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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着父母,我告别了“编制”

年夜饭桌上,父母照例问起我的工作,‌‌“还常出差吗‌‌”‌‌“都去些什么地方啊‌‌”‌‌“累吗‌‌”。

我低头吃饭,搪塞应对。

‌‌“不累啦‌‌”‌‌“干的活也挺轻松的‌‌”。

我始终没有将已经辞职的事情向他们坦诚。几个月前,我曾尝试探过他们的口风,描述了我的意向——从一个稳定的事业单位请辞,去一个更贴合志趣的市场化公司。我剖析了利弊,作了长串陈述,母亲被说晕了头‌‌“好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但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偷偷打来电话,‌‌“你妈昨天一晚上没睡着,担心得呀,你还是不要辞职了‌‌”‌‌“你是女孩家,我们不求什么,就希望你安安稳稳的‌‌”。

我不再解释什么。当时就打定主意,对他们暂做隐瞒,假称我还做着一份能让他们放心的工作。

02

等到辞职的事逐渐提上了日程,我开始不止一次听到‌‌“你是女孩‌‌”的推辞。

‌‌“如果你是男的,你要出去闯荡,我不会拦你。但你是女孩,跳出去了,以后都会很漂泊,你的父母会放心吗?‌‌”

一个主事的男领导劝我。

‌‌“其实你也要想想,离开了事业单位,找对象可能就难了,对方也要考虑女孩的单位性质。‌‌”

一个年长一轮的女同事对我说。

在他们的立场,这些话贴己也周全。他们用长几岁的阅历对我好言相劝。我很感激这份好意,但在心里,对此并不认同。

在进行这些谈话前,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一遍遍地想,什么是我所求的幸福,人生的道路要往何处去,以及在此前的工作中,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要究因,并不难,和许多想跳出体制的人的原因大体一样——对职业有所寄,个体的热切不敌岿然不动的体制,难以消解怨忿情绪,只好自己逃将出去。

但他们所言的‌‌“父母的担心‌‌”,却戳到了心窝里。递了辞呈等待答复的过程中,我非常焦心,辗转反侧,一次次直面自己的内心,追问要如何权衡个体的自由和对父母的责任。

我是贫寒出身,从小独立自主,苦读应试,有机会上了大学,长线求学,在国内某大城市觅到了一份常人眼中的‌‌“好工作‌‌”。

如果命运轨迹如常,接下来是要排上日程的应该是找对象、结婚、生子。

但我所事的是一份写字的工作。读书人不识好歹,总摆脱不了一份济世或留名的焦虑。开始是想在体制内施展心志,但遭了几盆冷水,有点心灰意冷,人也不大开心。

怎么办?或者调适心态,另有所寄,或者另觅他路。

我思虑几遭,选择了后者。

等到最终吃了秤砣,也打定主意向父母隐瞒。我心疼他们,从来是报喜不报忧,我还没成家,对于他们,这种状态始终像漂着一样。如果直陈新工作的高强度、快节奏,他们免不了牵肠挂肚。

而他们要忧心的事情已经太多。

03

体制是什么?我需要它吗?

我不想在莽撞的情感冲动中草率作决定。在考虑辞职时,我收集了各种信息,来帮助自己分析利弊。

体制提供的首先是体面,比起年轻一辈,父母辈更易被它说服。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类世人眼里的好工作,背后藏着权力和资源,一改贫寒子弟出身。在乡邻的逻辑中,它也足以等同于读书郎多年求学能得到的‌‌“好功名‌‌”。

再是安全感。游子在外,父母挂念,国家的铁饭碗喂着,比在市场大潮中拼杀觅食,更易让他们心安。

这份安全感可以绵延很久,比如日后的养老。父母劳碌一生,他们的朴素想法,是我们不再重复他们的命运。

我想了几番,对各种政策作了了解,比如事业单位去编制化、养老金改革、医保改革。总体的判断,是一些在父母辈看来稳固的东西正在变化,而我也可以做好了承受其间风险的准备。

我交上辞呈的时候,我所在的城市房价二度走高。没买房的年轻人焦惶不安,不知道未来如何立身。

这也是推力之一。时代在趋变,房市如幻,营生不易,也让人质疑体制的稳定能否抵抗如虎的市场。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志不在功名,对利禄也无多大兴趣。大学期间多读了几本书,性子随意,比起外在种种,我更为看重智识的生活。

对于我个人,体制的体面和安全感,似乎并没有用。想明白了这一点,思绪理顺了大半。

04

另一小半的纷乱思绪起因于我的性别。

女性,是不是更需要体制的保护?

