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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从头到脚都绿得很好看

《红楼梦》里贾府的饮食是一特色,别的不说,只看刘姥姥游大观园一节中的一道茄鲞就足见其繁复讲究,直让村妪感叹‌‌“倒得十只鸡来配它‌‌”,想必读过的人都有印象。

但再好的东西成天吃也会腻,所以比起玉粒金莼,描写精致小菜的笔墨也颇多,比如宝玉探望宝姐姐时就专程要吃‌‌“姨妈糟的好鹅掌鸭信‌‌”,雪天里配着家常小菜吃酒,更生暖意。

按理来说宝钗这样的‌‌“贤人‌‌”是最不讲究吃食的,但是第六十一回里柳家的却提到一句‌‌“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

不但不让人觉得宝姑娘嘴馋,反而人物形象更灵动起来了:一来宝钗毕竟是个小姑娘,偶尔为之只觉得她也有活泼的一面,再说了这是和三姑娘‌‌“偶然商议‌‌”的,并非她一人的主意——这也就解释的通了;二来枸杞芽儿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只能算是乡间野菜,便宜得很,但正是这冷门的野菜更显探春和宝钗品位精致独特,这偶尔的淘气也更富有情调。

当时读到这一节觉得亲切无比,便是因为我家在农村,每年春天餐桌上少不了的是各类野菜,加之刚刚走过只能吃酸菜和咸菜的冬天,更觉得这野味鲜美无比。可以说谈到春天的记忆,一半是黄土高原上漫山遍野粉色的杏花,另一半便是这碗里青嫩的野菜了。

枸杞在西北也是常见的植物,以宁夏的枸杞最为有名,虽然遍地生长,但是却从没见有人吃过,大概是因为土地贫瘠,长出来的枸杞芽儿不如书中那般美味吧。贾府里一碟子茄鲞都得十只鸡来配,大概这枸杞芽儿要做的好吃也需颇费一般功夫呢。

后来看到《茹草编》中一句:‌‌“枸杞头:昨有道士揖余言,厥惟灵卉可永年。紫芝瑶草不足贵,丘中枸杞生芊芊。摘以莹玉无瑕之手,濯以悬流瀑布之泉,但能细嚼辨深味,何以勾漏求神仙?‌‌”,这才知道原来枸杞其实是非常讲究的野菜呢。至于西湖莼菜之类,虽名为野菜,却也因为文人墨客的频繁光临跟着出了名。

也是因为家乡可食的野菜太多了,最常见的是人工种植的苜蓿,这个现在在不少地方的餐馆都可以见到。还有大部分野菜采自深山里,‌‌“米心菜‌‌”开的花就如同一粒粒圆圆的淡黄色的小米;还有薇菜,我们却叫做‌‌“鸡娃菜‌‌”,大概是因为薇菜刚长出来的时候带有紫红色的绒毛,像极了刚破壳的小鸡崽;有一种叫做‌‌“茹爪‌‌”的野菜,它的藤蔓上长满了小刺,有淡淡的药香味…

更多的野菜都只有些乡野间呼唤的土名,学名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在别的地方也没见到过。至于车前草、荠菜这些‌‌“普通野菜‌‌”几乎没人吃的,因为味道实在太苦。

野菜在春天也是次第出现的,所以我们只需赶着吃最新鲜的嫩尖儿,吃上那么两三回,就有新的品种长出来了。

首先破土而出的是苜蓿。因为苜蓿长成以后都被用作饲料,所以一般被种在条件最恶劣的田里,留不住水汽的沙地、地势陡峭的坡地、杂草丛生的荒地,只需要撒上种子,苜蓿就茂腾腾地生长起来,并且很快形成了黄土高原上最早的春色。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春天的信使。或是行路,或是牧牛,或是耕种,总之远远地瞧见圪梁梁上一抹绿色,就知道谁家的苜蓿率先长出来了,这时候在村里人群聚集的地方说上一句,妇女们就都兴奋起来:‌‌“走,后晌掐苜蓿去‌‌”!我家乡方言对采摘中不同的动作有各种精准的叫法,掐、揪、折、捏之类,而不是笼统地称为‌‌“采‌‌”,这其中固然有着农耕文明深重的遗传流淌在血脉里。

