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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心灵唯美的祈盼和献祭

——追寻生命神圣感和忠实于心灵的生活方式

【编者按:“文学的本质在于悲剧美;心灵的苦痛是文学的永恒主题。”——这是袁红冰的基本文学理念。为体现这种文学理念,袁红冰创造了唯美诗化的文学叙事风格。《自由在落日中》、《金色的圣山》、《回归荒凉》是这种文学风格的长篇巨着;《意境性存在》文学卷的第七篇“爱是心灵唯美的祈盼和献祭——追寻生命神圣感和忠实于心灵的生活方式”则是唯美诗化文学叙事风格短篇的经典。现在,《意境性存在》正在参加“2016香港国际书展”。今征得台湾亚太政治哲学文化出版社和作者的同意,在网络发表《意境性存在》文学卷第七篇“爱是心灵唯美的祈盼和献祭——追寻生命神圣感和忠实于心灵的生活方式”,以飨读者。——《自由圣火》编辑部】

“用一生祈盼一个炽烈的眼神——或者属于野性如狂风的汉子,或者属于刚毅似铁石的男儿——用瞬间的凝视,灼伤我的眼睛,点燃我的血流,在我的心间烙出如花的伤痕和灿烂的疼痛。”

“在炽烈的眼神灼伤我的心之前,我将用全部生命等待;当我的心被灼伤之后,我将把那炽烈的瞬间供奉在心灵的祭坛上,用残余的生命来守望。是的,一生只为一个瞬间;心也只为祈盼瞬间的灿烂疼痛而活着。”

——这是柳清韵又一次重复同自己的对话。哲人说:孤独者会同荒野中臝露的岩石对话。然而,最孤独的人则只会与自己的心交谈。柳清韵显然有一颗孤独到极致的心。

柳清韵婴儿期父母便已弃世;他们驾一艘帆船出海垂钓,从此消失在波光涛影之中。柳清韵觉得父母仿佛是一种宿命,把她送进尘世,便完成了某种天意,并随即湮灭。

父母只给她留下能够淹没永恒和无限的迷惘,还有一个人生的信念——“用一生,祈盼一个男子汉炽烈的眼神;炽烈得能熔金烁石,能点燃死灰,能焚毁太阳。”柳清韵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要如此祈盼,因为,信念来自天启,拒绝质问。

她怀着来自天启的祈盼,走入红尘滚滚的人间。可是,从男性向她注视的眼睛中,她只看到贼一样藏在裤裆里的欲望,而没有诗意丰饶的心对唯美的沉醉——这是一个雄性的壮丽之美和诗意一起腐烂于物欲的时代。于是,她只能追随荒凉的风走向山野。

柳清韵曾经走向落日在紫穗的鼠尾草丛中燃烧的地平线,想要追寻地平线之外的生命意义的灵感。然而,晚霞随日球的沉落黯然湮灭之后,地平线像黑暗的命运隐入沉沉暮色。那一刻,她意识到,即使有一天走到地平线上,能够看到也只有荒凉的绝望。

柳清韵也曾让迷茫的目光,飘落在念青唐古拉山冰雪间臝露出的铁黑色岩石之上。她以为那金羽的鹰群和蔚蓝的长风栖息的高处,会有生命意义的天启。可是,她攀上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苍穹的地方之后,却只找到荒凉的死寂和铁黑色岩石那悲怆的芳香。

摘一缕岩石的芳香噙在红唇间,撕一片高山荒凉的死寂珍藏在心底,柳清韵走下山峰。走进没有星月的暗夜,她却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她苦苦追寻的生命意义不在山野间,而只可能在一个男人的心中——一个眼睛里仍然有落日在燃烧的男儿。

柳清韵准备走出荒野,重返尘世,到茫茫人海间,去寻找那一颗男人的心。她离开荒野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仿佛拖着铁镣的疲倦的风。因为,她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虚伪、诡诈、丑陋、贪婪等等,那属于尘世的一切。

这一日,柳清韵走上云贵高原北部峻峭的山脊。俯视中,一座形如祭坛的小山出现在她的视野间。

小山顶上有一片古寺的残垣断壁。那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东亚大陆上惨烈的灭佛运动留下的记忆。古寺废墟间,一座铁石结构的佛殿呈现出经火焚后的枯黑。此时正值黄昏。落日金色的余辉从遥远的天际漫过茫茫云海,飘落在那座残存的佛殿顶部,犹如金灿灿的柔情在抚慰一颗被烧焦的佛心。

一阵骤起的风拨开古寺残垣断壁间的荒草,沿着山脊,掠向柳清韵;随风飘来的一缕笛声,撩动了她鬓边黑得发亮的柔发。

笛声如哀歌,如悲泣,仿佛是从比寺庙的废墟更古老的时间残迹深处飘来。柳清韵的心猝然一疼;她觉得自己心之巅涌出的血将笛声染成嫣红的流云,萦绕在峻峭的千古悲情之上。

追寻笛声,柳清韵跨过色如血锈的庙寺的残垣。废墟间秋草枯黄,那一缕笛声随淡紫的风落进草丛,消失为荒凉的寂静。柳清韵拨开齐胸的野草向前走去。她看到,佛殿前的石阶上现出一个盘膝端坐的僧人;石阶旁,一株古枫斜插,满树红叶辉映落日的金辉,宛似片片燃烧的美人之血。

