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逃荒路上,我只想到了死

前言:在医院初次见到钱英华老人时,她正在楼道散步,白发凌乱,和许多在深山里耕作了一辈子的农民一样,脸上沟壑纵横。刚来的第一天,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流,但从她稍显“洋气”的谈吐中,又感觉她不太像不识一字的农民。我问她是否读过书,她最先矢口否认,随着交谈逐渐深入,她最终承认年轻时曾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我追问她为何不愿意承认这段经历时,她看着我:“一个农民,知识有啥用!”我表示想听她讲讲早年的故事,她摇摇头告诉我,医生说她是老年痴呆。

“我是被我大(爹)偷偷卖到陕西的!”74岁的钱英华说。

那一年钱英华21岁,因为长期吃不饱肚子,营养严重不良,全身已经开始大面积浮肿,手指轻轻摁一下小腿,就会立马凹下去一个深坑。那天夜里,父亲点燃一盏煤油灯,她看见母亲躺在炕上、两个弟弟妹妹光着身子紧紧挨在一起,半张着嘴,双眼紧闭,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副皮包骨头。她说,那是自己几天来第一次从炕上起身,她赶紧扫视了一遍屋子,数了数,和自己在内,炕上一共七口人,本来有八口,哥哥在两天前就饿死了,具体埋到了哪里,到现在也不知道。

父亲有气无力地告诉她,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了,要将她送到陕西一户亲戚家去。面对父亲突然而至的通告,她没有多问一句,甚至连地址也没有问。接她的人是后半夜来的,一进门把半袋玉米扔给父亲,扛起她转身就要走。她母亲抱着半袋玉米从床上爬下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朝她棉衣破开的小口塞进去,又另外抓出一把撒在女儿头上,母亲趴在她脚下,嘶哑着嗓子喊:“活下来,走夜路饿鬼多,女子,甭怕!”钱英华跟我讲,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字都差不了。那晚,她哽咽着搀扶母亲回到炕上,将落在头发里的粮食又一一捡拾下来,摊在手心,死死攥紧,看了一眼破席上的弟弟妹妹后,便转身离开了家门。此后五十多年,她再也没能回去。

“没想过找找哥哥的坟吗?”我问。

“嗨,要有坟就好了。八成是让人刨出来给吃了!”钱英华讲这句话的时候,一绺白发掉下来挡住了眼睛,但她没有去拢。

“后来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刚出来的时候想过回去,但回去也没吃的,半袋玉米,再添一张嘴,撑不了几顿,干脆就断了念想。”

“带你走的两个人你认识吗?”

“那晚他们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人贩子。”

“那为啥还跟他们走?”

“饿呀,跟着他们走,兴许有活路,躺在屋里只有等死,还有弟弟妹妹,半袋玉米可是能救好几条命的。”

六十年过去了,说起离开家的那个夜晚,老人依旧记忆清晰。村子静的可怕,漆黑一片,除了远处若隐若现的鬼火,不见一丝亮光,连狗吠声也听不到。当天晚上和她一起走的还有村里其她三个孩子,她们被一辆毛驴套车拉着出了村口。幽暗的夜里,几个人背靠背坐在一块,虽然互相熟识,但一路上没人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回头多看一眼,长久积攒的饥饿感已完全吞噬掉了她们的其它情绪。

“真的,后悔那晚没多看几眼,人一饿疯,就没人性了!”钱英华长叹一口气。

“怨父亲吗?”

“不怨。那时候都没办法,当初要不跟人贩子走,我也活不了!”