掐苜蓿是妇孺儿童的活儿,因为它更多地带着游戏的性质。一般是妈妈或者奶奶带着家里的孩子一起去,大人们拿着大号的‌‌“盘垄‌‌”(一种植物枝条编成的篮子,比较笨重),小孩子们用的是小一号的篮子,许多人家里都会有这样一个拳头大小的小篮子,那是专门给孩子学习各种农活用的,这小篮子春天的时候用它来摘野菜,夏天的时候用它来盛樱桃。我就有这样一套完整的工具,除了一个竹篾编成的精巧的小篮子,还有一把小锄头、一把小铁锹,平日里大人在农田劳作,小孩子就一边捣乱一边跟着‌‌“实习‌‌”,几年后也就成了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谁家的苜蓿先长出来了,就去谁家地里采,这是在大家眼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去跟这块地的主人讲,反正苜蓿家家都种,一伙人凑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干活,时间过得飞快。一般苜蓿的主人都不会介意有人去自家地里掐苜蓿,一来苜蓿长得飞快,掐了还能再长起来;二来苜蓿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庄稼,只不过是用农田的边角料种出来的而已,它的主要用途是长大了作饲料。当然也有个别小气人家会不高兴,但是管他呢!谁让你家的苜蓿这么耐不住性子先长出来的?主人要是敢来阻止大家或者表现的不情愿,就有几个泼辣妇女调侃这家人太小气,反让他下不来台。在农村太小气不懂得和人分享是很难过下去的。

南京人也有吃野菜的习俗,尤其春天常看到有人在郊野甚至公园的草坪上找寻野菜,我忍不住好奇还问过一位婆婆,大抵是马兰头之类的,在南京的餐桌上偶尔也能看见苜蓿,但都不是嫩芽,却是长了十天半个月的那种,而且叶片一律清瘦,但是偶然能吃到一次便觉得分外亲切。

至于二月兰,虽然也是一味野菜,但是却不曾见人吃过——也是,二月兰花开轻灵如同薄雾,古人尚且说‌‌“自织藕丝衫子薄,可怜辛苦赦春蚕‌‌”,今人又怎肯食之?季羡林老先生又写就一篇《二月兰》,老祖浮动在二月兰中的身影怕是能惊起每个人内心深处栖息的一缕哀愁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学校有8个食堂,校门之外的后街勉强也算汇集了世界各地的美食,我想着的却是家乡最平常不过的味道。我们单位的食堂隔几天便有一道野菜,除鲜嫩之外更有人工种植蔬菜所没有的特殊风味,每每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采摘食用各种野菜的情景,加之食堂大师傅手艺无双,听老总介绍曾经专业为空军食堂烧菜,赞不绝口,所以我总是为了口腹之欲,在中午冒着被拦住加班的风险回去吃食堂菜,虽然肚子圆鼓鼓地出来便要奔波在大街小巷找广场舞大妈聊天,心里却也满足得很。

除了摘回来现吃之外,我们家还会把苜蓿用水焯过之后晾晒,完全风干之后就封入袋子里,等到冬天取食。彼时春天刚刚过去不久,很多人未曾想到晾晒蔬菜准备冬粮,我母亲却想到了,足见远虑。因此晾晒干菜的人家很多,但大都是夏季开始晾晒萝卜扁豆之类,这苜蓿却是我家独一份才有,煮一锅香喷喷的米饭,用腊肉炒了发开的干苜蓿,苜蓿充分吸收油脂变得软嫩多汁,腊肉的油气被抽走也更具风味,橙黄透明的腊肉配上碧油油的苜蓿,不仅好吃还挺养眼!

至于薇菜、米心菜之类的‌‌“大菜‌‌”,都长在深山里,那就不是小孩能干的事情了,一般如果我和妹妹提起想要吃了,都是我父亲一大早就拿着一个大袋子出门了,等到晌午快吃饭时他就能扛着满满一大包回来,除了野菜还有新鲜木耳、蘑菇、灵芝这些别人不容易发现的东西。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我们自己吃,有一大半他倒分给别人了,父亲‌‌“挥金如土‌‌”名声在外,有什么人家需要灵芝之类极难寻找的东西做药引子,都是直接来我家讨要,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说到薇菜不由得想起《诗经》里的一首《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讲的是士兵思念故土亲人,但却归乡无期。离家求学这么久,多年未曾见过家乡的春天,薇菜的滋味,我也是全然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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