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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如何造成中欧双输

8月4日,欧盟执委会宣布,将就中国以及俄罗斯出口到欧盟的钢材,以倾销的罪名征收惩罚性关税。该税项不但将维持未来五年,而且更会是欧盟史上首次将反倾销税追溯到去年年底。中国和欧盟之间长久以来的贸易纠纷,似乎已经触动到欧盟的底线。

中国依靠大量出口消耗过剩产能,因此遭到有关倾销的抗议绝非鲜见,但是对于欧盟来说,中国制造的廉宜货品却在政治上有更大的连锁效应:来自中国的廉价产品——比如钢铁——不单止直接影响到欧洲工人的生计,更暴露及间接加深了欧盟结构性的经济和政治失调。

欧盟是世界第二大钢铁产地,而中国的廉价出口却令到欧盟成员国,尤其是尚未走出欧债危机衰退的南欧国家,它们的工人阶级腹背受敌。其次,在南欧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以及欧盟不稳定的经济状况下,北强南弱的欧盟要消化产业链全球化对南欧成员国的工业冲击,所需要的政治成本更显高昂,这亦令欧元区整体经济管治更为困难。欧盟在7月底为了顾及政治压力,无可奈何地摒弃了公平的原则,不处分在财政赤字上违反欧元区规定的两个南欧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便是这结构性失调的结果。

中欧长久僵持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欧盟中央欧洲执委会的经济管理权威,因为内外的压力而旁落到主权国家间的争论里,故欧罗结构失调依旧,有重蹈2008年危机覆辙的风险。至于中国的生产商,则陷入利润降低—增加产量—举债的回圈中,北京近年所宣扬的经济转型以及产业升级亦无从谈起。

中国和欧盟两个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合作,需要改进各自的政经架构,全球经济方能在本年度的动荡之后重返正轨。

中国倾销的困局

过往十年是中国近代工业出产最蓬勃的时期,挟官方的支持和改革,中国一跃而成世界最大的工业出口国之一。中欧双方的贸易关系亦渐趋密切,时至今日,根据欧盟的数据显示,中国是欧盟整体最大的贸易伙伴,而中国和欧盟亦是彼此最大的入口国。对于中欧来说,对方的经济健康都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2008年经济高峰过后,欧债危机的爆发将全球需求打进谷底,北京虽然得以史无前例的庞大财政刺激方案,迅速舒缓短期的风险,却未能摆脱中期需求减少以后造成的产能过剩,并且因为方案有相当大程度的资金落于增加工业生产规模上,导致了大量的人力和经济资源更为集中在先前过热的企业里,而且到今日依然无法转移到更有效率的产业上。

根据中国欧盟商会的数据,有关于中国制造业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在2008年到2014年之间增长了18.8%,但钢铁、水泥、平面玻璃等等中国主要工业的生产力使用率,同期却出现10至15%不等的下滑。而且,在中国特殊的市场情况下,绝大部分工业生产商的国营背景以及连带的政府保证,令到行业获得不合乎实际风险的借贷;许多生产商更视行业整体产能过剩为一个可以将同业逼离场的机会,而在净利率越来越低的情况下,更加倍增加产量,令中国的工业产能更为溢出。而且,在这些企业不断增加产量的同时,越来越微薄的利润加上日益增加的债务,不但令各级政府对违约风险的负担加重,更令北京近年来提倡的产业链升级,因为科研资金短缺而无从入手。

多余的产能,中国自然消化不了,唯有以低价出口,结果将全球的产能价格更为下压,令进口国的同类工业受到严重的冲击。“中国制造”在全球产业链上取代了他国的低端工业,将本土的竞争压力转移到国外,正正是中国和欧盟之间目前最大的矛盾根源。麻烦的是,结构性地裁减国有企业规模的政策,就算是在集体主义当道的中国,亦非中短期内可以见效。而北京所提出的一带一路以及亚投行等等的宏观策略,更尚在嗷嗷待哺的初始阶段,中国和外间因为倾销的贸易冲突,在短期之内难见有减少的可能。

产业链全球化,欧盟政治成本高昂

欧盟作为一个非常成熟的市场经济体,有着经多年发展及良好监管的工业基础。由钢材到重工业,欧盟各国都有质量世界顶尖而且高度专门化的出产商所组成的产业链。成熟的经济体系让欧盟在经济和就业良好、来自亚洲的出口尚未威胁到欧洲产业的前欧债危机时代,可以专注在欧洲层面订立规管,保障一些“超国性”,比如环境保护以及工人权益等等的原则。

但是,近年来自欧盟以外的产品,得以在原产国无规管的情况下大量生产,然后廉价倾销到欧盟境内。欧洲的低端工业产品(比如钢胚以及钢筋)生产商,因为生产成本以及环境上的差别,无法在价格上竞争而受到巨大的冲击。来自欧洲执委会的数据显示,虽然欧盟占全球10.4%的钢胚产出,为仅次于中国之后的第二大出产经济体,但是总量仍跟中国完全无可比拟——2015年中国出产了超过全球总产量一半。根据欧委会的统计,光是中国生产过剩的钢胚数量(大概三亿五千万吨)便已接近欧盟平均年度产量的两倍。

