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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我为什么总买“破东西”

太太说我最近总买“破东西”。

她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

年初,我们到迪士尼乐园新开的“动物王国(AnimalKingdom)”,在商品店里买了一个叫作“跳羚”的木雕。隔两个礼拜,东西运到纽约,打开来,吓一跳:长长的两只角,都断了。

打电话去迪士尼,对方说立刻派车来,把东西取走,而且全额退款。

放下电话,看看那木雕断裂处,对回去,发现接触得很好,便拿做木工用的牛皮胶试着粘上。接着电话响,是迪士尼打来的,说如果我喜欢这木雕,他们还有一模一样的,要不要换一个。

“不要了,”我说,“我就喜欢这块木头雕的,深深的红木色身体,靠那尾巴的地方,颜色突然变成黄色,好像一只黄尾巴的跳羚。而且……”沉吟了一下,我说,“算了!我已经把断角粘回去,不用换了!”

到附近的“纳苏郡美术馆”,商店里陈列着许多来自秘鲁的土偶,一排又一排,每个都在唱歌或吹奏乐器。天真的表情、鲜丽的颜色,把我一下子拉回童年,想到父亲带我去万华打气枪时,架子上摆的“小泥人”。

父亲的枪法准,每次都能打中许多,小泥人从架子上坠落,掉进下面的网子,就成为我的收藏。

父亲死后,我还很小心地保存那些小泥人,看着它们,想着逝去的欢乐时光。只是十三岁一场火,烧去了我的家,也烧光了我的小泥人。

我把墨西哥的土偶一个个从架子上拿下来,给太太看,又给女儿看:“多可爱的小泥人!”再拿着端详,念念有词。大概店员看我一副想买的样子,立刻过来问我要哪个。

我一个个比较,每个都不同,都想要,可是价钱不便宜。突然发现一个吹笛子的土偶,以及六个连在一起仿佛窃窃私语的“泥娃娃”,样子很生动,价钱却便宜得多。

“为什么这几个比较便宜?”我问。

“因为破了。”店员把土偶转过来给我看,果然两个泥娃娃是破了又粘回去的;吹笛子的那个,破了一块,大概碎得不成样子,所以就留个缺口,没有修补。

比来比去,我挑了破的,因为它们好像“一家人”。

到“台湾地区手工艺推广中心”参观,看见一个“化石瓶”。那是用沉积岩雕磨出来的瓶子,表面浮现着许多亿万年前沉在水底的贝壳。

或许因为贝壳的硬度不同,中间又有空隙,所以在雕磨之后露出许多坑洞。

我挑了一个,交给店员。

她放在柜台上,正要包,突然停住了,举起瓶子问:“你真的要这一只吗?”

“是啊!”我说,“这只最可爱。”

小姐又看看我,笑笑,指着瓶子旁边:“你可看清楚了哟!这下面有两个好大的洞。”

“反正到处都是小洞,我又不能装水,有洞没关系。”

小姐没再说话,一边包,一边扬着眉毛,用眼角瞄我,做出很奇怪的表情,大概觉得我有毛病。

接过包好的化石瓶,我对她笑笑:

“你知道吗?我就是看上了那些洞,看上了它的破。破也是一种美呀!”

我确实喜欢破的东西,因为破的东西,让我能够发挥。

像是那只木雕的“跳羚”,我先清理断裂的切口,分别涂上胶水,而且一遍又一遍,使胶水能浸透到每个木纹之中。再将它们接合,用铁丝固定。

二十四小时之后,拿掉铁丝,用湿布擦去溢出的胶水,再调颜色,涂在接口上。除非我说,有谁能看得出经过修补呢?

话说回来,如果在店里已经折断,而且经过修补,我又岂能看得出,我不是也只当它是完美无缺的吗?

至于墨西哥的土偶,我回家用补墙壁的石膏粉灌进去,于是原来空心的土偶成为实心的。我再涂上颜色,不是比原来还要结实吗?

还有那化石瓶,我带回了纽约,找了几支长长的“黄金葛”,从瓶上的破洞穿进去,再在瓶里放个小塑胶容器,里面加上营养液。而今黄金葛愈长愈长,从瓶子里伸出,又长长地拖到瓶子的四周,青翠与古拙,成为最美的对比,每个见到的人都赞美我的慧心。

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单身半辈子,快五十岁,突然结了婚。

新娘跟他的年龄差不多,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知道的朋友都窃窃私语:“那女人以前是个演员,嫁了两任丈夫,都离了婚,现在不红了,由他捡了个剩货。”

话不知是不是传到了“他”的耳里。

有一天,他跟我出去,一边开车,一边笑道:

“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盼开奔驰车,没钱,买不起。现在呀,还是买不起,但是也买得起,买辆三手车。”

他开的确实是辆老奔驰。我左右看看说:“三手,看来很好哇!马力也足。”

“是啊!”他大笑了起来,“旧车有什么不好?就好像我太太,前面嫁个四川人,又嫁个上海人,还在演艺圈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场面见多了。现在老了,收了心,没了以前的娇气、浮华气,却做得一手四川菜、上海菜,又懂得布置家。讲句实在话,她真正最完美的时候,反而都被我遇上了。”

“你说得真有理。”我说,“别人不说,我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当年的那位艳星。”

“是啊!”他拍着方向盘,“其实想想我自己,我又完美吗?我还不是千疮百孔,有过许多往事、许多荒唐,正因为我们都走过了这些,所以两个人都成熟,都知道让、知道忍,这不完美,正是一种完美啊!”

不完美,正是一种完美。每次我修补自己买回的“破东西”,都想:可不是吗?我们都老了,都锈了,都千疮百孔了,总隔一阵就要去看医生,修补我们残破的身躯。我们又何必要求自己拥有的每样东西完美无缺呢?

残破,可以补的时候补;不堪补的时候,只当它不存在。就算那残破太显眼,看久了,看惯了,也就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看得惯残破,是历练、是豁达、是成熟,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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