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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结石到底有多痛?

当年,我的老师刚过三十岁,就开始怕死。他一跟我说,我就开始瞎琢磨,越琢磨就越觉得他言之有理,也就越害怕,那年我才二十一。常言道,三十岁前人找病,三十岁后病找人,爷不信。2008 年,我刚满三十岁,病,这个畜生就急不可耐地找到爷了。

相传第二天上午没我的戏,我熬了整夜看电影,凌晨五点才睡下,六点就被肚子疼醒了,以为做梦,翻个身儿继续睡,汗下来了——发现不是梦。

捂着肚子上网查,根据症状发现是急性阑尾炎,估计得耽误剧组工作,没敢吱声。可是太疼了,坐卧不宁,于是决定洗个澡,还是冷水的。我以为洗澡会让人重生,于是蹲在地上冲了个透心凉,体如筛糠。这才清醒,洗澡是不能解决肚子疼的,心如筛糠。

上午十点,猛然想起头一天,制片人侯鸿亮大义凛然地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我不想这么快就找他,便宜占得太急了容易错过大便宜。可实在熬不住了……据说,他们冲进来的时候,看见爷面如白纸,跪在地上正抽烟呢。

他们决定送我去医院。会计王岗坐副驾驶带队,我在后边大口喘粗气。这一路可不易,先是汽车没油了,后来又赶上大规模修路,给我颠的呀,跟在甩干桶里似的,还不能哼唧,人家王岗是女孩儿。也不知怎么那么寸,路过一个村,竟然就叫‌‌“王岗村‌‌”。司机指着村口的牌子用浓重的山东话说:‌‌“呀!你怎么在这儿还有产业呢?‌‌”把这个王会计给乐的呀,给我气的呀——凭什么我疼你们笑?

颠吧,一个多小时呢。

上小学开始,作文里常会写到这样的话,说‌‌“遥想当年,无数抗战英雄浴血奋战,才换来了今天的新中国,也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啊,放心吧,革命的前辈,祖国会记住你们,人民会记住你们,我们——新时期的少先队员不会忘记你们!‌‌”现在想想这些铿锵有力的文字,真的是我写的吗?实在有点不要脸,什么叫浴血奋战?怎么就遥想当年?不当兵不知道什么是苦,不上战场不知道什么叫生与死。这几天拍刑房的戏,鬼子把铁钎子插进犯人的手,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脚。我当时就想,这要是真的得多疼呀,要换我,早招了,绝不麻烦鬼子上刑。

同样,不生病,也不知道什么是疼痛。所以医院的住院部,想来就是英雄汇聚的殿堂,凡是上过手术台的人们都值得敬重。过去,我常常不忿:怎么我就没动过手术呢?我还专门跑去部队的师医院手术室观摩手术,只为向英雄致敬。当天看了一个腋臭摘除的,给我熏的呀……多年以后,我终于动了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手术,吓得我都快尿了。手术结束后,医生说:‌‌“你是我们医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边动手术边唱歌的患者,你真勇敢!‌‌”我唱的是歌剧:‌‌“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可是眼前,我还得疼着颠着,在后座折腾着。后来累了,有点迷糊,我记得影视剧里都不让负伤的人睡觉,怕死过去。于是就告诫自己:不能睡啊,千万不能睡。

终于还有十几分钟就进城了,汽车毫不减速地掠过一个大坑,咣当一声,明显能听出是磕了底盘,所有的人都被弹了起来,脑袋直接杵到了车顶棚。

在我依稀清醒的时候,我想该把症状、发病时间和遗言唔的都告诉王会计,再一想,万一我都交代明白了,一放松真就昏过去了怎么办。那不行,我必须撑到见着医生为止。

可是怎么就感知不到疼了呢?肚子疼麻了?我摸了摸——没麻呀。

是没麻,因为真的就不疼了。呦喂给我高兴的呀,从来没经见过这么大的喜事。可是问题来了:不疼了,到了医院还能查出来原因吗?再者,我一个小时的路上都在疼,好不容易进城了反倒不疼了,这不是折腾人家司机和会计吗?

王会计还回头小声说呢:您再坚持会儿,医院马上就到。我垂着脑袋万分愧疚,然后果断地开始假装大喘气,一边喘一边偷眼瞄着外面的街景。好久不进城了,还真是挺新鲜。

医院确诊:肾脏结石。

我一下子松了口气,印象里,阑尾炎才是最恐怖的。肖二爷就在剧组得过一次急性阑尾炎。他动了手术,之后完全没尊严,上厕所疼得裤子都提不上,一路走一路被小护士们看着。

可我怎么会长石头呢?

医生说,这是30 到35 岁男性的常见病。常见到什么份上呢?我估计跟感冒也差不多,就是疼点儿。

医生说,疼点儿?仅次于分娩。碎了吧。

我们来到了碎石中心,医生说碎石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我爬上台子。机器一启动,我就蹦起来了。医生说:你不能动呀。我说:您不是说没感觉吗?怎么跟过电似的?

