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你永远是我寂寞天地中的大英雄

-01 -

我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的我不太可爱,堂兄弟姐妹比我聪明的有,比我能说会道的有。据说我最让人乐于称道的就是脾气好,不哭、不吵、不闹,放在沙发上给几块饼干,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午。我还能独自在漆黑的房间安稳睡一夜,晚上也从不需要起来换尿布。

大人都说我这样的个性,是因为差点儿被打掉。

我上面有个大我一岁的姐姐,脾气比较倔,不是很好带。她出生后才几个月,妈妈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们家重男轻女,年轻的她因为累,又发现是个女孩,因此很想拿掉,专心带老大。当时都已经约好医生了,是爷爷坚持把我留下来的。

‌‌“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造孽,‌‌”他皱着眉头说,‌‌“照顾不来就送出去带好了。‌‌”

身为媳妇的妈妈不敢违背公公的话,默默地转身回房,但整个怀孕期她都在流泪,哭着对肚子里的我说要认命一点。几个月之后,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孩,果不其然没得到多少注意力。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这是个让所有人啧啧称奇的乖婴儿。

从这点看来,胎教是绝对有根据的。

事实上,因为我太过安静,满两岁的时候,我爸秉持着‌‌“太乖的小孩铁定傻‌‌”的逻辑,带着我去请医生检查。

‌‌“她是不是智力发展有问题?迟缓之类的?‌‌”我爸认真地问。最后,是医生再三保证我完全没事,他才半信半疑地回家。

‌‌“这孩子是存心来做人的啊!‌‌”我爷爷会摸着我的头,怜爱地说。

知道进退,大概是我从有记忆以来最大的优点。

而爷爷,在我心里就是救命的英雄。没有他的一句话,就没有现在的我。

-02 -

我爷爷本来是军人,黄埔军校第十三期毕业,后来和奶奶到了台湾。那时候,我的大伯父还是个手抱的婴孩。他有四个儿子,我爸排行老三,妻儿都住在眷村里,与邻居守望相助。

我对那个地方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木造的老房子,地板离路面还有一点空隙。房子一排一排,旁边就是湖和树林。小时候,我和朋友们穿梭在其中,裙摆揉碎树影,帽檐触碰湖边。夏天能做的事最多,可以采花、捕蝉、捞鱼,大人们老吓唬孩子说草丛间飞舞的萤火虫是鬼火。冬天就比较无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老盯着树梢上飞跃的松鼠,心想隔壁小飞的爸爸说,用香蕉和老鼠笼就能抓一只下来养的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是我幼儿园时期的生活。在那之前,我真的如同爷爷对妈妈说的,被送到保姆家去养,周末才带回家。我对那段经历没多少印象,只模糊记得保姆很凶,而我的屁股老是很凉。

后来证明我只是话少,不是人蠢,因为我的记忆是对的。

有一次,爷爷偷偷去探望我,想要知道保姆对我好不好。结果,他从窗户栏杆中窥探,发现我坐在地上,手中只有一碗白饭。在旁边的保姆殷勤地把大鱼大肉都喂给自己的孙子,那个小孩身上还穿着家里给我的衣服。

我爸唾沫横飞地形容,当时爷爷气得拐杖一顿,伸脚就把门踹开了。

他一把抄起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回家再把我塞到我妈怀里说:‌‌“以后自己的孩子自己带。‌‌”

我听过这个故事无数回,每次都脑补电视上一手捋起胡须,一脚踢起长袍,虎虎生风进场的关羽或是包青天。尽管爷爷除了身高,和这些戏里的英雄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总是坐在进门的第一把椅子上翻报纸,从我的角度看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在听这些活灵活现的情节,不过他会从鼻孔哼出声音,表示还在生气。

‌‌“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有一次,我突然想到一个重点,睁大眼睛问我爸。

‌‌“我在公司上班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丝毫不觉得有责任搭救受苦受难的我,‌‌“何况你小时候那么胖,少吃点有什么关系?‌‌”