步履轻柔如飘落的红叶,柳清韵来到石阶下,她的目光萦绕在僧人身上。

僧人体态峻峭,虽然盘膝而坐,身形仍然显出悬崖的风格;猩红的僧衣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尊浴血的铁佛。僧人消瘦的面容间,双眉像长风鼓动的鹰翅,鼻骨似挺直的山脊,唇角锐利如锋。他头颅稍稍前倾,双眼微闭,显然心已进入禅境。僧人双膝间,一支修长的玉笛,色如翠竹,斜放在几片飘落的红叶上。

“难道他的眼睛里真有落日在燃烧;难道我追寻的生命意义就在他的佛心里?”柳清韵如是想;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相信——或许她是被那缕玉笛的神韵所魅惑。

僧人俗家姓柴,其父以祖传的玉笛为其命名。玉笛雕成秀丽清雅的竹节状,通体碧绿,一端隽刻着后周皇室的徽记。不过,无论柴玉笛有多么高贵的皇家基因,出家为僧之前,他也只是无数以肮脏的金钱为灵魂的当代中国商人之一,也过着与所有当代中国商人同样俗不可耐的生活。

用妓女的屁股、乳房、生殖器,以及美酒、豪宴、华车,填充物性欲望贪婪的血盆大口;用高尔夫、骑马、听西洋歌剧来附庸风雅,满足虚荣;对狗官实行金钱和美色的贿赂,换取腐败权力赐与的暴利——这些曾经构成柴玉笛的几乎全部生活。他在这种堕落的生活方式中焦虑着,徒然地渴望着幸福,但是,却无法摆脱这种属于一个时代的宿命。

旅游印度时,他曾站在岸边,遥望恒河流向天际,俗艳的花朵陪伴一具具尸体,在混浊的波浪间起伏。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漂浮的死尸,只能随波逐流,最后连白骨都腐烂成黑暗的虚无。

每当挺着啤酒肚的狗官裂开喷出酒气的脏嘴,哼唱起“迟来的爱”,搂住他雇来作性贿赂的处女的细腰,走进KTV包房内的暗室,柴玉笛眼前都会出现一种景象:狗官怀孕母猪般的身体在女孩娇媚的美色间肆意践踏——没有爱情的性欲发泄中,便只有属于脏猪的兽性。

柴玉笛常会为此而羞愧得冲进厕所,弯下腰,向自己的脸上撒尿。一个流淌着皇家血液的堂堂男儿,竟不得不作比去势的太监更下贱的事——替狗官找女人淫乐,这又怎么能不让柴玉笛羞愧得无地自容。

柴玉笛经常感到他只是一块正在腐烂的物质。唯有悠悠吹响祖传的玉笛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彻底背叛心灵。

玉笛是后周失国之君赠给一位妃子的情物。后周失国之后,宋皇礼遇失国之君,封之为王。但是,王宫也不过是华丽的牢狱。失国之君的妃子便为玉笛作一曲谱,题名《悲秋》。这个曲谱和翠玉之笛一起,作为柴家的圣物,代代相传。

初次奏响《悲秋》柴玉笛就意识到,曲谱中的悲情已经超越尘世间失国的遗恨和哀怨,进入美哲学的意境。那萦绕在苍穹之巅的悲情,是为世事无常、人生虚幻而泪影缤纷;是为绝色之美瞬间便凋残湮灭,无法与永恒同在而长叹——曲谱的悲情离尘世比无限还要遥远,那是心灵的埋骨之所。

翠玉之笛和《悲秋》之谱构成柴玉笛生命中唯一神圣的原素。对于他,每次吹奏玉笛都意味着向生命神圣感的回归。

吹奏之前,他常把自己关进静室中,用石盆盛清水净手,再焚龙涎之香以净心神。然后,端坐于石椅之上,横翠玉之笛于唇边,双目微瞑,用心注视无极之处,想象一阵花香醉人的清风从双唇间吹出。于是,笛韵悲情悠悠而起。

玉笛之声比竹笛少了几分清雅,但却萦绕着璀灿而纯澈的神韵。每当玉笛之悲韵在静室中回荡,柴玉笛便泪如飞雨。泪尽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净洁得像一缕银丝般的流云,像一片莹白的初雪。

就这样,柴玉笛的人生像旧式的钟锤,在物性贪欲和心灵意境之间摆荡。然而,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

五年前,由于种种原因,柴玉笛的公司流动资金出现巨大缺口。为免于破产,他决意作一次毒品交易。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完成交易之后,柴玉笛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于是,他携玉笛,孤身一人来到贵州的大山之间,住进一座五星级的乡村别墅式的酒店,以恢复心神。

