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军方屠杀学生四十周年,听“泰国黄之锋们”自述

哀悼者在大学校园悼念40周年法政大学屠杀。摄:Sakchai Lalit/AP

“中国只是想从泰国身上捞利益,并不是真心。而泰国政府独裁,美国不给予支持,正因如此,我们应该做的是获取世界的支持,而不是靠拢北京。”在黄之锋正式被泰国政府遣反当日下午,一批泰国学生前往中国驻曼谷大使馆抗议。其中,学生组织“新民主运动”(New Democracy Movement,NDM)成员Rangsiman Rome在抗议现场对端传媒记者如是说。“黄之锋这次无法到访泰国,先例一开,对于亚洲各国的学生运动交流都有负面影响。将来各国青年领袖,都可能像今次一样,无法入境任何一个中国有力干预施压的国家。”

此次黄之锋受到中国压力而被拒绝入境已不是先例,泰国政府也不是第一次“配合”中国。去年曾有超过百名新疆维吾尔族人,直接从泰国被遣返中国;铜锣湾书店股东桂民海,也在没有出境纪录的情况之下于泰国“消失”,随后出现在北京央视“认罪”。

跟黄之锋一样,Rangsiman是“90后”的泰国知名学生领袖,成长于动荡的年头。自2006年前总理他信访美期间被军事政变罢黜此后十年,红衫军、黄衫军轮流占领首都曼谷,历经两次军人政变以及多次选举,这一代年轻人受益于资讯发达、一呼百应的网络世界,也见证传统泰式价值的逐渐崩解。

泰国动荡十年造就异议一代

Rangsiman现于泰国国立法政大学(Thammasat University)修读法律系硕士,而这所大学,正是40年前军政府屠杀学生的所在地。1976年10月6日清晨,泰国民兵包围邻近大皇宫的法政大学,武力清洗持续数天的学生抗争,数十名学生遭军队当场射杀,血流成河,部份尸体被吊挂鞭打示众,画面被美联社摄影师Neal Ulevich纪录下来,震撼国际。

在泰国,教科书没有叙述这段血腥镇压的历史,政府也不曾公开道歉,但这都无损法政大学自此成为泰国学运的摇篮。黄之锋此行到访曼谷,本是为了出席泰国学生发起的联校纪念屠杀四十周年活动,到泰国最高学府朱拉隆功大学(Chulalongkorn University)演讲。

Rangsiman因参与学运而两度入狱,包括在八月初新宪公投前夕因派发传单反对新宪草案而被控触犯公投法,拘留时间长达12天。他在八月底首次接受端传媒访问期间表示,目前已被起诉违反公投法、煽动骚乱等多项罪名,最高可能面临20年的刑期,电话也持续遭到监听。他也忆述,泰国监狱的卫生情况极差,虽然囚犯每天能有最多两次沐浴时间,但事实是约四十名囚犯关在狭小空间,常见疾病交叉传染,晚上睡觉几乎无法翻身,也全无个人隐私,“上厕所时,所有人都可以看见。”

但Rangsiman说,“狱方知道我们是政治犯,对我们相对礼遇。同时,其他狱友由于已被拘禁达数年、与外界资讯隔绝,他们都惊讶外界局势之变化,意料不及学生居然只因散发传单就会入狱。”此话似是直指泰国在军政府执政下言论空间日减。

泰国学生领袖Rangsiman Rome。摄:Wasawat Lukharang/NurPhoto via AFP

Rangsiman曾在去年因抗议被捕后于美国《赫芬顿邮报》撰文明志,呼吁外地读者关注泰国民主运动,台湾亦曾将他与另一位学生领袖合写的公开信翻译转发,一些旅泰华人因此称呼他为“泰国黄之锋”。但实际上,泰国与香港的政治参与度迥异。

在泰国,异议者之路更加艰难。在场另一位NDM成员、法政大学政治系四年级生Pup Kornkanok Khumta接受端传媒记者访问时表示,“香港的政治参与度比泰国高,在这里,只有少数团体参与社会运动。政治是负面标签,写在履历表,无异是职业自杀,泰国文化亦相信需要专注在自身责任,学校长期灌输学生,不要参与政治、对前途充满负面影响云云,很多泰国人认定政治等同混乱。”

Pup更指,泰国宪法订明言论与集会自由,但这些法律保障形同虚设,进行任何异议举动前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即使今天在中国使馆抗议,都可能会被政府拘留”。是故,记者在中国大使馆抗议现场所见,参与者人数大约仅10人,愿意在镜头前示人的更仅得4人,声势远远不及严阵以待的泰国警方与国内外记者。

军政府在去年上台后,以临时宪法第44条取代戒严令,该条文允许当局采取任何手段去防止“危害公共秩序”等行为,并禁止五人以上公开集会。可以说,包括NDM在内的学生组织甫成立已要冒上犯法之险。“但是,军政府透过非民主程序颁布的法律,根本就不应认可。”Rangiman斩钉截铁地回应,“(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守护泰国民主制度。没有民主的治理、欠缺对人权之保障,就没有真正的和平稳定”。本是法律学生的他补充,“我尊重法律,但第44条违背民主人权的精神,令泰国民主倒退。”