“至少一家人能在一起呀!”我笑着说。

“有啥用!眼看着一个一个断气,想哭一场,好多天不吃不喝,眼泪都挤不出来!”她低下头,用手绢擦擦眼角。我递给她一包纸,她没有接。

钱英华的父亲叫钱立仁,抗战时期上过几年中学,抗战胜利后回到家乡,在甘陕交界一带当乡村教师,他教书不要学费,只收一些学生送来的豆子和玉米。钱英华的母亲姓李,没有名字,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简单识得几个字,嫁到钱家以后,耕种几亩薄田,照顾一家老小,前前后后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一家八口人,虽然种田不多,但凭借祖上积攒的家财,加之母亲娘家人的照顾,生活倒也宽裕,照钱英华的话讲“二十岁之前,我每天夜里都躺在毛毡、枕着蚕丝枕头睡觉。”那时,钱家在县城有一座祖宅,宅子有三进院落,在她的记忆中,幼时家中常常有雇来的长工走动,宅子早先人气很旺,但解放后一段时间,大院里逐渐就剩下了自家几口人,平时除了父亲咳嗽的声响和园子里的鸟鸣,很少有外人来往。父亲设馆教徒也不在自己家里,他也不准许学生上门请教,在钱英华的眼中,父亲就是一个“铁面夫子”。

“我是老二,我娘爱我,我大(爹)不爱我。”

“是因为后来把你偷偷卖了吗?”我开玩笑说道。

“咦,才不是。说出来不要笑话。我爱念书,我大(爹)识字有文化,可我大(爹)不教我,连话都不和我说。他不给我纸和笔,我就自己去找。我跑到人厕所捡手纸,把粘着的屎抠掉,抚平,拿针线穿在一起当本子,本子写的可满了,我大(爹)一回来,我就拿给他看,把我大(爹)恶心地拿胡子堵鼻孔哩。”

“那您这是自学呀!”

“也不是,我进过学堂,我们那个地方有个街道,长二里半,外头人叫甘肃人‘炒面客‘,喊我们时叫‘二里半’。街上有小学、初中,没有高中和大学。学校里头先生好,教的也好,让上学时每人削一根荆条带着,先生打谁,谁就要先把荆条递给先生,上课时先生在黑板上写,学生就拿荆条在地上画。我爱写字,拿荆条在墙上到处画,把学校四面墙都画满了,先生看见也不管。后来一直念到了初中我就不念了,我大(爹)不供,全靠我娘一个人种地养鸡卖钱。”我注意到,说起父母,老人总是笑的像个孩子。

“我娘是个老实人,平时很少出门,养了几只鸡,下了蛋,我就自己摸出来,哄我娘说给她去换好吃的。我拿鸡蛋换一点东西,剩下的都用来换铅笔。我娘爱看我写的字,但她四十岁头上就饿死了,死在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是钱英华离开村里将近十年后才知道的,那场大饥荒不仅夺走了母亲的生命,连同她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妹妹都无一幸免。之后四十年,每到逢年过节,钱英华都要朝着故乡的方向烧纸奠酒,她说,人没了,鬼魂还在,鬼魂不会饿肚子,它们认识路,看到亲人烧的纸,还会再找回来。

我想继续问下去,想知道当年她是如何获知到父母的死讯,还有那半袋玉米的具体情形。然而,即使时间已走过了四十年,当年的妙龄少女也已成七旬老妇,但谈起父母的死讯,她一直偏着脑袋,斜视左右白墙,落寞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甘,还掺杂些疑惑和不解,像一个突然被抢走玩具的孩童一般。钱英华咂了一口唾沫,身子倒在墙角,慢慢合上了眼。于是,我们之间的谈论立刻陷入一阵沉默。

事实上,从她刻意掩饰却偶尔宣泄的语气和表情里,我能听明白十年后才在异乡获知双亲俱亡的消息时,她精神上所遭遇的强烈冲击,但我没有办法进入她的情境去进一步理解,更无法体会这四十年来,她是如何在心里将这件事一直妥善安放,同情之余,看到她突然陷入沉默时痛苦的深情,只能尝试着安慰她道:“那场饥荒好像饿死了不少人!”

她不说话,抬起眼皮,看着我,眼神呆滞,好半天之后,望向窗外:

“饿死好,饿死就一了百了了,不受罪。那年头,活人比死人难受!”

钱英华的老家在崇信,这是位于甘肃省东南部的一个小县城,以出产优质煤炭出名,翻过关山,只消步行半日,就可以到达陕西最西面的县城。1959年春天,饥荒和风沙一起席卷了甘肃全境。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许多人都把这场灾荒视为突然而至的不幸时,钱英华老人坚持认为,灾荒的突然降临并非偶然,其实在头一年(1958)冬天已经出现了征兆。

“还没熬到腊月,面就不够吃了,只能掺些谷子。”

“那一年春节应该过的比较苦吧!”

