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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愧疚

“文革”前我是北京第五十六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文革”初期的1966年,和社会、学校的大环境一样,我们班上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以班上几个干部子弟为首的女同学要揪斗我。因为“文革”之前我写诗,喜爱外国文学作品,并对当时的教育制度不满,“文革”前我就是学校里有问题待处理的学生。

但因为我热情好学,处事公正又通体透明,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理解、信任我,站在我一边,所以几次批斗会都开不起来。记得有一次她们甚至纠集了外班的同学(也都是干部子弟),在学校图书馆开我的批判会,可由于我们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保持沉默,会也没能开起来。

终于有一天,双方在我们班教室里正式交火了。

由于对我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们便在同学中找突破口:

对立面为首的一个女生,对一位男同学一指,厉声喝道:某某某!郭路生是你的入团联系人,可某某某每礼拜都去监狱看他反革命的爸爸!为什么某某某你不和你反革命的爸爸划清界限?!郭路生你知道不知道?某某某你站起来!!我一下懵了。

这位被对立面点出的同学的爸爸确实是“历史反革命”,当时他确实在监狱里服刑,这是他和我汇报过的。

“文革”前我们上高中时,“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那时的我朝气蓬勃,勤奋好学,对国家欣欣向荣的形势兴奋不已。这位男同学虽出身不好,但功课很好。我们常一起谈论国内外大事,相互勉励好好学习,将来报效祖国。我们一起学雷锋,为班集体、为同学做好事。他对我非常信任,把他爸爸的情况告诉我,并说他看他爸爸时要他爸爸好好改造做个新人。他爸爸在监狱里也力所能及地帮助管理人员和狱友做好事,如理发、打扫卫生等,受到监管人员和服刑人员的好评。

这些情况我全部如实地向团组织汇报了。对方为首的那个女生是团支部的组织委员,应该知道。但是,每个礼拜都去监狱探望,我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位男同学确实没有和我说过。要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毕竟监狱不是能经常去的地方呀!

可能是因为一时紧张,也可能因为害怕,我不由得说了句:某某某,你可没和我说过每礼拜都去呀!我说得很急,显然有埋怨他的口气。

被大家围在中间的某某某同学站在那儿,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瞧了我一眼,目光在眼镜片后闪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又把头低了下去。

到现在我才懂得,这场突然袭击的目标是我,我的朋友因为我才受到伤害,我的朋友心里很明白。可在当时紧张的情况下,我一是懵了,二是没有弄清楚情况。后来才知道,监狱是不可能允许每礼拜探视的,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是在讹诈我们。在对方咄咄逼人、全班同学一片愕然的情况下(因当时这样家庭出身的同学的情况是保密的,只有团组织知道),我的朋友老实,受着极大的委屈,却没有说出来。

但在关键时刻,我不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好同学,反而不自觉地为解脱自己向自己的朋友又捅了一刀。我想,自那一刻起,我的同学对社会、对理想、对我、对我们平时所热情谈论的一切,都改变了。

之后风风雨雨40多年,我的处境虽不好,但写了40多年诗,也有点小名气了。如今信息如此发达,找到我很容易,连当时对立面的同学也邀我相聚,可就一点儿也没有当年因为我软弱而伤害过的同学的信息。我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这成了我一生良心上的自责和愧疚。

2008年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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