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此刻,你自我感觉良好

突然之间,人们就开始谈论东北了。就像在过去的这20多年间,他们没有把饺子馆开遍全国,他们没有从聊天室的麦霸变成喊麦天王,他们没有一处处攻陷舞台成为娱乐业的大半壁江山---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夜店里。对了,还有海南岛,他们在那里躲避东北长达半年的寒冷与阴霾,就像是英国贵族当年在冬季逃到南法海滩晒太阳,甚至在尼斯留下一条英国人大道。

不用为这一切的原因再掩饰什么了,正因为当年的下岗潮驱使东北人不断南下,奔向任何一个还没来得及开东北饺子馆的地方;奔向任何一个无需技术、无需体力也能谋生的行当。而在这一切之前,东北是一个国企林立的地方,提供了数量惊人的“铁饭碗”,每一只碗都让人艳羡。因为每一只都意味着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保障,都意味着遮风挡雨的社会保护伞,都意味着确定、美好以及稳定的人生。

然后,一夜之间就变了。当时我还在云南,还是个孩子。东北造成的那一记重击传导到云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年。我对当时的情况记得很清楚:倒得越早的国企,职工的机会越多;企业抵抗得越久,倒得越晚,职工出来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工作机会越少---导游、出租司机、小卖部店主、超市收银员这样相对容易找到的工作,早已经被先倒下的企业员工一抢而空。

兰花冰箱厂、山茶电视机厂,这些我童年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一倒下。那不是一个报章上的抽象概念,或者是几个数字---昆明是一座很小的城市,这种变化极为具体,意味着你的亲族,你的朋友,或者是他们的亲族就在那些厂里,是买断工龄的具体金额,是自谋出路之后的一家小店,一份新职业,以及从市中区一路朝着郊区搬家的过程。它也是此后十数年间艰难谋生的消息,二十年后艰于看病,难于养老,无法支持子女购买婚房的窘迫。

所以,我不喜欢那些关于东北的文章里渲染的抽象苦难。不,苦难是非常具体的事情。就像是你最心爱的女儿要去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但是你却拿不出一分钱。就像是家里老旧的冰箱已经关不上门,你只能用胶带粘住,每次小心地揭开。如果这些苦难最终只有讲述故事的价值,那么苦难就变成了一种供人茶余饭后消费的娱乐,有些东西会因此永远也揭不过去。

我同样也不喜欢那些文章里对工厂职工的批评,认为他们安于现状,对于即将到来的变化毫无知觉,一步步走入深渊;认为他们和工厂共生,但是随时不忘从工厂往自己小家里顺东西,于是与之俱亡。因为这里面隐藏了当年社会里保守主义思潮的价值判断:当年的下岗工人之所以会遭受那样的命运,之所以在随后的岁月里和贫穷相伴,挣扎在生存线上,乃是因为他们不勤奋,不努力,没有头脑更没有眼光。

从这里可以推导出当今中产阶级对自身的看法:我之所以拥有这一切,是因为我足够努力,我足够独立,我有足够聪明的头脑,所以我不仅拥有了这一切,而且我理应拥有这一切,未来我还将拥有这一切。于是,读一遍当年东北的故事,自我感觉简直良好极了:那些下岗工人和我简直是天差地别,那样的命运永远也不可能落不到我自己的头上。

嗯,当年能进入国营大厂的职工也是那么想的。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境遇和今天的中产阶级差别不大,甚至还要更胜一筹。同样都有不错的收入,同样都有自己的住房,但是当年的工人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有自己的副食供应系统和健保系统,还有全公费医疗。而今天的中产需要缴纳高额的入托费、择校费,去特定超市购买昂贵的有机食品,自行购买商业医疗保险。

当初计划经济所保证的一切福利劳保在下岗潮之后悉数消失,那么,又是什么提供了中产阶级对市场经济下一切保障的信心呢?从现在起到未来十年,是什么保障个人财富还会以现在的速率增长?是什么保障个人所在的行业还会处于发展的升浪上?是什么保障了未来还可以以今天的模式继续工作和赚钱?这样的问题有答案么?

在1960年代去国企大厂并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当时想要进去并不比今天挤入一流民企容易。在1990年代下海经商也没有任何问题,在那个时候无论去深圳还是海南,都更容易攫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但换一个时间,这些选择可能全都是错的。这和选择没有关系,和个人能力也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时代的潮水在1960年代冲到了东北,在1990年代退潮,冲向了南方。

稍微把时间放长一点,就会发现在任何时代里都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正顺着潮水上升。人在潮头的时候,容易把一切都归结为自己的功劳:因为我受过完备教育,因为我是社会精英,因为我足够努力,因为我非常聪明。不,那是因为你在潮水上站着,低头就能看到那种无边无际,裹挟一切的力量。

如果不是实业足够难做,资本哪里会有兴趣在今天涌入只有区区500亿票房的电影市场?小鲜肉又怎么可能有今天的片酬和身价?真是因为他们足够努力,足够英俊,足够有才艺?如果不是BAT已经占住了互联网的主要入口和大部分现金产出,和千亿的产业规模相比,内容付费只是九牛一毛的收益,又哪里轮得到那么多内容创业公司?假若明天实业降税了呢?假若互联网红利结束,利润率急跌呢?今天站在风口上飞翔的人,又会站在哪里?

潮水,只是因为潮水。人是一样的人,命运是一样的命运,只不过是潮水改变了方向。明白了这一点,我怎么敢去怜悯东北?我又怎么好意思指责别人不努力?我有哪里会有任何一丁点良好的自我感觉,竟然会认为自己是命运的宠爱?

参考文献:

《北京潮汐》

《中产阶级式恐慌》

《中产阶级的妖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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