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是啊,人总会死

我出生的时候,上一代的长辈硕果仅存的只有我外婆。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老了也挺有风姿的。照理美人儿的生活应该比别人轻松些,但我见到的是个相当恼人的老太太,似乎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好好对待别人。

老太太一直和我家生活在一起,脾气太折磨人了,我对老太太基本上没什么很大的好感。她第一次中风住ICU(不出意外成为全诊室最吵人的病人),有一天晚上我目睹了她的抢救过程。

原来人要走的时候是这么痛苦,而本能的求生意志又是这么强烈。你看着她快要过去了,但是她拼尽全力挣扎着又走了回来。

抢救结束后我一个人躲去走廊尽头大哭了一场。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活的过程,就会这样不断地送走年长的人,然后你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美貌、情爱,所有的努力、声望或者些许的财富,等你最后被抢救的时候,病号服被翻到脖子口,都是一样的。

外婆后来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出院了。口眼有点歪,可以独自出去逛逛,脾气还是非常坏。

半年后她就如医生之前提醒的那般,第二次中风了。这次进了临终医院,两个月后去世。

我回去陪父母一起料理后事。她被推进炉子前我觉得不能再看下去,就离开了火化室。我妈妈被我爸爸送了出来,最后他代为把骨灰装入盒子里——那些灰烬必须以手工装入容器内。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也会在那个位置做那个拾灰的动作,但这是没法避免的不是吗?

这些事情你亲自跟过一遍,就会产生对生命的尊敬。

至于说这件事情本身对我的人生观有什么影响,我觉得挺难。当然我也可以这么说,‌‌“慢慢我就认识到人生不过是一种体验,不要为了恐惧什么而去放弃你想要追求的‌‌”——嗯哼,那是对的,也是我所想的,但那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目睹死亡与认识到我们终将死亡,并不能改变我们生活的轨迹。因为我们的思维状态和模式已经固化形成了,很难说这么一件事有多大的触动。除非自己生一场大病——但多半也没用,你看,我外婆本人亲自生了一场大病,脾气还是照样很坏,自己不开心也让周围的人不开心呢。

所以年轻的同学们,想这个问题没啥意思哈。真的想思考,在长辈生病的时候不要站在外围,靠近了去看一看。那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关键是我觉得体验完了也没啥帮助。

说白了,我们生活里的美好和勇气从来不从死者身上来,而是从我们当下的生活里来。正确评估自己的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该干嘛干嘛去。

By闻佳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当年看到这一段,十分伤感。后来在她的百岁访谈《坐在人生的边上》中,她说: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今年有一位亲人可能将要离开我,我最近也常常陷入对如何面对死亡的思考中。

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的时候,我们对死亡的认知来源于书本和外界。书本中的死亡,是有一个句号的。我们之所以能了解这些死亡,是因为一种‌‌“纪念性‌‌”的存在。小说中的人物死了,我们却通过小说家的叙述了解了他的一生;大众熟悉的人物死了,我们却在心里给他立了一座墓碑。

即使《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主角,她还能用一封信,给自己卑微的生命作证,在文中作家的心弦上叩响一个音符。

而生活中不会。一个普通人的一生,明明比小说还精彩,但随着他人生的落幕,一切都戛然而止,就像落入无限深谷的一粒尘埃,没有任何回音。

你们看过网上那些‌‌“全世界N 个最离奇的死法‌‌”的文章吗?那些以搞笑的方式死去的人,他们也并不是滑稽演员,他们是和你一样的人,他们的生命也没有背景音乐和快进,事先不知道会在哪里被以什么样的方式按下暂停。

从十多年前看《我们仨》,再到现在看《坐在人生的边上》里这段话,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从中学生变为成年人,我开始相信,死亡会是生命给我们的最后礼物,是每个人都将走上的归途。既然如此,又何必抗拒这种安排。

我们如此渺小,但也只有当我们明白自己的渺小,才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消失。因为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2015 年4 月27 日,大姨永远离开了我,享年79 岁。距离4 月5 日我写下这篇答案,22 天。最近这几年,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五分钟前发生的事,五分钟后就忘了。开车带她去吃饭,半小时的车程,她反复询问我们带她去哪儿、家里门锁了没有、钱带了没有。

