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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师傅

我差一点杀死宾师傅,我后来的好朋友。我从建新农场被“人保组”押回湖南省公安厅看守所后,与宾兰庭师傅同住一个号子。

文革“二月逆流”时我因支持“湘江风雷”被保守派抓起来坐过牢,正好就是关在这个公安厅看守所。四年后重进这个看守所,心情特别凄凉。四年前,我和被关的造反派的朋友相信不久就会平反,我们在监狱里绝食抗议,要求与当局谈判,不到一个半月,我们就被释放了。

而这次,我是被毛泽东、康生、江青、周恩来等人亲自点名以反革命罪被判十年徒刑的囚犯。我回长沙的路上,看到到处都贴着林彪的口号:“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到处都是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布告,上面名字划满了代表己执行死刑的红叉叉。刘凤祥已被杀害,而党团员还贴出了“强烈要求人民政府镇压民愤极大的反革命分子杨曦光、张家政”的标语。我坐在送我去公安厅看守所的车上看到这幅标语时,第一次感到死的恐怖。

我想起了一九五零年代初的镇反运动,那时很多国民党的地方官员和地方绅士就是当局根据这类呼吁,以“民愤极大”为由,不经任何法律程序而执行死刑的。一走进阴森可怖的“模范监狱”,我就听到死刑镣“叮当叮当”的响声。那响声时时提醒周围的人,有同类正在清醒地、不可抗拒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我一走进十三号,就看到靠窗的木床上一位白发老人坐在被窝里。这个木床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大概可躺三、四个人的面积。后来我知道他叫宾兰庭。我对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到他可能是当局派来监视我的。因为我当时怀疑自己也会马上被判死刑,在人世间的日子已不久了。而监狱当局总是把死刑犯与其他犯人隔绝开来,并派一个他们较信任的犯人去监督他,以免他自杀或出其他意外。

宾兰庭从床上爬起来给我让铺位时,我才发现他个子矮小。他脸型长,看去很古怪,是那种比较难看的中国人。他脸上是那种典型的世故中国人有意装出的麻木表情,看去似乎呆滞,实际上却使人感到脸后有脸,后面的脸一定是一种复杂、警觉和提防的表情。他的穿着不像工人,不像干部,而像闹市区的市民,这类人的背景最为复杂。我由于有种“临死前的偏见”,对周围一切安排都会猜疑为与自己的死刑有关,所以对宾兰庭没一点好印象。

安顿好铺盖后,我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短短的一生,少年时代一些美好的景象,甚至歌声、气味都浮现在我脑海中,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我产生一种对世界的美好印象,我强烈地希望活下去。人间的一切,哪怕是痛苦都那么值得留恋。第二天,人保组那个最可恨的陈苓梅杀气腾腾地告诉我:“我们把你调回长沙是要你进一步交代你和你的同伙的罪行。今后你不能与家属直接通讯,你需要什么,告诉我们,由我们转告你的家属。”

我深感自己处境的危险,以前,每月家属都能给我送一次东西,我每月可给家里写次信。到劳改农场后,我被告知,家属每年可与我见一次面。我基本上每月都收到家里的一封信。但到此地后,这种通讯完全被切断了。而且我被与其他犯人隔绝,只受一人监视,看来把他们所要的信息都拿到手后,我就会被处死。我已碰到很多“罪行”比我轻的人被处死,开始懂得对于中国的政治罪而言,真是“提起千斤,放下四两”。同样的案子,可判刑也可释放,完全根据政治形势的需要。如果政治局势不稳,当局要借政治犯的人头来“杀鸡儆猴”,那我这种大胆向现政局和官方意识形态挑战的人完全够资格判死刑。

回到监房,我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对付将临的灾难。第一个念头就是趁未钉死镣前越狱逃跑。我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设想逃跑的计划,利用每次提审的机会仔细考察环境。我曾设想弄弯或锉断后墙铁窗上的铁栏杆,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具。最后我决定从天花板上破洞逃跑。我相信我能从号子后墙的铁窗上爬上天花板,然后通过屋顶爬到院子里,再设法越过院墙。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自然是宾兰庭。最好是有麻醉药能使他有几个小时不能干预我。如果真要打死他,声响可能就会惊动看守的士兵。我想到有的塑料有毒性,是否能用弄碎的塑料对他下毒。