女孩适合安稳工作,论安稳,体制内单位排在首位;对于女性的生育,体制内单位更为宽厚;育后照顾孩子,精力失衡,体制也不会太苛责……

要回答上述问题,可以找到这些答案。

但细想,它们背后实为一种性别偏见——到了一定高度,女性在事业上的追求就逐渐停步了。

我不认可。我颇有些女权倾向,而这些想法会萌生并成长,是因为我的原生家庭。

我出生在一个超生家庭——这个家庭为了一胎男儿,不断生产女儿。家里家外,从小遍布着重男轻女的气氛。

乡间更有女儿反哺男孩的固俗。比如在婚嫁事上,彩礼虚涨,寻常人家打的如意算盘是——嫁了女儿,领上二三十万礼金,给男孩娶亲。

我反感这些习俗,所以大学毕业后继续求学,考虑工作时,也不想回家。

对于我,目见母亲因为传统陋习终生沉陷在养儿育女的泥沼中,再见同辈成长起来的姑娘们,有人还继续面临着‌‌“生男孩‌‌”的压力,反抗性别权力的反骨越长越盛。

其中的逻辑是,我的成长并不安稳,内心奔突,稳固如体制,也并不能提供予我安全感。它可能对一个从小生长平顺的姑娘更有用。

在性别视角,我需要体制吗?答案为否。我对自己细作了分析,养活自己的能力不缺,而对个人成长的心志不曾熄灭。

而且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可爱,在于她自身,以职业论,如旧时的门户见。若非同路人,也不必多作交往了。

05

既然思虑充分了,为什么不对父母坦诚?

一是因为在他们有限的见识里,并不易理解我的新工作。

二是怕添增他们的烦忧。自由有代价,劳累是其一,跌宕是其二。若透露太多,他们怕会担心得睡不好觉。

我也怕太负疚。这几年以来,责任和自由,在我心里,如两头猛兽撕扯激烈。

因为家庭庞大,父母跟前有人照顾,我可放心远游。但年过半百的父母还在日夜操劳,经常让我揪心。

他们操劳的是家中男儿的终生大事。局地民风长陋俗,要给男儿娶亲,彩礼加房产,所需不菲。

有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会算一笔账:如果大学毕业,我就回家嫁作人妇,给父母一笔礼钱,是否他们就不用这么辛劳?

我成长在一个性别成见根深蒂固的地方。即使因为教育和阅历,我形成了一套迥异于家乡风俗的性别观念,但面对至亲,我再强硬的想法有时也不自觉软了下来。

对于家庭,多尽一些责任,让自己心安一些吧。在辞职过程中,我也作了这个决定。即使我每月给的家用,父母要用于养男大业。

这也需要工作给我更多的经济回报。

在一种对性别身份矛盾的心态中,我任着心中像男儿一般闯荡的心志,跳出了体制。

06

以上是我跳出体制的故事,应识局君之邀写出。

我写了辞职过程中多方面的思虑。想说一个意思——对于是否跳出体制,重要的是权衡利弊。它和个体的性格、志向,甚至家庭,都休戚相关。要作充分的思虑,想清楚自己是否适合它。

其中,我认为最关键的是了解政策和局势的走向,以及你是否能够应对可能的变化。

今天吃过饭,母亲和我闲聊。

‌‌“你说你的工作,以后退休了,会给你们养老吗?‌‌”

‌‌“不一定的,现在国家也在改,不知道到我们老的时候会怎么样?‌‌”

‌‌“也是啊,政策变啊变,以前不让我们生,现在又可以了‌‌”

心中一阵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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