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另一个版本的《活着》

小时候住过的村庄坐落在黄河边上,离济南不足百里,没有电,没有公路,是个相对隔绝的世界。有些灰暗的冬日,冰封黄河,雪从黎明飘到黄昏,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掩埋了道路、农田和沟壑,连低矮的村落都要被掩埋的样子。长大以后,读James Joyce的《都柏林人》,其中有篇《死者》,结尾处就是那样一幅画面。

对村子的印象一半是所见,一半是传说。村里出的第一位大学生是地主的儿子。上世纪40年代,那一带的乡村是各路豪杰的天下,国军、日军、八路军走马灯一样在村子里转,中间穿插着讲各种口音的土匪流寇。日本投降后,王耀武将军进驻济南。他是山东泰安人,国民革命军第74军创设人之一,曾率部参加过几乎所有对日作战的主要战役,如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和三次长沙会战,并因战功获得美国总统自由勋章。抗战胜利了,但乡下仍然动荡,解放军与国军你来我往演二人转。而城里相对和平,当年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建的那些中小学仍然招收来自各地的优秀学生。地主就把儿子送到济南上中学,自己也在那里躲避战乱。但太平日子不长,解放军解放了济南,活捉了王耀武。地主最后的避难所也就消失了。

地主安排儿子留在济南,让他完成学业。据说,他给儿子讲,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还是追求进步吧。他只身回到乡下,房子和地都没了,大一点的村子已经有地主被枪毙,下半生----如果还有下半生的话----就不是活得好还是坏,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了。自此,他洗心革面,夹尾巴做人,与城里的儿子也断绝了关系。好在他儿子争气,考上清华,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对于明天都生死未卜的地方来讲,那可能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二十多年后,我开始对他有印象的时候,村里年轻人都以为他是‌‌“绝后‌‌”,没有儿子。那时候,他已经是个秃顶驼背的老人,主要做一些村民不愿做或做不了的事情。下雪后,他会到街上扫谁家也不愿扫的雪。下雨后,他会拿着铁锨去修补生产队漏水的沟垅。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去田野采集草药交到卫生所,或者捡粪交给生产队。这大概就是他后半生的生活。

开群众大会的时候,会把他揪到台上去,低头弓腰,手背在后面,与我们不认识的七八个地主站成一排。两边立着三五个端枪的民兵。每逢这时候,小朋友们就在台下争论,枪里面有没有子弹。记得有个年龄稍大的家伙说,他哥那杆枪就有子弹,趁过年放炮仗的时候,还冲天打了一枪,比炮仗响多了。村里人结婚的时候,会找他写婚联,他就用一只半秃毛笔在红条纸上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激荡风雷急‌‌”之类毛主席诗词,横联一定是‌‌“革命伴侣‌‌”。那年,一位堂哥捉到一只鳖,送来孝敬老人,但家里没有人知道怎么杀,堂哥也不会,围着只鳖作难。老人说,还是去问一下地主吧。地主一来,拿了只筷子,让鳖咬住,一伸头,他手起刀落,就把鳖杀了。这成了我儿时对他最深刻的印象。

八十年代,才陆续听说他儿子的事情。那时候,他儿子已经是杭州大学教授,把他接到杭州去住。不久,他又回到村里,直到去世。如今,那个村子已经没有他的痕迹。年复一年,那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人与事常让我想起Joys《死者》中的那个冬夜:暗淡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Joys的语言太美,无法翻译,只好抄录于下:The newspapers were right:snow was general all over Ireland. It was falling softly upon the Bog of Allen and,further westwards,softly falling into the dark mutinous Shannon waves. It was falling too upon every part of the lonely churchyard where Michael Furey lay buried. It lay thickly drifted on the crooked crosses and headstones,on the spears of the little gate,on the barren thorns. 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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