局势的急剧变化才使我这些可怕的念头消逝。长沙当局开了两次大的杀人大会,每次处决近百名犯人,其中一半以上是政治犯(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刘凤祥)。四月的一天我又听到广播,通知市民第二天在东风广场开审判大会,这个大会将判处六十多名反革命分子(政治犯)死刑。模范监狱处于长沙北部郊区,旁边有汽车电气厂、体育馆、东风广场、长沙铁路货运北站,以及一个生产绸缎和印刷粮票的劳改工厂(名为“新生绸厂”)。当时每个单位都有高音喇叭,我们经常能听到这些单位高音喇叭中通知的一些重要事项的有线广播。国民党时代,这里是郊区,四九年以后才变成城区。四人帮垮台后,这个监狱被改为居民居住区,大概是当局认为此处太靠近闹市区,监禁不太安全的缘故。

但是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听到死镣的声音,一切都有点反常。往常,宣判大会那天清早五点钟,看守所就是一片死镣声。看守们忙着把“死镣”换成“死绑”,准备执行死刑。将近九点钟,外面的有线广播突然宣布,宣判大会被取消了。不久,一个与刘凤祥同案、那天早上将被执行的“劳动党”成员从后窗“打电话”给我,他的死刑被改为十五年徒刑。中共中央一打三反运动中将批准死刑的权限下放到省一级,所以很短时间内地方的保守派与地方当局配合,利用这个机会迅速行动,杀了很多政治犯。但在那次后来被取消的宣判大会的前夜,中共中央突然把杀人审批权收回北京。这样大批政治犯才免于一死。我想可能中共中央发觉地方当局已迅速将杀人面扩大到他们发动的“杀人游戏”不需要的程度。

这时我才松了口气,至少肯定死的危险已暂时过去了。那时我与宾兰庭的深厚友谊已开始发展起来,渐渐地我做出判断,他并不是当局派来监视我的人,而是偶然与我关在一起而已。

宾兰庭有很多我们年轻人看不惯的怪癖。他每天总要打十几次嗝,每天要做一次功,做气功时也要打嗝。他的嗝长而粗,像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一样。嗝首先从胃到嘴,嘴慢慢鼓起,很久嘴巴才张开,长长地吐出一口胃气。我真不懂这究竟是气功的一部分还是一种胃病。

大概是因为年近六十的缘故,他的屁极多,而且每次打屁,他要轻轻抬起屁股,让那个大大的屁从屁眼冲出来。

每天我和他都做两次操,我是做新式的体操,他做老式的气功。早上一次,午睡后一次。我教他怎样用纸和饭做象棋,于是下棋成了我们的经常娱乐。他很少下赢我,但他极有耐心,很少输气。他发脾气时,眉头微皱,保持着说理的语调,像个小有脾气的孩子。他对历史极有研究,看了很多明清两代的野史和正史。他也喜欢讲春秋战国的历史。

有天他给我讲“急流勇退”的故事。这是战国时期秦国客卿蒯撤的故事。秦国当时是中国西南部一个文化落后的国家,但国王很谦虚,经常用外国长于治国的布衣为相(即所谓客卿)。有天秦王请外国人蒯撤进宫,听他讲治国之道,蒯撤开始给他讲王道(用仁义之道治国)的道理,教他如何爱护人民,“君轻,民贵”,“社稷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国王听不进,听着听着打起瞌睡来。蒯撤看秦王打瞌睡了心中暗喜,改讲“霸道”;中国的“霸道”很像欧洲名著《君王论》中的理论。这套理论强调普遍人民不懂治国兴邦的权术,公众舆论往往喜欢对治国兴邦不利的政策,所以国王必须不择手段地玩弄权术,会讲假话,耍阴谋,对小民要“威之以法(这里的法是指对不服从当局施以严苛的处罚),法行则知恩”。秦王听后大喜,马上重用蒯撤为宰相。

蒯撤为相后,一天一个他养的外国食客来看他,告诉他他离死期不远,他听后大惊,问为什么他会死。此人问蒯撤,秦国历史上客卿宰相都是怎么死的,蒯撤一一回答。这些客卿宰相都是在改革成功时得罪了贵族保守派,国王一去世,新国王在保守派的压力下就将他们处死。蒯撤回答完这些问题,不寒而栗。忙问食客,他应该怎么办,食客告诉他,应该“急流勇退”,在他推行新政最成功、权势最大时,就应该退出政治,将自己的权位让给一个可以执行自己的政策的人,而自己去过悠闲的享乐生活。蒯撤采纳了他的意见,在其权势最盛时,向秦王推荐这位食客接其位,自己退出政治去过他的安乐日子了。