头一天深夜才到达酒店,第二天清晨柴玉笛便已经起身。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想要急于远离尘世的罪恶感,还是渴望早些呼吸到山野的气息。

阴云低垂,群峰的剪影隐隐从云雾间浮现,仿佛一座座铁铸的惊涛。青紫色的云层底部拖曳着银灰色的细密雨雾,犹如美人飘摇的长裙。柴玉笛举目望去,前面峭立的断崖之巅,云雾萦绕之际,现出一座古亭朦胧的剪影;一条狭窄的石阶筑成的小路,宛似一缕柔情缠绕在断崖间,通向古亭。

断崖间草木葱郁,野花烂漫。古亭立于云端,形似铁冠。柴玉笛不禁心向往之。于是,他右手撑色呈金红之伞,左手携翠玉之长笛,沿小路拾阶而上。

细雨润石,轻风拂面,草香袭人;神清气爽之间,柴玉笛已驻足于古亭外。

古亭用青石筑成,亭中唯一石桌,两鼓形石櫈。古亭之旁,立一块枯红的石碑,碑上隽刻出“魂归”二字,字体情态狂放飘逸,如欲随风飘扬,直上天顶。

柴玉笛步入古亭,端坐于石櫈之上;纵目望去,唯见风涌云动。凝神片刻,他遂双眼微瞑,横翠绿之长笛于色如红叶之唇边。

笛声凌风而起;笛韵间的千古悲情挥动银灰的雨雾,漫舞于云端。儵忽之间,物我两忘,柴玉笛已沉醉在千古悲情深处,心灵化为一缕淡金的流霞。

此刻,即使惊雷疾电,也难撼动柴玉笛的心神半分。可是,一丝比雨雾飘落在石阶上更轻柔的脚步声,却在他沉寂的心灵间踏出绚丽的回音。他仿佛看到,一位肤色莹白得近乎灿烂的美人,从笛韵中摘下一缕艶紫的千古悲情,噙在如花的双唇间,缓步向他走来。

“难道真有苍天之灵般的美人!”柴玉笛心神摇荡,已经无法继续吹奏。笛声遂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敢睁开眼睛;他怕看到的只是如梦如幻的云雾。

《西藏欲经》一书,对女人色相作出分级归类。不过,柴玉笛阅女无数,已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他将女人的色相分为四类。

“庸脂俗粉;同一堆堆颤动的肉没有本质区别。”——这是柴玉笛分类中最低级的一类。他认为大部分女人都归于此类。这类女人身体的气息浓郁而强烈,犹如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的香气。不过,在食欲的范畴,红烧肉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而在性欲的领域,那种香腻的气息却引人作呕。

柴玉笛分类中次低级的女人,他形容为“美色只在皮肉之上。”这类女人可能面容姣好,甚或有魔鬼身材,然而,她们“有性无情,有欲无魂”。

柴玉笛交往过的几个车模就属此类。她们只是根据可能得到的利益的水平,相应作出各种制式的性挑逗姿态。在此类女人心目中,男人并非情感的来源,而只是满足性欲的工具或者获取金钱和虚荣的途径。最关键之处在于,柴玉笛无法同这类女人对视——生动时,她们的眼睛里亢奋地蠕动着灼热的欲望;平静时,她们的眼睛像属于千年木乃伊一样冷漠而空洞。

柴玉笛的分类中可称之为美女的,乃是“妖娆天成,美色入骨”者。此类天生尤物,一举手一投足皆狐媚迷人,艶色绚烂,足可令石佛忘情。柴玉笛虽然也曾遇到一二此类美女,可是却难以与之倾心相交。这也是他至今仍然独身的原因。

柴玉笛发现,即使同这类美女处于情欲之巅,互相逼近地直视之时,她们的眼睛里也只有痛苦内省的神情,有时甚至痛苦得泪水如银。这让柴玉笛羞愤交加。因为,直觉告诉他,美女蔑视尘世中只懂酒色财气的男人,所以她们只能在情欲之巅,用内省的目光,注视她们魂灵中想象的英雄,那壮丽的男儿。而柴玉笛知道自己不是英雄;除了吹奏玉笛的时刻之外,他和这个时代所有的男性一样,只是一根正在物欲中腐烂的生殖器。

柴玉笛奉为绝色的女性意境,尘世中难以寻觅,而只在翠玉之笛的笛韵中。对于柴玉笛,笛韵中的千古悲情已经逐渐具象化为唯美的人格,并成为他苦恋的对象。在那随笛韵飘荡的苦恋之中,他的灵魂能够得到短暂的救赎。

柴玉笛从尘世间的女人肉体上获取以利害权衡为基石的欲望满足,但是却没有找到爱。对笛韵中千古悲情的苦恋则将一句箴言刻在他的额骨上:“爱,就是心灵对唯美的祈盼。”