我总觉得这句话似乎不太妥当,又觉得好像有哪里是对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爷爷又救了我一次。

-03 -

回家住之后没多久,我就开始上幼儿园。学校离家很近,走路就能到。学校很小,里面的同学都是邻居,谁家有几个人,爸爸、妈妈在哪儿工作都知道,兄弟姐妹就在隔壁班,我姐姐当时被欺负了就跑来找我哭诉。我总会威风凛凛地去找那个男生单挑,然后再灰头土脸地被老师拎回自己的教室。

当时,家里有条混种大白狗,每天陪我们上下学。走进校门后,转身对它挥挥手,它就会自己离开。等放学时间到了,它会出现在对面的路口,伴随着我们踏着暮色回去,风雨不改。

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已经从部队里退休。他以前是炮兵团的团长,长期在部队里,很少回家,后来弃军从商,那年他已经六十岁了。生意做了几年就交给我爸,爷爷的时间变得很多。他以高龄考取驾照,常常开着车到处跑,听说英文很重要,还去报了补习班。可能日子还是太无聊,爷爷的脑筋很快就动到我们姐妹头上。

于是上学期间,他会出现在校门口,表示有急事要带我们走。老师显得很狐疑,问他是什么急事。不擅长说谎的爷爷总是结结巴巴,最后拐杖一顿,急忙迸出一句:‌‌“她们生病了!‌‌”

姐姐和我立刻捂着嘴咳嗽,一副病入膏肓、随时昏厥的样子。

这招很有用,我们祖孙三人屡次得逞,在沙场上号令自如的爷爷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战战兢兢地走出校门,直到上车了才呼出一口气。爷爷会开车带我们到处去玩,然后在放学前把我们送回学校,耳提面命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当时,我自觉演技高超,可以在健康与生病之间随时切换,而老师们好傻好天真,都没发现我满口袋的糖果和饼干。

一直到读小学之后,有次遇见以前的老师,她看到我就说:‌‌“我记得你,以前你爷爷常带你逃课!‌‌”

我才明白天真的是我,老师们只是温柔。

这个小计谋一直很妥当,直到有天爷爷没把电影散场的时间算好,家里的大白狗放学了接不到人,最后奔回家狂叫,惊动了奶奶,而奶奶叫上了爸爸。

我还记得那天姐姐和我一进门,就看见难得早回家的爸爸脸色铁青着坐在客厅,爷爷满脸尴尬,奶奶摇头叹息。我们姐妹俩很不中用,一被审问就全招了。爷爷在一旁扼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的兵瞬间变成叛徒,一点坚韧不拔的毅力都没有。

他的心情我明白,因为我也眼睁睁地看着口袋里的零食全被没收,一包都还没来得及吃。

我爸年轻的时候火气很大,没说两句就要体罚。他到处找藤条却遍寻不着,于是一声大吼:‌‌“家法呢?!‌‌”

没人敢搭腔,我妈偷偷伸手指了指我爷爷,大家不由自主转头往他的方向看。

只见爷爷挺起了胸,丝毫不退让,用力将拐杖往下一顿:‌‌“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回家之前,爷爷看风向不对,早就明智地把藤条藏起来了。

只见我的爸爸盯着他的爸爸,两个人对峙了几分钟。终于,儿子大叹了一口气,投降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爸吃瘪,心中的震撼有如天崩地裂。古人说‌‌“一物降一物‌‌”真是智慧,难怪爷爷和我们这么合,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好朋友。

盛怒之下的爸爸没地方出气,最后指着门口的大白狗骂:‌‌“这个没用的东西,主人放学都接不到!‌‌”

我妈别转了脸,很想笑但是不敢。大白狗竖起耳朵歪着头,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04 -