“汉朝开国功臣韩信是不懂急流勇退而遭杀身之祸的例子”,宾兰庭在号子里背着手来回走动,背诵着韩信临死时留下的警句:“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当时正是林彪权势最盛的时候,而也是林彪离死期不远的时候,我看着宾兰庭念这个警句的神态,心中忍不住说,“好个聪明的老头儿!”他从不直接谈论政治,但中国人在专制政治下历来喜欢“借古讽今”,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知道,他所讲的历史故事都与当今的政治有关。

我至今不知道宾兰庭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坐牢的。但从他讲的故事,我猜想,他一定是因为被指控为“借古讽今”,攻击“朝政”之类的罪名而坐牢的。宾兰庭实在是位政治斗争的观众,他并未直接参与政治,顶多只是当一个客观的评论员而已。宾兰庭经常说:“文化革命这场戏真是精彩,只是对我们当观众的来说,‘票价’实在是太贵。”

宾兰庭有天透露了自己为什么对政治产生了观察的兴趣。他告诉我一九四九年前他在长沙闹市区开一间修表店。他的顾客们都从他的柜台前消失了。不久他看到各种各样的布告,才知道他的很多顾客(其中有些也是他的私人朋友)在镇反运动中被共产党杀害了。宾兰庭讲到这里脸上还透出一种使人心寒的恐怖,尽管事过境迁将近二十年了。“布告上没有任何罪证和犯罪事实,只有被判死刑者在国民党时代的官衔,真是太可怕了。有时一天几十张布告,上面全是执行死刑的红叉叉。这就是改朝换代呀!这就是改朝换代呀!”

回想从建新农场回长沙时一路看见的死刑布告和那些要求当局将我和其他人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标语,我完全理解他的恐怖心理。回想文革前,我心目中的一九四九年的革命是那么美好和神圣,那时我的父母和家庭是这场革命的受益者,我们全家人都充满着征服胜利的自豪感,今天我才看到了革命的另一面,多么残酷,多么没有人性、没有理性,这是千万人的生命和鲜血堆砌起来的一场灾难啊!

秋天时节,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是最容易引人愁丝万缕,伤感满怀的时候,这种情绪往往激起万千回忆。宾师傅(自从我知道他是修表的“小业主”之后,我就称他宾师傅)在这种时候往往回忆起四九年前的生活。他父亲是乡下的绅士。他在长沙读中学时,每年回去,乡下的宗族祠堂总是一桌酒席替他“洗尘”,地方上的绅士、族长和长辈都会来。宾师傅对这种乡村地方的宗族祠堂及绅士势力极有好感。他说:“中国历史上这种宗族祠堂和绅士结构往往把政府的权力隔开,使地方相对于政府有一定独立性。”他话不再往下讲,但我能理解,他要说的另一半是:“共产党把地方绅士和祠堂宗族势力完全消灭,把地方完全置于政府的政治控制之下,使人民完全没有独立于政府的地位。”宾师傅喜欢回忆地方祠堂礼节的细节,那种津津乐道反映出他对共产党社会不讲礼仪的状况十分不满,尽管他从不直接表示这种不满。

有两次他直接表示了对共产党社会的不满和对国民党社会的留恋。一次是他看到《湖南日报》(这是当时当局给我们的唯一阅读物)上说湖南东部盛产茶油的农村茶油丰收的消息时说:“我们家乡解放前每年产茶油八十万斤,而解放后年产量不到解放前的三分之一。谁都知道把茶油分给私人就会增产,但谁都不敢这么说,说了也没用。”另一次他看到《湖南日报》报道赤脚医生的消息,忍不住说:“这还不是把以前的地方中医都打成土豪劣绅,赶的赶,关的关,杀的杀,结果乡下缺医少药,又来搞赤脚医生。”他对国民党军队的印象比对共产党军队的好。他经常说起他中学时代在家乡碰到的一个国民党军队的营长。那营长能讲一口极好的英语,十分有礼貌。而后来他碰到的共产党的军官连中国字都不太认识。