令柴玉笛绝望之处在于,尽管笛韵间的千古悲情萦绕着唯美的神韵,怎奈他迷失在滚滚红尘中的心灵已经失去了属于爱情的高贵和诗意。然而今天,凭一星未泯的灵性,柴玉笛直觉到,一种值得苍天和大地迷恋的至美,正撩开飘摇的轻雾,向他走来。

将玉笛放在石桌之上,柴玉笛终于睁开眼睛。他看到,亭外浅灰色的雨雾间现出一个妖娆的身影,仿佛是一丝从断崖岩石的裂痕中飘出的灵秀的神韵,又像是漫山的野花间涌起的百花之魂。

心醉神迷之际,柴玉笛站起来,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双臂;他的感觉则是,自己的心灵之门被一阵清风轻轻推开。妖娆的身影踏上石阶,走进石亭;柴玉笛的视野间却只看到一双莹澈而纯净的眼睛——莹澈得像深山幽谷中的一掬清泉,纯净得似乎在瞬间的凝视中便已涤净了他的灵魂。

处女身体才有的清香泌人心脾,令柴玉笛难以自持;他觉得,那淡紫的香气不是从少女灿白炫目的肌肤下渗出,而是从她秀美的白骨间飘来。就在柴玉笛灼热的双唇轻吻在少女额际之前,他突然注意到,少女双眉间,一颗形似相思豆的痣,色泽殷红,盈盈欲滴。

“哎——,你的笛声竟拴住了我的心……。”少女轻叹似的音韵被柴玉笛亲吻的烈焰灼伤,随流光溢彩的苦痛而敏感地战栗。

走上佛殿前的石阶,柳清韵面对入禅的僧人,也盘膝坐下。僧人身躯高大,有悬崖的神韵;相较之下,柳清韵身形显得格外纤秀娇媚。向僧人凝视注目之际,柳清韵心中涌起一阵又苦又甜的情愫——她想化作一缕青灰色的云,依偎在高崖巨石峥嵘的胸怀间。

血色落日如受伤的猛兽之心,沐浴在茫茫云海间。古寺废墟中枯黄的野草被晚霞映成深红。阵阵疾风掠过,野草起伏摇曳,仿佛野火熊熊,涌向残存的佛殿。

佛殿石台上,柳清韵的意识突然被从未有过的感觉刺伤:她觉得自己已经坐在命运的锋刃上,面前这个禅定中的僧人或者是苍天之灵送给她的惊心动魄的爱,或者是一个冷酷的诅咒。

柳清韵对佛教不甚了解,她只隐约知道,僧尼都是“心如死灰”之人。可是,她却认定自己面前这位僧人的心中,必定冻结着一轮灿烂如金或者深红似焰的落日。

“如果心是一片冰冷的灰烬,他的面容定然朦胧如灰雾深处的暗影。然而,他的脸却像雷电雕成的铁佛——相由心生,如此刚烈坚毅的线条,怎么可能是灰烬之心的象征。”

“噢,还有刚才他吹奏出的笛声;笛韵中那像流霞一样的悲情,只可能从一颗落日般壮丽的心中飘出,因为,灰烬之悲必定色调黯然。是的,即使他的心被尘世的苦痛烧成灰烬,他的心也只能是一片殷红的虚无……。”

一缕缕思绪萦绕在柳清韵的心中,漫天的云霞却已经被苍茫的暮色抹去。夜的暗影中,凝然不动的僧人更像一尊被命运的诅咒铸在时间残骸上的铁佛。柳清韵扯下一片从枯草梢上飘来的风,披在自己肩头。她决意坐在荒凉的寂静中,陪铁佛渡过漫漫长夜;她祈愿明天晨光中,铁佛会睁开眼睛,向她凝注,而炽烈的目光将烧裂她的心——她渴望烈焰焚心的苦痛。

“是的,让金焰焚毁我的心。在金钱和物欲主宰的尘世间,除了烈焰焚心的苦痛,我还能渴望什么。至少那心的苦痛有火的芬芳……可是,这就意味着爱吗——渴望自己的心被一个男人火辣辣的眼神点燃?”柳清韵的思绪突然被这个问题钉在不动的时间之上——时间不再流逝,因为,这个与永恒有关的问题似乎超越了时间的范畴。

“为什么会相信他?我完全不认识他,根本不了解他的身世。难道只因为那一缕笛声,还有他铁雕般的面容?”柳清韵的思想迷失在暗夜深处。

然而,就在黑暗的极致之处,柳清韵的思想却被仿佛来自天启的璀灿星光照亮:“笛声中那苍天般的悲情,还有那雕刻在铁石之上的男儿苍凉的神韵——这正是我的心对男子汉之美的渴慕。原来,我相信的,我爱恋的,竟只是我心灵之镜中映出的雄性至美的理想,只是我对于唯美的祈盼。只是不知,以我的心灵为镜的唯美的本体,他究竟来自何方。”

枯草瑟瑟摇曳,夜风如泣如叹。一缕被黑暗的风吹乱的思绪,突然闯入柳清韵心中:“可是,如果明天他眼睛睁开时,里面没有深红的落日,没有烈焰的神韵,而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我又该怎么办?!”——对于她,这似乎是一个比世界末日更严肃的问题。