欧盟整体的钢铁产业占全欧盟GDP 的1.3%,以及超过三十二万个职位,虽然看似不多,但有相当重要的战略意义:钢铁产出不但在欧洲引而为傲的重工业产业链中,占一个非常根本的环节,在工业聚集又迟迟未能从欧债危机造成的衰退中康复的意大利、葡萄牙以及西班牙,钢材工业衰退更变成了欧盟的一个政治未爆弹。占欧洲九成钢筋出产的四大出产商之一、葡萄牙的SN Maia 在今年1月已获得欧盟调查后确认,和同业受到因中国倾销而起的“实质性损害”(Material Injury)。

虽然对于欧盟长远来说,假如中国可以完全以同样高质量但较廉价的产品,取代欧盟所有低端钢工业,欧盟的工业整体效率会有所提升。然而此一假想恐怕不但不设实际,对于短期欧洲面临的困局亦无补于事。因外部压力而持续变得脆弱的南欧工业,一旦出现严重衰退,将会更为加重本身已经相当疲弱的南欧经济,以至欧盟的整体负担。引起的政治后果,亦将会蔓延到跨国层面,令欧盟内的南北分野更为严峻之余,亦让欧盟在英国脱欧后重整经济秩序的权威,在成员国间更为消弱。

欧元区经济管理无视南北差异

英国脱欧虽然继续占据了西方媒体的头条,但是比起7月底欧盟在政治压力下,“放生”违反欧盟赤字调控规管的西班牙及葡萄牙一事,英国脱欧对于欧盟长远根本性的影响,相对地微不足道。

正如欧债危机所示,欧盟作为一个经济政治实体,却只有来自欧洲央行控制货币供给的权力。而等同国家内阁的欧盟执委会,则并无针对性主导成员国经济政策的关键权力。欧盟唯一有的,只是被动规范成员国财政健康的调控规条。

欧盟先后在2011及2013年签订了新的财政及经济调控规条,作为原本无力监控大成员国的“过度赤字调控程序”(Excessive Deficit Procedure),亦即欧盟经济调控的关键法案《经济稳定与增长协定》(Stability and Growth Pact,SGP)管治机制的升级。在新条例下,欧元区国家必须每年被欧委会以及欧盟理事会审议,国家是否符合欧盟的赤字调控。但是,在庞大的政治压力底下,欧委会成员之间却对于是否处罚违反SGP 条例中,硬性财政赤字规定(必须在国民生产总值3%以下)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产生了分歧,并且在德国经济部长Wolfgang Schauble 的介入下,结果由欧委会主席容克决定不以罚款以及延长减赤时限两年。

罚款本身仅有象征意义,但是这一次不罚款的决定,却是继2003年德国和法国——欧元成立前领头起草该协定以期维护稳定的两国——违反欧盟调控程序之后,此一关键法案的第二次“沦陷”。当年,德法连同意大利三国联手拦下了欧委会意图处分德国赤字问题的决定,为之后其他欧元区成员国的违规订立了先例之余,亦为08年欧债危机后,欧盟以赤字为由推行紧缩政策而铺路。

在欧债危机爆发以及其造成的衰退依然未能处理得当的今日,该法案又一次被冲破,反映了该条约的硬性财政赤字规定,本身已经成为了欧元区重返正轨的桎梏。2003年时,虽然德法两国都先后违反了调控法案的要求,但是它们跟希望靠欧盟经济去背书的羸弱南欧国家,并不可同日而语——北欧经济体得以在低通胀率及强势的出口下获得大量收益,并且发债予南欧国家,而南欧的“债仔”国比如希腊、西班牙及葡萄牙,则在08年前利用欧元统一利率政策大举吸收廉宜借贷构成泡沫。我们现今所见的南欧颓势,不过是欧债危机令泡沫经济爆破之后大浪退去,又被紧缩政策调整中的真实情况。

本次欧盟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制裁如果通过的话,就算只是象征式罚款,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对于先天发展比起北欧国家落后,以及已经饱受紧缩政策煎熬的南欧来说,只会是雪上加霜。南欧国家和北欧国家存在先天的发展不均,在欧盟缺乏弹性的规条下被无视了。

欧盟应加强投资弱势成员国

此役之后,欧盟和成员国间形成了三输的局面:第一,欧委会的独立权威将更为减弱,将来的经济管治将更为困难;第二,一旦南欧国家因为周转告急再次出现危机,德国等富裕国家将需要再次介入救市;第三,虽然西班牙和葡萄牙获得了两年喘息的机会,南欧普遍产业因为欧元强势而缺乏竞争力的局面,依然未获得足够的承认。

本次的违规,却依旧让西葡两国为欧盟设计上的缺陷而付出了舆论的代价。如果欧盟希望脱离现今的回圈,作为一个本应是顾全全欧盟利益的仲裁者角色,欧委会必须重新为欧元区的经济管理和立法负起责任,而且加强欧盟在弱势成员国的投资,以及制订更具弹性的财政健康规条,而非像现在任由强势的成员国越俎代庖,主导欧盟整体的经济架构。

在全球经济复苏缓慢、英国又未展开脱欧谈判的节骨眼上,欧盟必须重拟有关欧元区成员国财政纪律的法规,并且允许欧盟分配资源针对性地刺激受困区域的经济增长。要中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减少出口,在短期之内并不现实,但是重建欧元区的经济秩序,不但是一个相对易达成的目标,更是欧盟迫切需要的团结基础。欧洲领袖们必须重新审视该如何运用有限的政治资源,针对性地巩固欧盟本身的经济体系,而非将精力消耗在对外关税以及倾销问题的纠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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