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亭子间的文阿姨

听说抄家的时候,从她家里抄出的金戒指至少有一百,抄家人用麻绳串成一圈,“咣当”一声撂上了卡车。听说从她家里翻出的旧藏典籍和字画,放在院子里焚烧了半天,许多宋元刻本以及唐伯虎、恽寿平、张大千都成了纸灰。听说她被抓去游街时候,面容总是平静淡然,无论怎样斗她,她都沉默着,不卑不亢。听说她没被当作“典型”的时候,总喜欢在玻璃罩的灯下研墨,用尖细的小楷在毛边纸上写着清丽的诗句。

这一切都是听我奶奶说的,奶奶还说,原来这一幢“石库门”都是她的,奶奶说这些事时,我刚好是扑蝶的年龄。奶奶喜欢叫她文阿姨,弄堂里的人都喜欢叫文阿姨,我也这么叫。她就弯下腰,轻轻地捏着我的腮帮,然后从衣袋里摸出奶糖。

文阿姨家就她一个人,家里该抄走的东西都抄走了,剩下的只有几件生活的必需用具。尽管如此,却是非常整洁干净,木地板像镜子,桌椅板凳也极有规矩,她家的窗台仍盛开着各种鲜花,不大的亭子间里始终散发淡淡的幽香。文阿姨的家是我喜欢的地方,奶奶稍不注意,我便会遛进那个有鲜花的地方,听她讲汨罗江畔的屈原,讲流放海南岛的苏轼;讲国破以后逃难绍兴的李清照,讲满人入关以后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柳如是。在那间宁静而狭小的屋子里,她常常给我念诗,她说:苦闷的岁月里有诗,日子可以漂亮一些。

居委会主任警告我奶奶。奶奶反诘:小孩子懂啥,他饿了,去找吃的!没过多久,文阿姨由原来的扫地改成了掏粪。我经常能看见她,戴顶破旧的浅蓝的有檐的帽子,围着黑色塑料的围裙,拿着长杆粪勺,一勺一勺地往牛车上送粪。每次她看到我,会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牙齿,平静地笑着。

回到亭子间的文阿姨换上光滑的蓝湖绸缎的上衣,穿上一尘不染的皮鞋,把头发疏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拿出洁白的咖啡杯,放入红糖,用小小铜勺优雅地搅匀,她说没有咖啡,还可以喝出咖啡的味道。她还说家里钢琴被拿走了,要不然我可以教你小夜曲。文阿姨拿出她画的兰花给我看,一笔清秀。文阿姨拿出她的旧照,一身旗袍,一脸清纯。

没过多久,听邻居们议论文阿姨要隔离改造,我不知道隔离改造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会很长时间见不到她。我又悄悄地溜进了亭子间,推开门,我看见文阿姨在对着镜子梳头,然后她走到窗前,给所有的鲜花浇水。她见我眼里噙着泪水,一把拉过我,说:不哭,我很快会回来的。还说:别忘了背诗,有诗的日子就会漂亮。

弄堂口有一辆半旧的草绿色吉普车在等她,车上坐着两个警察。

2014.10.26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