那一天在石亭中,柴玉笛手臂如长风揽住少女纤秀腰肢的时刻,似乎有一缕芳香而艶紫的山岚飘进他的心灵,与笛韵间萦绕的千古悲情融成同一片迷茫。

少女属于白族,名叫白灿。柴玉笛认为,白灿的父母定然是以她的肌肤的神韵为其命名,因为,她身体色如初雪,莹白灿烂。

据传,白族原是当年南征云贵的蒙古铁骑中的一个部族。承载蒙古英雄史诗的命运退潮之后,这个部族没有回归万里之外的大漠草原,而是留在云贵高原的大山深涧之间。由于这支蒙古遗族的肤色,男儿如白石,女儿似白雪,故被称为白族。

白灿的家族承传蒙医。自元末以来,为避灭族之祸,隐入云遮雾拥的崇山峻岭间,诗书传家,以破大野之孤寂,以娱世外之心神,同时,采百草为药,在荒蛮之地,济尘世之病患。

柴玉笛与白灿,偶一相遇,便已情意相合,自然得犹如云雾漫过大山,长风撩动花海。白灿,只因被一缕笛声感动就灵肉相许的山野美人,使柴玉笛生起自惭形秽之意。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连骨头都布满尘世霉迹的庸人俗物,根本不配得到白灿的恋情,可是,他又无法拒绝那种回肠荡气的美的召唤。

将近一个月间,柴玉笛和白灿朝夕相伴,日夜相随,灵肉相融。

他们常漫步于大山之巅,或俯视雾海云涛,或远观落日金红,或摘一缕轻风系于心头,或采一片流霞噙在唇间——白灿之唇似花,柴玉笛之唇似焰。

每日午后,他们必进入两边铁壁插天的裂谷深处,寻找花香缤纷、泉鸣晶莹之地。然后,柴玉笛选一色如红焰或者黑似铁铸的巨石,盘膝端坐其上,横翠玉长笛于唇端,奏千古悲情漫舞的笛韵,于花香泉鸣之间。

此时此刻,白灿总像一缕沉醉的百花之魂,静静伏在柴玉笛的膝边——那是比雪白的虚无还要纯洁而深刻的宁静,静得只有少女飘落在永恒之巅的红叶般的吻痕。柴玉笛则会由于白灿对笛韵的迷恋而嫉妒,因为他意识到,白灿真正爱上的不是他,而是那一缕从千古时间的废墟深处飘来的笛韵。

然而无论如何,白灿之恋都似乎撞向了柴玉笛生命中的召魂的暮鼓晨钟。他开始常常想到,自己生命中涌动的是古老的皇家血脉,而他腐烂于物欲的人生意味着对皇家血脉生命高贵感的背叛。

更令他心神震撼之处在于,承担天职的意识生平第一次崛起在他心中。白灿对恋情的献祭——那艳紫的柔情和莹白而妖娆的肉体就是唯美的祭品——在逼迫他承担起一项关于雄性的天职:为了对得起少女唯美的献祭,他必须让自己的生命升华为壮丽、高贵、圣洁的存在,否则,苍天和大地都将为那唯美的献祭作万年长哭。

但是,改变人生,回归生命神圣感的激情很快就湮灭在现实的阴影中。一想到尘世生存的种种宿命的潜规则,柴玉笛就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粘在蛛网上的飞蝇,除了在蛛网上挣扎之外,他无法改变命运。

似乎存在于冥冥中的某种恶灵发现了柴玉笛有背叛宿命的念头,因而对他发出诅咒。一天深夜,他接到秘书从公司所在地,一个沿海都市打来的电话。秘书告诉他,据公安局内部的关系警告,不久前他已经完成的毒品交易,由于极其偶然的原因,又被缉毒警察发现了某些线索;他必须尽速返回公司处理,否则“火将烧到你身上”。

第二天凌晨,柴玉笛匆匆踏上归途。白灿与他同行。离别大山深谷之际,白灿盈盈的泪影间,闪烁着无尽的愁绪。然而,她别无选择,笛韵中的千古悲情已经拴住了她的心——那古老的悲情既是唯美的魅惑,又是宿命的铁链。

回到公司的当天,柴玉笛就约公安局长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包厢内单独见面;警讯就是由这位公安局长发出的。他们之间早就形成可以互相信赖的权钱交易的关系。

公安局长五十余岁,高高隆起的坚实的肚子给人以随时可能爆裂的威胁感;脖子在肥大头颅的重压下变得像短粗的肉垫;两片厚嘴唇由于酗酒过度呈现出紫黑色。然而,他浮肿的眼皮间闪烁的目光却闪烁着冷酷的凌厉感,犹如刀锋的寒光,掠过面前桌子上的珍馐美食,射向坐在对面的柴玉笛。

