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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参加了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报刊、广播、电影(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语,凡是有人烟的地方就能看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幅大标语。据说有人妄图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进行阶级斗争就是要粉碎他们的阴谋。

说实话,未出校门之前,“阶级斗争”对我而言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有关它的知识全部来自书本上和老师的教诲,头脑中的“阶级敌人”早已公式化如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之流,他们一个比一个残暴奸诈荒淫无耻。1964年9月我落户到川东北大巴山社办林场不久,就有幸目睹一场真正的“阶级斗争”,并参与其中。

记得那是到达林场的第三天,一大早公社书记就上山来到林场,告诉我们今天不用出工,参加批斗大会。当时我们初到林场,临时住在农民腾出的房子里。那是一座三合院,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厢房。男生集中住在堂屋,女生住在厢房,三合院的中间是空坝,开会时可容纳200多人,主席台就设在堂屋门口。听说要参加批斗会,大家都为能亲眼见识阶级斗争而感到兴奋(现在想来那似乎是专为我们安排的),有人事后还在日记中写道:“今天上了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课。”

吃过早饭后,参加批斗会的农民陆续来到会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大多穿着用家织的土布做成的衣服,颜色是极其难看的青蓝二色,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分男女头上都裹着白布头帕,和我们的衣着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坐下后,男人们就开始卷叶子烟抽,妇女们有的忙着纳鞋底,有的敞开怀奶孩子,会场上顿时烟雾弥漫,人声鼎沸。

被批斗的是一个姓何的地主,大约有40多岁。他也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衫,除了左胸缝着块儿写着“地主”两字的白布外,和其他农民并无两样;他身体干瘦,头发和胡子花白,这也和其他农民无甚区别,只是脸上的表情是卑怯的,这和我们想象中的地主大相径庭。他站在主席台下,面向批斗者,低头弯腰。他的老婆和几个儿女坐在第一排陪斗。

批斗会开始,先由公社书记宣读他的罪状。我们初到大巴山,对川东北话不熟悉,听起来很吃力,边听边问总算弄明白大半。原来他的罪状是故意把自家饲养的牛放出去践踏了生产队的庄稼,这充分暴露了他对人民公社的仇恨心理。姓何的地主嗫嚅着说:“我有罪,我破坏了集体财物,我不该让牛挣断牛鼻索跑出圈去……”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就有人大声呵斥他:“你还在狡赖!你明明是故意的!”公社书记高声说:“社员同志们,知识青年们!敌人是狡猾的,阶级斗争是尖锐复杂的!我们要随时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听了公社书记的话,几个男知青愤怒地冲上前去揍那地主,直打得他双手抱住头,连连躲闪,嘴里哇哇乱叫。人群中马上有人喝彩:“打得好!”受到这叫好声的鼓舞,我不假思索地大步冲上前去,对那地主说:“把你的变天账交出来!”因为我在学校上政治课时,老师告诉我们,地富分子都有一本“变天账”,上面记着谁分了他的田地和财产。一旦国民党反攻大陆回来,他们就要挨家挨户变本加厉进行清算。那地主鼻孔流着血,昏花的眼睛木然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我气愤极了,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然后又踹了他一脚。地主倒下了,他的老婆哭喊着扑上前,跪在我面前哀求我莫打了。我心里有一种胜利的感觉,但随即看到坐在前排的他的几个儿女眼里露出仇恨的目光。

批斗会结束后,公社书记表扬了我们,说我们阶级立场坚定,敢于和阶级敌人作斗争。他同时又提醒我们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注意提防地富分子的报复。他的表扬使我们都很兴奋,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今天收获很大,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第二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农村女孩背着菜走进院子。我们初到林场,没有菜吃,公社领导号召附近生产队的农民为我们送菜,所以几乎天天都有人送菜来。看见这个农村女孩送菜来,我们赶忙收下并连声感谢她。她放下菜却磨磨蹭蹭没有走的意思。正当我们感到奇怪的时候,那女孩鼓足勇气小声说:“知青哥哥,求你们以后别打我爹了……我爹现在都起不了床……”

“啊!”一瞬间我们醒悟过来:她是被批斗地主的女儿!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突然间不知是谁说了声:“狗地主想收买我们!”这句话提醒了大家,众人捡起菜朝她扔去,边扔边说:“谁要你的菜!想收买我们?没门!”

那女孩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跑了。看见这种情景,几个女知青不满地嚷道:“不要太过分了!欺负人家小女孩算啥子英雄!”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脑子里总是重现批斗会的情景和送菜小女孩饱含泪水的眼睛,还有她哀怨的神情。

我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懂礼貌,要与人为善。我从来没和别人打过架,更别说先出手打人,在老师眼里我从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为自己在批斗会上的举动感到惊讶。“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思索着。答案其实很简单:我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正在劳改中,我无非要用行动来证明我与反动阶级划清了界限!

后来与农民交往多了,才知道姓何的地主在当地算一个人精。新中国成立前,他家原本也不富裕,但这家伙脑瓜子活络。大巴山到处是桐子树,盛产桐油,当地农民用来点灯、漆水桶,除此以外别无他用,因此卖不上价钱。这姓何的不知怎么打听到桐油在外地是紧俏物资,就低价收购,贩运到成都卖大价钱,不久就富起来。临到新中国成立前一年,附近一个财主家因抽大烟家境败落,姓何的就趁机低价把他的十几亩田地买过来雇了几个农民耕种。新中国成立后搞土改,按政策他自然被划定为地主成分,而那卖地的财主反倒成了贫农。这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难怪农民谈起他时笑他“捡了顶地主帽子戴”。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我为自己当初的举动感到不安。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我那中央大学毕业、曾当教授的父亲被造反的红卫兵“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用带铜扣的军用皮带暴打直至惨死,那简直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有人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看未必!它除了在人与人之间制造仇恨,还能有什么作用呢?农村生产力的大解放、大发展靠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制,哪里靠的是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呢?这是后话。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还多次被叫去参加全公社的批斗会。常常是几十个地主富农被民兵用枪驱赶着来到会场。他们衣衫破烂,表情呆滞。印象中最深的是一个80多岁的老地主婆,走路颤巍巍的,似乎站都站不稳,由她的两个儿子搀扶着也来挨斗。他们左胸前都缝着一块标明地主或富农身份的白布(后来上大学时读了美国作家威廉·夏伊勒著的《第三帝国的兴亡》这本书后,才知道这种做法源于纳粹德国。那时在德军占领区的犹太人都得在左胸上缝上一块白布,上面画上一个黄色的六角星,表明自己是犹太人)。批斗会的形式一般都是先控诉他们的罪恶,然后专门有一人带领大家高呼“打倒×××”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的口号,会场气氛肃杀。

最初参加这类活动还有新鲜感,逐渐就感到索然无味。到后来一些出身不好的知青的父母也被批斗,同病相怜,大家终于对这种阶级斗争失去了兴趣,再逢开批斗会就纷纷当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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