“忘不了,初一、初二、初三早晨喝的都是面糊糊,淡的能照见娃娃。我娘本来在山里存了几袋粮,后来都叫亲戚上门借走了。”

“有人还吗?”

“拿啥还?人都开始偷偷剥树皮吃了。”

“吃树皮还要偷偷剥?”

“政府专门派人下来,不让剥,说剥了树皮,树就活不了。刚开始还有人管,后来管树的人自己也剥着吃了。没办法,都饿急了眼,先是树皮,后来连树叶子都捋下来吃,最后是草根。你想想,农历六月,全村的树都光秃秃的,一眼看过去,煞白煞白,瘆人得很!”

她把衣襟捋上去,腹部露出一道长长的刀疤,像蜈蚣一样趴在肚子上,看得出来,是一道旧伤。

“我二十五岁时手术留下的。子宫瘤,切出来,足足九斤半。”她用手比划着,笑着跟我说。

1959年那个安静的夜晚,钱英华跟人贩子离开村子后,便沿着陇马路一直往南走。她们一行共有六个人,两个人贩子,一头毛驴,车厢里装着柴草,草底下藏了一袋玉米,六个人的口粮——炒面袋子则绑在两个人贩子腰上。她们一路尽量绕过村庄,即使如此,沿途也随处可见逃荒的难民。“大人孩子都齐刷刷倒在路边,不知死活。死的人像麦杆一样摞在路上,身上有衣裳的是还留有一口气,没衣服,只盖一层草的,就是已经断气了。”

“看到这么多死人当时心里怕不怕?”

她想都没想,径直告诉我:“不怕,死人太多了!活人比死人难熬,一路上感觉哪里都有可能是自己的坟场。生和死不重要了,最难受的时候恨不得一闭眼就死,当时唯一念想的,就是在咽气前多吃上几口炒面,活着挨饿,死了总不能当个饿死鬼,不然阎王都不收。”

崇信到陇县,直线距离将近110公里,如今开车走山路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钱英华回忆,她们当年六个人赶了四天山路,还没走过去一半。人贩子每天只给四个女孩一勺炒面,其它时间只许她们喝山里的溪水。山水冰凉,喝进肚子,常常疼的难受,碰巧来了例假,她恨不得剪开肚皮给倒出来。钱英华说自己后来得的子宫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白天在野外走,晚上住哪儿?”

“那个年代的人穷,盖不起房,都兴挖窑洞。人逃荒,带走被褥,把破窑留下,后面逃荒的人赶上来再住。有一晚,我们六个人找到一孔窑,地方比较偏,啥也没想,摸黑推开门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有个姑娘大声喊叫,吓得我爬起来一瞅,头皮发麻,脊梁骨嗖嗖地凉。惨呐,一家五口,全部直挺挺靠在一起死了,皮包骨头地,连狼都不愿意啃。喊叫的那个姑娘头一晚就枕在死尸脖子上,吓的丢了魂,再没能缓过来,没过几天就死了!”

“还有其他五个人呢?”

“一个死在了半道上,我一到陕西实在走不动了,她们分给我一半炒面,就地拿我换了一袋玉米。另外两个跟着人贩子继续往南走,后来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钱英华跟我要了一杯水,我把手里冷冻的冒还着凉气的矿泉水递给她,她摆摆手:“我不喝冷水,一喝肚子就疼。”说话的同时,她习惯性用手捂住肚子,眉头紧锁,样子看起来异常痛苦。

用一袋玉米买钱英华回去的陕西人姓梁,叫梁存礼,是当地的生产队队长,贫农成分,家里一共六个儿子,梁存礼是老五,全家八口人挤在一间单面厦房里过活。梁家的老大娶了一房媳妇,后来难产,没能搭救过来,老二和老三当了上门女婿,老四天生疯癫,光棍一条,钱英华到梁家时,最小的老六还没有成人,到了第二年,老六在山里夜路,滚进深沟就给摔死了。