不知为什么,望着公安局长那张因为纵欲而被丑化的脸,柴玉笛竟想起基督教的一个信念——人是上帝依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同时,一个恶意的嘲弄像偷情的女人一样无声地从柴玉笛心中溜过:“如果面前这个人比猪还丑的样子就是上帝形象的倒影,那我宁肯去崇拜魔鬼……。”

公安局长很快就让柴玉笛明白了他面临的困境:毒品交易的下家偶然被缉毒警查获,供出柴玉笛的公司参与了这次毒品交易;按照毒品交易的数额,一旦案发,柴玉笛将被处极刑。

柴玉笛视野间的色彩立刻凋残了,所有景物都变得如同刻在铅板上的浮雕一样阴沉灰暗。公安局长的声音似乎是透过黑色的冰层传来的。

从公安局长简单明确的表述中,柴玉笛了解到他只有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必须找到一个人,自愿替他顶罪;在这种情况下,公安局长会运用职权和关系来掩饰他涉案的情况。公安局长对于他需要的回报,也讲得十分直接,直接得近乎粗俗——他要求柴玉笛取他的女儿。公安局长说:“我的女儿迷上了你,这是你的运气好。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依据柴玉笛对女性色相的分类,公安局长的女儿属于最下品,即庸脂俗粉。据说她原来是天生的“石女”,经过给生殖器整容,才能行人事。柴玉笛隐约记得,在几次社交场合曾与公安局长的女儿有数面之缘。当时,她过分大胆的注视让柴玉笛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老鼠的腐尸,因为,那个女人萦绕在他脸上的目光像追逐腐肉的绿色蝇群一样亢奋。

柴玉笛没有任何抗拒,答应完全按照公安局长的吩咐去作。等把大量美酒佳肴塞进那两片腐殖色的肥厚嘴唇间之后,公安局长下意识地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轻柔地抚摸着自己以不可一世的傲慢情态隆起的肚子,艰难移动着脚步离去。柴玉笛高大的身体则立刻瘫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像揉皱了的餐巾——他被“死”吓得失去了意志。

一具尸体痛苦扭曲着卧倒在荒草丛中,后脑被子弹击碎,灰白的脑浆溅落在旁边殷红和艶蓝的野花上,现出怪诞而妖异的美感;不远处,一群老鼠如豆的眼睛里狂热地闪烁着血红的光亮,在风蚀的黑石上磨砺惨白的牙齿,准备啃噬尸体脸上的肉,让尸体的头颅变成一个骷髅——呈现在柴玉笛视野中的景象,让他恐惧得连骨头都在颤抖;他所恐惧的,不仅是处死时的残酷和死后的物性的丑陋,更是死亡那比永恒更漫长的荒凉的黑暗。

深夜时分,柴玉笛才回到住所的院落。卧室的灯光还亮着,淡金的窗帘上印出白灿的身影,她正用纤秀的手指不停地轻抚翠玉的长笛,仿佛在爱抚遗失千年的恋情的白骨。

柴玉笛像一段朽木,久久站在窗下,望着白灿的身影。虽然春潮般的暖流涌入他的心间,却难以消融死的恐惧那枯黑的坚冰。刚才他答应公安局长找一个人替他顶罪,但是,他也知道,这件事可能比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找一个圣徒还要难——他已经习惯于用金钱去买一切他想要的,不过,谁会把命卖给他呢?

凌晨,柴玉笛才失魂落魄地推开卧室的门。甫一呼吸到白灿肉体那艶紫的芳香,柴玉笛就骤然崩溃了。他跪倒在白灿膝前,像小孩子一般地抽泣着,说出他面临的困境。

白灿静静地听着,静得好像时间都化作黄叶无声地飘落。她轻抚在柴玉笛黑发间的手指却痛苦地战栗着,仿佛正抚摸一团枯萎的火焰。

柴玉笛的话已经说完,抽泣却依然没有停下;那抽泣间似乎弥漫着潮湿的灰雾般暧昧的期待。

“我去替你顶罪。”白灿的声音像照亮白桦林的晨光,抹去了柴玉笛的抽泣。

柴玉笛的心瞬间化作一团狂喜的金焰。但是,他极力用悲伤的语调说:“那怎么行——你会被处死……。”

白灿打断柴玉笛的话,语音悲凉地说:“我愿意——只要你活着,那笛声就不会死;笛声死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柴玉笛觉得白灿的声音似乎是从苍穹之巅传来,于是,他抬起头颅;仰视中,白灿美得犹如一座莹玉雕成的菩萨。

菩萨是拯救尘世苦难的大慈悲者。此前,柴玉笛心中有一个疑惑:佛教,这种彻底否定色欲的宗教,为什么常把菩萨描绘成秀色天成、灿若朝霞的妖娆美人——美得石佛都会为之忘情,铁铸之心都会瞬间熔成殷红的沉醉。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唯有女性的极致之美,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述大慈悲者无尽的柔情中那拯救苍生苦难的献祭之意。

