天是否在礼堂现场。

据陈贯良自己说,他是在前哨广播台管机务的,至于他是否参与了一些出格的事,我们一无所知。因为7·27后,未在校的同学对武斗中的事大都是不闻不问,特别是对几个不在班上活动的同学的事。

他的思想包袱比较重,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当时,有一个“一教事件”的传闻。据说在二校门处的毛主席塑像上发现弹孔,分析射击者应该来自一教方向。这件事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他肯定因此被审查了,但可能问题不大,因为最后毕业时还被留校了。工宣队师傅喜欢他,他干什么活都出色,一般人比不了。

70年3月毕业,我也留校了。8月7日清华江西鲤鱼洲农场遭遇风灾,从北京又去了一批刚留校的同学,我和他都在其中。他大概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年底才到农场。那时已经开始冬季的农田水利建设——挖水渠。在南方农村长大的他,干农活更厉害,干得又快又漂亮,一个人能顶3、4个人,一身腱子肉让众老九们感叹不已。

但是好景不长,可能是71年2月初,清查516运动突然开始,他当然地成为我们连的重点,而我因为与他是同班同学,也受牵连。

运动开始后不久,某一天,大家正在吃饭,忽然外面一道闪光,全连的灯都灭了。一些人跑出去后又回来报告,有人爬到悬空挂的电力变压器上自杀,“空开”跳闸了。原来是他,乘人不备爬上去,后背靠上一对开关点触电,结果引起短路跳闸。

事后知道,他竟然只受了轻伤,只是背上灼伤了两片,其余问题不大。当晚,军代表马上召集全连大会,愤怒声讨516分子陈贯良自绝于人民的滔天罪行。(以我对他的了解,心中暗想,有的人自杀一次没成,就不会再自杀了,而他这个人,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那恐怕很难阻止他要死的决心。)

他很快被转移到了农场团部,加强了看管。但时间一长,看管人慢慢放松了,结果终于发生了他的第二次自杀。据说,关押他的住地到食堂要过马路,就在那天中午,去吃饭时恰好赶上有车经过,他抓住那稍纵即逝的一瞬毫不犹豫地就钻到车轮下,那应该是一辆挂斗重载的拖拉机,人好像当场就被压死了。清查运动不久也嘎然而止,我也可以到连部以外的地方随意走动了,但他已离开人间。

8月农场撤销,回到北京,才听说了校内清查516时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最离奇的事出在自动化系,在专案组的“政策攻心”下,留校的原团派总部委员L某交代,清华井冈山下属有一个516兵团,他是该兵团的组织部长,经他手发展了600多名成员,并交代了成员名单。次日,迟群特意来到自动化系,亲自向专案组了解了情况。很快,全校的清查掀起高潮,一大批516分子被揪了出来……

又听说一件死人的事。是我们年级另外一个班的李介谦,他其实文革中并不算活跃,因为家有高堂,出身又好,所以毕业分配时他的方案非常好,去了苏州某单位。在清查516时自杀了。这两年看到校友网上杨冀平写了她所知道的关于李介谦被整死的情况,摘要如下:

“70年我们一共有5个清华同学一起分到苏州同一个单位。李介谦又正好和我分在同一个部门。按理说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又没有介入过苏州的文革,有什么风吹草动应该伤不到我们一根毫毛,谁知后来的一场清查516分子的运动却让李介谦命丧黄泉。

我们那个部门的党支部书记,是个好大喜功,心狠手辣的家伙。清查516运动一来,他就派人内查外调,李介谦文革中比较活跃,成了第一个目标,其实后来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什么名堂,但是,办专案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不让吃,不让睡,轮番提审,要他交代罪行。据说李介谦饿得连水池里人家倒掉的鱼骨头都要捡起来吃,可想而知饿到什么程度了。办案没多久,传来消息,李介谦自杀了,党支部书记煞有介事地拿了撕成布条的床单,在大会上宣布,李介谦自绝于人民。据知情人背后讲,那些人对李介谦拳打脚踢,是真自杀还是被打死的无人知晓。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但过后这个党支部书记啥事也没有,照样安安稳稳当他的官。

我们单位另一个部门有一个北航分来的学生,曾经是北航驻新疆联络站的,文革中也是个骨干分子,幸运的是他所在部门的党支部书记比较仁慈,没有立案,把他保下来了。大家都说,×××(即北航来的这人)要是在我们部门,十个有十个死掉了。

所以一个人一生中碰到的领导是‘心慈手软’还是‘心狠手辣’,命运大不一样。”

在唐少杰整理的《清华大学文革时期“非正常死亡”人员名单》关于陈贯良的记载如下:

陈贯良,男,1946年生。清华电机系01班学生。共青团员。1971年3月在清华大学江西南昌郊外鲤鱼洲农场跨越马路时,趁势钻进行驶中的拖拉机下,被辗压身亡。

这可能来自运动后期档案中的记载,是有意含糊的一个中性结论,据说陈的弟弟来过清华,大概算是给他家人的一个交代吧。

十年文革的种种事件中,清查516大概是最无厘头的,死了那么多人,但始终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最后,也没有列为林彪、四人帮的罪行之一。奇冤!

2011年1月4日初稿
2013年12月18日修改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