钱英华讲,她当年是被梁存礼背着走进梁家的。那一年梁存礼26岁,身材高挑,又黑又瘦,走路稍微有点儿驼背。两人初次见面,啥也没说,梁存礼把钱英华直接甩在背上,解下一根麻绳把两人的腰紧紧捆在了一起。“我瘦,他也瘦,趴在他背上,骨头碰骨头,硌的我生疼。但又不敢喊,若让我自己下来走,我更受不了。他这个人老实,平路背我,上坡路也不放下,累了就在树上靠会儿,当时我就想,这家人肯定有粮,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劲儿。眼睛一闭,心想,这回总算能吃顿饱饭了!”

“还能记起来第一顿吃的啥不?”我问。

“吃个啥呀!我还没进门,老远就闻到了煮苞谷的味道,你别说,这人呐,还真怪,都饿到那个份上了,可鼻子比狗还灵。一小锅细珍(西北地区用玉米磨的碎粒煮熟的粥),五口人围在锅头边上干巴巴望着,谁也不说话,我喝了一碗,没饱,又喝了一碗。两碗细珍下肚,眼睛看东西都亮了。我瞅见梁家老大蹲在门槛上,我一看他,他就躲我。我就纳闷,这个人怎么不喝粥呢?”

“为啥?”我追问一句。

“这还是老梁晚上悄悄告诉我的,原来他们家每一顿饭都有定量,数人头,一人只分一碗,老大的那碗叫我给喝了。本来心里还挺高兴,一听这话,喝下去的细珍消化了一半。唉,逃来逃去,还是逃到了一个没有粮的屋里。”

“最让人心酸还在晚上,我在娘家那会儿,姐姐妹妹们睡一张大炕,毛毡、缎花被。梁家倒好,五口人挤在一张炕上,一床被子黑的像抹布,晚上你拽过来、我拽过去,我睡在中间,就没敢伸脚。”老太太拍拍手,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这样,21岁的钱英华,26岁的梁存礼,两个年轻人在喝一碗细珍后就算结成了夫妻,没有任何结婚仪式,没有洞房花烛。这段饥荒年景中偶然缔结的姻缘一直延续下来,按照如今的说法,历经五十三年风风雨雨,他们早已跨入了许多年轻人羡慕的“金婚”殿堂。

“我对不住老梁,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钱英华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卷纸。我问她:“是家里粮食短缺,养不活?”

她摇摇头,用纸擦擦眼窝。“其实饥荒到第三年打春就缓了。那时候屋里情况也慢慢好转,有一段时间,我老感觉肚子疼,一走下坡路就疼,也没管。后来肚子慢慢变大,我以为是怀娃娃了,还挺高兴,越往后越大,走路不拿手抱紧就疼的受不了。大概过了九个月,老梁害怕了,带我去公社卫生所,人说不是怀娃娃,又跑到市里看了一趟,坏了,是子宫瘤。肚子上开了个口子,把命保住了,但医生说我不能再生娃娃。”

钱英华告诉我,孩子的事情是她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当年是梁家人带她熬过了那场饥荒,没给梁家留个种,她心有愧疚,四十多年以来,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把县医院的门槛都快踩烂了,自己也熬成了药渣,可肚子始终没有响动。她也四处求神问药,曾听人讲,把神像阴部刮下来,放在炕席底下枕着睡,就能怀上孩子,她偷偷照做了,依然没有用。

“那这些年想没想过领养个孩子?”