柴玉笛心中枯黑的恐惧的寒冰融成炽烈的泪水涌出;他觉得,泪水是属于他生命的最后的真实。

泪水流尽之后,羞愧之意竟从柴玉笛乾枯的心间漫过。他意识到,用情人的死换取自己的生,对于男人,是血也洗不去的耻辱。不过,一个意念却又像铁幕一般遮住了羞愧感——他想到:“白灿是为爱而去死,她会死在意义中;死在意义中意味着幸福,又有谁能不死呢。可是,现在我去死没有任何意义,只有遗憾……她说得对,我活着,那千古不朽的笛声就不会死。”

似乎从这些意念中得到了安慰,柴玉笛竟伏在白灿的膝头,进入荒凉的梦境。

黑灰的夜空深处现出一弯残月。月光凄凉惨淡,像一层寒霜飘落在柳清韵刚才的疑问间——“如果清晨他眼睛睁开时,里面没有能灼伤我的心的烈焰,而只有一片死灰,我该怎么办?!”

按照柳清韵的理解,僧人进入“心如死灰”的意境,大致有两种原因,一是来自天启的关于生命虚幻的领悟;一是经历尘世间的大悲恸之后,万念俱灰,绝望于人生。

释迦牟尼显然是用天启的智慧之火将自己的心焚为灰烬;心的灰烬即万法皆空的虚无。这种神韵天成的智者圣徒的生命本身似乎是,而且只是从苍穹之巅沉降到尘世的哲学意境,或者神秘的灵智。对于佛这种近乎形而上的存在,柳清韵心存敬畏,却只愿远远地注视。因为,她心底里飘荡着对璀灿的诗意之美的渴望:即便人生如灰,她也祈愿虚无的宿命是流光溢彩的空灵。

柳清韵相信,眼前这位面如铁雕的僧人定然是经历惨厉的苦痛之后才遁入空门。直觉告诉她,凡凭天启灵性领悟人生虚无的智者,神情必定宁静祥和,有飘渺如清风白云的喜悦,就像飘拂在释迦牟尼雕像唇角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微笑。可是,这位僧人清瘦的面容间几道剑伤般的竖直的皱纹,则雕刻出冷峻的悲怆——那刻在坚硬如铁的面容间的悲怆,只可能属于心碎的苦痛。或许正由于这种悲怆,柳清韵才觉得自己同僧人亲近得好像万年之前就已经订下今日的约会;她那颗诗意缤纷的心离形上的哲学很远,却离悲怆的苦痛很近——只有高贵的悲怆才配表述唯美的诗意。

同时,柳清韵判定,令这位僧人心碎的苦痛源自情殇。她作出判定的理由只在于,这是一位英俊的男人;美男子,当然不能是“伪娘”,只会为情而悲怆欲绝——丑男人的情感挫折间只有能分泌出琐碎的哀怨,恶毒的恨意;唯有悬崖般峻峭的男儿,才配与壮丽的悲怆同在。

风终于飘进荒草丛中入睡,夜静得像埋葬万年时间残骸的墓地。静到极致之处,那一缕把柳情韵引入古寺废墟的笛韵,又从她心灵的天际飘起。泪影晶莹之间,柳情韵轻轻摘下那缕笛声,挂在残月的尖上。

突如其来涌起的金色激情,犹如大海的波光涛影,淹没了柳情韵的理智,波涛中回荡起她的誓愿:“即使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我也要用我的艳色点燃死灰,将他顽石之心烧成深红。”

心迷神驰之际,柳情韵不禁忘情地想:“点燃死灰意味着诱惑佛心——那是只属于绝色之美的荣耀和理想。是的,魅惑佛心;苍白荒凉的虚无,那佛的意境会因此成为唯美的梦幻……。”

白灿的身影消失在监所高大的铁门里面,一缕从大山深处飘来的百花的香魂被囚禁在黑牢深处。

白灿离去时,似乎也随手摘下并带走柴玉笛的心。柴玉笛的生命中只剩下一片干枯的虚无,那虚无呈现出墨黑色,仿佛连他的骨头也被染黑了。日夜都心神恍惚,柴玉笛痴迷地相信,白灿是一个从冥冥中飘进尘世的浴血的宿命,这个宿命只为拯救他免予死刑而来。

在公安局长的安排下,这起贩毒案的侦查起诉和审判程序像时钟一样准确而呆板。四个月后,全案定谳,白灿作为主犯之一,被判处死刑。

得到白灿将被处死的消息后,柴玉笛避开公安局长,用重金买通监所的狱卒,获准进入监所看望白灿。不过,因为白灿是待决的死囚,狱卒出于谨慎,只准柴玉笛隔着囚室的铁门同白灿见面。

囚室的铁门涂成猩红色,像一座布满血锈的生铁的墓碑。门上有一个带铁栅的小窗,狱卒为柴玉笛推开遮住小窗的铁板之后,便走开了。

凝结在铁窗内的暗灰色阴影像水泥般坚硬。突如其来的崩溃感几乎使柴玉笛转身逃开,他没有勇气隔着铁窗直视那片被囚禁的阴影。

时间变得缓慢了,似乎拖着沉重的铁镣。然而,白灿终于出现在铁窗前。她面容间璀灿的莹白已经凋残,变得像暮雾一样苍白——苍白得有一种虚幻感,好像随时都会黯然神伤地湮灭在被囚禁的阴影深处。