新宪公投过关政党失信于民

泰国学生抗议香港学生领袖黄之锋被泰国当局拒绝其入境。摄:Sakchai Lalit/AP

异议者面临最大的困境,常常不是当局的强硬,而是得不到大众响应。

今年8月7日泰国新宪法公投结果,最令Rangsiman和他的友侪失望。初尝牢狱之灾的他在开票当晚当众下泪,难以接受大多数国人竟然向扩大军权的新宪草案投下赞成票。

Rangsiman说,宪法公投显示政党号召力不如过往,并猜测在目前的政治氛围,若接到询问是否满意军政府表现,已经有一定比例民众担心遭到政治报复而不敢说出实话。

然而,记者有从事人权组织、不愿具名受访的泰国朋友V表示,新宪公投结果反映的不单纯出于民众对社会动荡多时的厌倦、或对军政府的恐惧,而是指向决定泰国政情更深远的政党文化。“对,公投前夕两大敌对政党领袖都有公开呼吁选民投下反对票,那为何公投结果仍然是倾向军方主政呢?”

V相信,“素来与军方同一阵线的前总理阿披实所领导的民主党当时只是‘口头反对’,他们在地方选区的动员策略却未必如此。阿披实真正想拿下的,是来届的执政地位。他们是不会真心与军方对着干的。因此,我相信有不少草根选民是被误导而投下支持票的,因为有政党的基层组织代表令他们误以为若不投下支持票,明年就不会举行大选。”

V向记者解释,大部份民众对政党的不信任度不比会对军政府的来得低。“跟香港不同,你们的‘伞后新星’可以组党参政,你们可以用选票投给这些年轻参选人,但在泰国,没有年轻人能加入政党爬上政党领导层,在两大政党以外没有真正的‘第三力量’。而公民社会亦没有足够魄力支援这些勇于走在前线抗争的年轻人。”

Rangsiman亦对记者表示,NDM成立不到两年已成为泰国军政府的重点打压对象,无奈由于泰国社会经历长年的政治撕裂,许多民众仍将他们贴上“红色”标签,认定凡是反对军政府者都是“红衫军”的外围组织。“NDM并不支持红衫军与他信,唯一共同语言只有民主”。

V不避讳跟记者谈起无人敢提的皇室。随着泰皇健康状况日下,皇室继任谁属之争,更是泰国当下人人满腹思量、却没人斗胆议论的核心问题。

“我相信民主与平权,但你要是问我,我也不会觉得皇室需要完全被取缔。皇室在历史上的确担当了凝聚国人身份和情感的纽带。只是,‘共和国’的想像对大部份普通国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V续说,“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世界反正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有无产者就会有特权阶级,而政党与皇室一样贪腐,两者一样不堪,所谓‘best case scenario’是不存在的。”

V幽幽地说,“也许,等到泰皇终于要卸任、众人皆憎的王储成功继任的一天,就是点燃新一代抗争火苗之时吧。”

皇室继任悬念民间变天有望?

泰国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Lèse Majesté),当算是令举国上下噤声的“恶法”之冠。任何人若触犯“冒犯君主罪”,污蔑皇室成员,将面临至少3年至15年的刑期。这也导致包括外籍记者在内的媒体工作者,鲜少针对泰国皇室发表评论,但凡事涉皇室新闻均一律采用官方新闻稿,以避刑责。甚至是报导或讨论“冒犯君主罪”本身,都可能触犯该罪。

Rangsiman尚有多项罪名候审,他坦言,军政府若要终结他的抗争之路,“除了把我处决,另一可能便是将我控以冒犯君主罪”。他续说:“在泰国,任何人都可能因为污蔑皇室而入狱”。

泰国警方在中国使馆门外部署。摄:Sakchai Lalit/AP

目前,约超过百名泰人因此罪名候审,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报告指出,在2014年军政府执政之后,被指控冒犯君主罪的人数明显有急速增加,更有迹象显示泰国军警持续在拘留嫌疑犯及政敌成员期间施以虐待。

但军政府的铁腕手段,能否维护泰国社会的稳定?八月初宪法公投后,随即在泰南发生连续爆炸案,目前指向泰南分离主义所为,也有说与“红衫军”在地方的余党势力有关。“军政府虽透过高压手段维持表面的和平,却没办法解决深层次的矛盾,若不能疏通政治分歧、贫富差距、经济停滞、泰南分离主义等问题,不同派系的矛盾冲突将可能爆发,在泰国内部产生更多冲突。”Rangsiman说。

但像Rangsiman这样的学生们,他们面对最大的价值冲击往往来自长辈。他一家来自泰南普吉府,泰籍母亲及亲戚如同大部分泰南民众,倾向支持军政府及民主党的“黄衫军”保守势力,并相信在军方执政之下,就算没有民主,泰国仍稳步前进,对学生抗争“阻挠国家发展”不甚理解。他无奈地说,屠杀四十年矣,许多泰国人仍未从历史中醒悟,忍让特权阶级多年垄断资源,民主路跌撞不已。

Rangsiman于八月底时曾这样跟记者说,他关注香港雨伞运动,也希望有机会能到访台湾,“了解两岸关系以及社运的中国因素。”如今,如果他想访问香港,香港政府是否会欢迎他呢?

原文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