“抱过一个,是老大家的,给娶了媳妇就立马分了家,过不到一起。浇树浇根,交人交心,领养的儿子,没有心!”钱英华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长叹一口气,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提高嗓门扬起头,这次是主动跟我讲:“孙子孙女比儿孝顺。孙子是大学生,在西宁,一回家就来看我和他爷,我不叫他名字,叫‘大学生’。谈了一个对象,我见过照片,个子大,眼睛大,比牛眼睛还花。我那孙子晚上钻被窝打电话,背着我,说完话还要亲几口手机,以为我听不见,其实我听的可亮净了。”钱英华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出声音,双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拍打着腿面,头仰到脊背,半张着嘴,满口牙已全数脱落。

自从确认彻底不能生育孩子,钱英华在梁家的地位就更加低下。父母去世的消息在十年后传到梁家时,唯一支撑她活下来的勇气,只是这段看起来很偶然的婚姻。“老梁是个好人,会疼人!”钱英华笑着说。

梁存礼在公社当过十年书记,大字不识一个,其拿回来的公文都由钱英华念给他听,给社员讲话用的稿子,大部分也出自钱英华之手。她头一天写下来,熬夜一遍又一遍念给丈夫,第二天再由梁存礼在大会上背出。钱英华告诉我,当年会识字的妇女少,公社上面要调她到县妇联工作,但婆婆坚持不让她走,没办法,她只能屈从。

“现在后不后悔?”

“咋能不后悔。当时我没去成,公社另外一个女人代替了我。她只念了几年小学,后来人从县妇联一直爬到了市妇联,吃上了公家的饭,一辈子活吃死埋,成了城里人,就没再回来过。”

她说到这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叠医院的缴费单子,厚厚一沓,用铁夹子夹着。“要是没有养老保险,这些钱,我们老两口卖血卖房也交不够。”

钱英花开始小声自言自语,哈欠连连,看起来倦意十足。病房里另外一位老人的鼾声逐渐响起,过堂风穿过楼道,掩盖了行人轻悠悠的脚步声。我一看表,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饭点,于是,不打算再将谈话继续下去,便拿出一本小说,坐在床边,随意翻看起来。

“看的啥书?是小说不?我也爱看小说,最喜欢《红岩》,年轻时蒸馍馍的空隙也拿起来看,一看就把时间忘了,锅里水都烧干了还不知道。现在眼睛不行了,不戴眼镜,根本看不清楚。三年荒一个秀才,我是彻底荒了!”我把书收起来,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现在社会比过去好,人老了进养老院,城里人都兴这个。你们老两口以后不用愁!”我笑着把水递过去,趁她喝水的档口,钱英华只是喝水,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她并不认可我讲的事。

再见到钱英华是在第二天早晨。我带给她一本新的《红岩》,接过书,她把眼睛凑在扉页上,手指蘸一口唾沫,翻开第一页,打量了好一会儿:“比过去的纸好多了,白,字大,也黑!”

她跳下病床,执意要给我书钱,我再三推辞。她又把书翻过来,手指放在书底的标价部分,说屋里光线不好,她没带眼镜,要到楼道窗户底下去看。我提出要和她拍一张照片,老人把书捂在怀里,笑呵呵把我的手拉过去,用力握在她手心。

“昨天你说北京的那个养老院,叫幸福院,和养老院不一样。”

“幸福院?”

“对,就叫个这,幸福、幸福,人进去一辈子不愁吃穿,不饿肚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我想解释几句,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赶紧收了回来。其实,有时候谎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钱英华把账单重新压在枕头底下,直起腰身,抱着《红岩》,眼神投向窗外。我顺着她眼神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时,远处山头上,麦茬金黄,玉米翠绿,蜿蜒曲折的山间小径上,几个赶路的黑影正在慢悠悠移动!

后记:就在和钱英华交谈后的第四天,老人接到住院部通知,要他们当天挪出床位出院。临别时,我给老人看了存在手机里的合影,她摸摸手机屏幕,自言五十年了没有拍过一张照片。我拿手机给钱英华和梁存礼合照了一张,又在医院外的照相馆洗出来四张,交给她们。钱英华手捧照片,一个人来到她看书的走廊窗台下面,仔细端详,连连惊叹,惋惜道把头发没好好梳一下。她拿照片转身去了趟厕所,回来后我发现她眼眶湿润。在电梯口临别时,老人说这是她们老两口第一张合照,她已是多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会把照片带进棺材,又叮嘱我要乐观生活。我目送她们缓缓离开,逐渐意识到何谓永别。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名字除姓氏保留外,其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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