上小学之后,我开始意识到爷爷不太一样了。他原本矫健的步伐越来越慢,曾经挺拔的身形越来越弯。在孩子们都等不及快快长大的那个年纪,我倒希望岁月慢下来。爷爷被检查出心脏有问题,尚年幼的我还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东西,大人们语重心长地说:‌‌“那是会让爷爷离开我们的病。‌‌”

他倒很豁达,只是开始安排很多事。当时探亲还不太方便,但他坚持与爸爸回了扬州一次。爷爷见了亲戚,修了祖坟,把心里的乡愁与思念清空,以满足和安乐盛满。十几年后,长大了的我回去,面对着树荫浓密、矮墙环抱的一小块地,我站在爷爷曾经驻足的地方,与大我很多岁的堂兄们并肩而立。

凉风拂面而来,像一只轻柔的手。

‌‌“以前我们家族可有钱了,站在这里转三百六十度,能看到的地都是我们的。‌‌”堂兄们这样说。

‌‌“哦?是吗?‌‌”我很感兴趣地问,‌‌“那现在剩多少?‌‌”

他们抓抓头回答我:‌‌“就围起来的这点了。‌‌”

我们一起弯腰大笑,久久不能起身。我的大堂兄是国家认证的大厨,他爷爷和我爷爷是兄弟,我们对照彼此听过的故事,好像把彼此未经历的童年又活过一次。他说我爷爷从小就是个暴脾气,我怎么都很难把这样的形象与藏藤条的爷爷连在一起。

‌‌“大哥我是厨师,以后你来扬州,总有你吃的。‌‌”堂兄拍拍胸脯保证,‌‌“人家都说嘛!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虽然我胃口不大,下次去扬州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但第一次见面的亲戚这样说,让我非常感动。

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之后,爷爷把遗嘱也立好了,内容是什么我不清楚,据说四个儿子也不想知道。爸爸很避讳这个问题,谁提,他要生气的。这种心情一直到前几年我才体会到,当时刚开刀的爸爸在病床上对我说:‌‌“以后我分给你……‌‌”

眼泪瞬间盈满眼眶,我立刻捂住耳朵:‌‌“你别说,我不要听。‌‌”

人之所以逃避,是以为不知道的事,就可以不发生。

我九岁那年,爷爷开始寻觅墓地。他自己开着车到处寻访,最后选择了一座山上的地点。那天,爷爷回来,愉快地宣布他找到了,这个地方叫作某某安乐园。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早已忘记,只记得‌‌“安乐园‌‌”这三个字让我竖起了耳朵。我以为那是某种主题乐园,和迪士尼一样,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于是黏着要他带我去。

爷爷终于被吵得不耐烦,一把推开我说:‌‌“胡闹!那里岂是小孩子去得的!‌‌”

记忆里,那是爷爷第一次对我凶。我很委屈,都说是乐园了,怎么小孩子就去不得?小孩子不能去,难道是给老人去的吗?

大约是看我可怜,爷爷又把我拉回来,他让我坐在他腿上:‌‌“爷爷不是不带你去,那地方不是玩的……‌‌”

说着说着,他哽咽了,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爷爷希望你平安长大,以后都没有机会去。‌‌”

那个时候,我仍旧不明白什么乐园不是给小孩子玩的,但还是很顺从地点点头。我隐约知道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因为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双臂非常用力。

因为自从我长大之后,爷爷说他的膝盖吃不消,已经很久没让我坐在他腿上了。

原来英雄也会软弱,英雄也会老。

-05 -

我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二晚上,工厂办年会,那是每年的大日子,爷爷的许多朋友与同行都来吃饭。我们工厂里很多人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们是爷爷从大陆带过来的袍泽,退伍后就跟着他做事,逢年过节没地方去,常常就在我们家吃饭。

许多人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个少年,现在已是满脸皱纹的老人;当初以为很快就能回去,而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家乡。