除此以外,外表看起来她身体一切无恙。

大姨从前是小学数学老师,比我妈妈年长许多,小时候父母都不在家,我被寄放在她家。大姨对我十分疼爱,我没少让她操心。别人从外地买来送她的两罐蜂蜜,她全都给我用温水冲着喝了。她下楼送人,我爬上窗台兴奋地向她招手,摇摇欲坠,吓得她差点犯心脏病,连忙跑上楼把我救下来。

我六岁,她带我去证券市场,忽然叹气:‌‌“大姨今年已经六十岁啦。‌‌”

时间从那些年跳转到十年后,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大姨一生好强,七十多岁了还独自骑自行车出门,拒绝别人车接车送。大姨夫晚年瘫痪在床,她生活拮据,但亲人送她东西、给她钱,她一定会千方百计还回去。

她来我家,总会在附近的蛋糕店买蛋糕给我,其实我当时已经上大学了,不是小孩子了。但那红白相间折成小房子形状的纸盒包装,每次还是令我非常开心。

她说:‌‌“我不是白给你买好吃的,我有事求你呢。‌‌”然后拿出她在老年合唱团的曲谱,让我教她。我在学校合唱团,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我能不能给她一点谱子,最简单的那种。我搜罗过一堆谱子给她,后来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排练那些歌曲。

她的记忆开始模糊以后,我觉得她是被上了一把锁。锁住她的回忆,让她只能从铁栅栏后面和我们交流。但尽管如此,她的思路依然清晰,还像以往一样坚强、和气、幽默。只是她的大脑拒绝了新鲜的记忆。她不再存储眼前发生的事情了。

2015 年春节,我第一次带男友参加家庭聚会,大姨非常喜欢他。我事先担心她可能会记不住男友是谁,跟他打了招呼,但很意外的是,从我把他介绍给大姨,直到我们离开,大姨一直都记得他。她拉着他说了很多话,夸男友帅气,夸我们般配。虽然这些话都是重复的,但她始终知道他是谁。

吃饭时,家里按男女分开坐了两桌(男士那桌要抽烟喝酒)。我男友因为是新人,跟着我一起坐在女士这桌了。席间大姨反复几次跟他说:‌‌“你今天坐在这桌,下次再来,你得坐到那桌去了。‌‌”还跟我说:‌‌“谁能证明他是你带来的?证据呢?口头说没用,你要把那张红纸拿来才算数。‌‌”然后拉着他,看他连连点头保证,便笑逐颜开。

男友帮我夹菜,大姨责备我说:‌‌“应该你来照顾他。‌‌”我撒娇:‌‌“不,我就要他照顾我。‌‌”大姨嗔道:‌‌“他这次是客人,理应你照顾他,你让客人照顾你,别人会说我们家没家教。‌‌”我:‌‌“你居然向着他说话啊~我不高兴了啊~‌‌”大姨:‌‌“这种情况就是得向着他说话!不能偏袒自己家的孩子!‌‌”

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年后不久,大姨脑梗被送进医院,查出肺癌晚期。短短两个月就离去了。病痛一被发现,便乘胜追击,迅速压垮了她看似无恙的身体。

我想去看看大姨,我妈没让我去。怕我看了那场景受不了。我想,她也希望大姨能保留在我们心中仍然清醒、硬朗的最后印象,保留一份尊严。

弥留之际,她的小叔子来看她,她问小叔子:‌‌“二叔二婶最近好不好?‌‌”实际上二位老人多年前就早已作古。小叔子笑了:‌‌“他们老两口每天晚上在天上飞过来、飞过去,我管不了啦!‌‌”

大姨回家了。那里有她的父母,公婆,老伴,夭折的大儿子,还有我不认识的亲朋好友、童年玩伴。躺在太平间的是她留下的躯壳,她已经回到她真正的家,在那里她不再受这病痛之躯的丝毫困扰。

22 天前,我在这里写:‌‌“一个普通人的一生,明明比小说还精彩,但随着他人生的落幕,一切都戛然而止,就像落入无限深谷的一粒尘埃,没有任何回音。‌‌”今天,我在这里,用文字为我大姨修建一座——我不愿称之为墓碑,就叫‌‌“人生的纪念物‌‌”吧。

p.s.男友说:‌‌“生者坚强,答应你大姨的我会做到的~‌‌”

By毛羽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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