他倒是经常正面赞叹毛泽东的能力。他和我讲起明史时说,明太祖朱元璋开国时把前朝的地方绅士势力完全消灭,从下到上完全换人,这种朝代是最稳定和寿命长的,而国民党的朝代是极不稳定的。我问:“为什么?”他轻声细语道:“国民党把旧朝代的基层组织和绅士阶层完全保留下来,没有像共产党那样彻底改朝换代。毛主席是了不起,他就把国民党的社会基础完全消灭了,从上到下完全换人。”他不再往下说,但我可以体会到,他的这一套改朝换代理论是想说明,共产党朝代的稳固不是因为它的开明,而是因为它的残酷。

尽管对共产党朝代的残酷心寒,但宾师傅却有一种中国老一辈人中相当普遍的犬儒主义。他总爱说:“只要一个国家不打仗,有几十年总会发展起来的。中国人对改朝换代的灾难印象太深,大家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为战乱人’。”

他对毛泽东政治的批评相当间接,有次我告诉他,我在劳改农场碰到很多因为批评毛泽东而被判刑的人。他说:“当家三年狗都嫌。”他镜片后的眼睛正盯着他手里的一枝笔,仔细端详,就像他在修只复杂的表一样。

宾师傅虽是个政治的旁观者,有些观察却很像是个局内人。他有天在看一篇批判刘少奇的文章时,样子像在设法修理他的顾客的手表一样,自言自语道:“没有三五年,刘少奇这条线的人怕是拣也拣不清,加上还有文革中新出现的反对势力。”他的口气听来像是他正在毛泽东的位置,运筹帷幄,把政治当作他的专业技术问题一样。

那段时间,报纸上天天在吹捧林彪,把他说成是毛泽东的当然接班人。一天宾师傅看着《湖南日报》上林彪和毛泽东的照片,若有所思地问我:“你知道康熙皇帝传位的故事吗?康熙有几个儿子,他最喜欢十四王子。十四王子为人厚道,胸怀经世之才。康熙也很喜欢四王子,四王子很懂韬晦之计,人也很聪明,但就是心地尖刻,所以康熙对他不放心。”宾师傅那对轻易流露感情的眼睛在他那老花眼镜后眨动着,一付与世无争的神色。

“康熙皇帝留下遗嘱‘传位十四王子’。他驾崩后,人们打开遗嘱,却看到‘传位于四王子’,‘十’字被人偷偷改成‘于’。四王子接过王位,马上把其他王子监禁,一个个把他们弄死。他就是清史中的雍正皇帝。”我听得懂他的借古喻今的潜台词:“你应该明白毛泽东传位给林彪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和宾师傅在一块住了十个月,第二年开春前,一打三反运动已经过去,我也被押回建新农场,离开时,我们已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一九七八年我出监狱后在长沙他所在的钟表修理行看到他,我还请他到我们家来做过一次客。他没有被判刑,林彪事件后他就释放了。他是高级钟表技师,钟表行需要他,他又回钟表行重操旧业。他到我家来做客时还保持着国民党时代的礼仪,见了我父亲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鞠躬礼。

宾师傅的修表作坊于一九五六年被强迫公私合营,他的私人房产第一层被政府强占开了一个书画店,第二层他一直保持着私产权,作住房用。那是长沙繁华的五一路上的一幢临街房子,我去那里做过客。做客时,宾师傅告诉我,和他情况类似的一个小产业主,后来一直坚持开一家私人童装店,文革中政府没收了他的房产,说他抗拒社会主义,把他赶到大街上,露宿街头。后来这个小业主不明不白地死在大街上。

我一九八零年最后一次见到宾师傅时,共产党正在退回私房。我问他:“您是否有兴趣再自己开店呢?楼下的临街铺面是做生意的黄金地皮呢。”宾师傅摇摇头,他说他已经决定从五一路搬走,把这幢楼的二层也让给政府,条件是政府分给他两个单元郊区的公寓房子。他的儿子马上要结婚,需要一套独立的房子。这真使我感到意外。宾师傅是那种工于心计,精于计算,看重财产、技术和事业的人,结果在共产党执行开明政策的时候却对财产和事业完全失去了信心。我想起宾师傅在六栋里给我讲韩信的故事时的神态,我知道这种决定不是轻易做出的,他一定借古鉴今,对中共这个朝代的演进想了很多。他的举动说明了他对这个政权已完全没有信心,但又无可奈何。

(选自杨小凯著《牛鬼蛇神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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