电了二十分钟,我像是被用做实验的青蛙腿,抽了二十分钟。为了不让我蹦,有一个劲大的医生在我后背也按了二十分钟,谁都不容易。

回到剧组,我完全没感觉了,就要求复工,任谁拦不住。

第二天早上到了现场,我神清气爽,四处溜达,逢人便说:‌‌“瞧瞧!三十岁后病找人,老话儿多准呀!都在我身上应验了,了不得吧?‌‌”我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现身说法,教育大家要珍视健康。

开拍了,第一个镜头,我就蹲在地上说了句剧本里完全没有的台词:‌‌“叫车,去医院吧……‌‌”

我又疼开了。还是一个小时,还是路过王岗村,还得磕过那个大坑,这回一直疼。

医院复查的结果:发现了第二块石头,直径8 毫米。

我问,昨天怎么没发现呀?医生笑而不答,只说,碎了吧。

电击二十分钟,这回击出血了,之后吃饭都坐不住了。

剧组给我转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再查——发现了第三块。我都快哭了:有完没完呀?

我主动说:医生,碎了吧。

新医院的医生直晃脑袋:你已经连续碎两次了,内脏都坏了,这是错的,哪能一错再错?所有人就开始劝我回北京看病。

如果我回京治病,意味着剧组就得停,一个剧组停拍一天,人吃马嚼的几十万就白白扔出去了。

肖二爷那次的阑尾炎,都快穿孔了,制片方还劝他:咱能不能坚持把戏拍完再手术。所以此刻,我在准备回京的同时,像河豚一样浑身乍起了好多刺儿,随时准备和制片人侯鸿亮战斗。

突然,老侯打来电话,当头一句:‌‌“你回北京好不好?身体最重要。‌‌”

我一下子无语了:‌‌“要回去……我就是王八蛋。‌‌”

编剧兰晓龙开口就骂:‌‌“要是不回去你才是王八蛋!‌‌”

区区8 毫米这厮一定没想到,谁还没个三亲六故的,爷偏不回北京,爷不怕你,就是因为爷背后站着一片的好人!

第二天,我还遇见了一个更好的人。

医生说:你要多喝水、多运动。

我说:那,疼啊。

医生说:你要多喝水、多运动。

我说:可是疼啊。

医生说:对呀,所以你要多喝水、多运动……

外面一片妖娆,剧组的兄弟姐妹们都进山里干活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默诵着昨日的医嘱。关上窗帘,不去看那妖娆也罢。暗夜的隐痛倒总会让人有一种孤胆英雄的豪情。

孤胆……但是太孤了,我其实脆弱得无力承受这份孤单。

还是小时候的医生好,他们不讲重复话,只说:‌‌“不要怕,一点都不疼……几岁了……四岁了,真听话……哎呦……这孩子疯了!多上几个人!踢死我了……‌‌”

那是我的牙齿被虫蛀了之后的情形,六位医生把我按在那把复杂又恐怖的椅子上,用钻头钻我……

真想出去走走,可站起来,肚子就疼。我还是勉强踱到门口,敞开门,至少让对流的风替我走动,假如以风为参照物,那么我就等于运动了,只要风速快,我该不比运动员跑得慢。

‌‌“走吧,出去溜溜?‌‌”廖凡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老廖是好人,这是人们公认的。他对人的好,不是说出口的,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就像此刻,他不会主动问你的病情,也不见得会送什么补品。医生让我运动,我没运,于是他就这么一句‌‌“出去溜溜‌‌”,轻描淡写,我心里就非常暖和了。于是像健康人一样与他轻快地溜达出去了。

南方的冬天,晴天的时候很暖和。我们上山下山,穿过古镇,点评着古香古色的建筑,停在桥头,调戏着水中肥硕的锦鲤。顺着水面的倒影抬眼望去,另一道石桥横贯左右,索性攀上去,却发现不是桥,是架在高空中的水渠。当地人说,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建的。水渠的水很急,两侧的路很窄,勉强可供人行走。真希望把道具的橡皮艇偷来,高空漂流。老廖说,那得奔下游接着你去,要不您不定被冲哪去了。老廖平时戏最多,今天难得休息,却要出来陪我,而且他会宽人心,处处为人着想。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后来老廖谈及最多的除却表演,就是健身。讲到曾经的一个剧组,也都是一帮子年轻人,没事就集体跑步,冲向大海,可惜后来坚持的人不多。他说,我们现在的这个戏就是太忙了,像这种闲淡的时日太少,要不也跑步了——他这其实是在暗示我运动的必要。我这个病本来也不是大毛病,无非就是因为喝水少、不运动造成的。老廖人真的好。人啊,都是真心对着真心交换来的,所以,我也常常觉得幸运,总能遇上气场合得来的朋友。

不知不觉间,走了两个多小时,身上渐渐走出了汗,我已经忘记了疼痛,满心的愉悦舒爽。看着一座高山,我们准备来一次冲锋。

老廖问我:哎,你今天怎么没拍戏呢?

我愣了一下:你不是也没去吗?

老廖:本来通告还有我呢,咱俩的戏,怎么就突然取消了呢?

我有点恍惚:我……生病了呀……

老廖乜斜了我一眼:您能演得再真点儿吗?

我站在原地突然就迈不动步儿了:我长石头了,昨天刚碎……

午后的古镇,特别安静,夕阳把我们定格在河畔,只能听到水流淙淙。

‌‌“走、走、走、走、快走!‌‌”好人老廖忽然就结巴了起来:‌‌“这要因为我拉你出来再犯了病儿可就粘包赖了,走!‌‌”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跟我道歉,我觉得特别委屈,比肾结石疼多了。

——引子《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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