爷爷特别高兴,喝了一点酒更显得红光满面。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带着一种刮过让人觉得刺骨的寒风。当晚,他就心脏病发作,被爸爸连夜送进了医院。我是早上才知道的,脑海里出现晚上吃完饭,爷爷被扶着上车回家那一幕:他圆圆的脸上充满笑意,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我再看到爷爷的时候,他的身上插满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躺在加护病房的床上。妈妈替我穿上一件宽大得滑稽的绿袍子,牵着我的手去床旁边看他,据说我们只有十分钟相处的时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直摸着爷爷的手,那只手上每个茧与斑点我都如此熟悉。他像是感应到了,勉强转过头来想要看我。爸爸连忙按住他,爷爷急得握着拳头猛敲床。妈妈将我往前一推,示意我对爷爷说话,我想了想,在他耳边说:‌‌“爷爷,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已经不能回答了,只能紧紧握住我的手,泪从眼尾深刻的皱纹里汩汩流下。

入院两天后,爷爷因心肌梗塞在加护病房过世。我们全部跪在病床旁,黑压压的一片人。当时,我弟弟才五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被我妈硬是压下。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叔叔、伯伯们哭,心里有点害怕,眼角看见盖在爷爷身上的布有点歪了,露出我前一天才握过的手。我赶忙握住他,爷爷一向是我的靠山,挨着英雄近一点总没错。

那只手很冷,我吓了一跳,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想,爷爷现在终于能去那个乐园了,我怎么可以哭,应该要为他高兴才对。

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高兴,我只想爷爷和我回家。

-06 -

丧礼那一天,我们一早就被叫起来,穿着孝服在灵堂跪好。许多熟面孔的老人家陆续出现,有的默默流泪,有的撕心裂肺。他们穿着黑色或白色的衣服来和爷爷说再见,鞠躬的时候杂乱无章,你起他落像是零星的琴键,以充满哭声的旋律向挚爱的老长官告别。

那天,我终于见到爷爷不让我去的安乐园。它在一座山上,面朝大海,视野很好。我看着石碑上爷爷的照片,心里默默地想:爷爷,你说得没错,这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

爷爷走后的某一个下午,我走进他的房间,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充满着他的气味。拉开爷爷床头的抽屉,第一格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大盒口香糖,这是他准备趁爸爸和奶奶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们吃的。床上躺着他的英文课本,爷爷因为重听的缘故,记忆力又不好,学了大半年,永远都在第一课。

他的拐杖就放在墙角,我仔细端详,上面被爷爷的手迹磨得很光滑。我拿起沉重的拐杖,学着他往地上一顿,这是我记忆中英雄出场的声音。在这‌‌“‌‌”的一声之后,爷爷说的话没人敢违背。

我一下一下地顿着地板,咚咚声越来越空洞。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再怎么敲,曾经拯救过我无数次的爷爷真的是走了。

我扔下拐杖,痛哭失声。

-07 -

爷爷离开已经二十几年。每年,我们都扫三次墓,能到的人绝不缺席。爷爷墓碑的旁边,十几年后添上了奶奶的名字。扫墓的气氛从原来的沉重变成温暖,我们会聊聊大家的近况,然后一起去吃一顿饭。

不变的是,站在爷爷选的山坡上往海边眺望,视野依旧开阔。我想这里终究是个乐园,因为英雄值得去美好的地方。

爷爷,后来,我很久没逃课了,书读得还行,可我愿意再装一次病。我想和你去看电影,让你再给我的口袋里装满糖果和饼干。这次,我会演得好一点,就算爸爸找到藤条,也绝不把你供出来。我们可以手牵着手,撒很拙劣的谎,沾沾自喜以为骗过了全世界,其实只是被温柔包围。

现在的我很少示弱,不太需要拯救,但我愿意再做个犯错的孩子,只为了再听一次心中永远的英雄那顿地的拐杖声。

本文选自《我想和你在一起》,磨铁图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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