柴玉笛相信自己听到了阴冷的刀锋在他枯黑的骨头上刮出的声响;使他感到剔骨之痛的,是白灿的眼睛:她眼睛里清泉般的神韵竟消失在无尽的迷茫之中——那是属于黑戈壁上漫天风沙的迷茫。

“她曾用那样明澈的目光注视尘世,可是,诀别尘世之际,她的眼睛竟如此迷茫……目光如此迷茫,死后她的魂怎么才能找到返回大山深谷的路……。”痛苦的思绪中柴玉笛渴望放声痛哭,可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纵情长哭的权利,因为,他的生命里只剩下枯黑的骸骨,不再有泪的狂涛骇浪。

白灿看着柴玉笛的眼睛,仿佛艰难地辨认着失落在千年之前的恋情。过了许久,她才突然说:“呵——是你……。”

可是,白灿只说出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像一缕枯萎的风,被囚室内的阴影抹去。望着白灿迷茫的眼睛,像遥望天边红叶枫林中的暮雾,柴玉笛只能让自己站在荒凉的沉默深处;沉默,是这个残酷的世界留给他们的唯一的祝福。

柴玉笛缓缓从铁门前退开,然后,转身准备离去。白灿的声音像一丛枯黄的野草,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听到白灿说:“行刑后,请你去为我收尸。女看守说,我太美,如果没人收尸,会被奸尸的人糟蹋。”

柴玉笛转过头颅,让自己的目光越过肩头飘进白灿迷茫的眼睛,送去一个无言的承诺。他不愿说话,因为,沉默是他最后的真情。就在这一刻,柴玉笛发现,白灿没有改变的只是她双眉间那颗相思豆一样秀丽的痣——那颗痣依然嫣红欲滴,宛似一滴从她心头渗出的燃烧的血。不过,柴玉笛知道,那滴燃烧的血已经不再和他有关,那是白灿献给翠玉之笛笛韵中萦绕的千古悲情的祭品。

看望过白灿之后,柴玉笛所关注的只有一件事,即白灿的行刑日。当他通过法院的关系获得确切的信息之后,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为处理白灿身后之事作准备。他不仅雇好了收尸的人手和车辆,而且买下名贵的香檀木和桧木。柴玉笛要在野外高崖之上,用香檀木和桧木为白灿搭一座火葬台——桧木之气清幽,香檀之息高雅,他要用十丈白绫为白灿裹尸;他祈愿,当白灿艶若初雪的肉体随香檀木和桧木的芳香化为金焰之后,她迷茫的灵魂能乘悬崖上的高空之风,重回大山深谷之间,因为,她本来就不应当来到尘世。

可是,距离白灿行刑日半个月时,柴玉笛的未婚妻,帮助他逃过死劫的公安局长的女儿,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告诉他,婚礼定在半个月后举行——那是她和父亲到庙里抽签选定的吉日。

当时,柴玉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她黄褐色的眼睛。庸人俗物的心思虽然琐碎繁杂,却又极其浅薄。柴玉笛不用费神,就已经读懂了未婚妻的眼睛,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她一定是从她父亲处得知白灿行刑的时间,她故意要在白灿处死的时候举办婚礼——丑女人的嫉妒之恨竟是以血为美酒的恶魔。她得意傲慢的眼神还告诉我,她拥有对我的意志和命运的占有权,只因为她借诸她父亲的权力使我免于血溅刑场……。”

缕缕思绪如墓地里蓝幽幽的鬼火,烧痛了柴玉笛枯萎的心,烧裂了他枯黑的骨头。他觉得,对他而言,此刻最大的幸福就是把两根烧红的钢针刺进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他宁愿终生面对一双流血的眼睛,也无法忍受在这个女人的注视下度过一生,因为,她黄褐色的不洁的眼睛迫使他想起热气缭绕的排泄物。

不过,柴玉笛最后还是顺从地垂下了目光;他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享受到把钢针刺入那双黄褐色眼睛的幸福。原因只在于,他畏惧死,所以只能活在猥琐和卑微之中。

时间由于同时承载婚礼和死刑执行而格外沉重。一个眨动着尿黄色眼睛的女人,身披西式的白色婚纱,矜持地迈动经典的东方式“根腿”,把柴玉笛牵向人生的深处,可是,柴玉笛痛苦悸动的心却随执行死刑的囚车驰向都市郊外。

婚礼的盛大酒筵在一所六星级酒店举行。柴玉笛失魂落魄地站在眉飞色舞的新娘旁,像一株枯死的杨树,叶片落尽的枯枝上,只挂着一缕残破的流霞——那是对白灿的嫣红的思念。

新娘的父亲公安局长权势炙手可热。来参加婚礼的客人自然冠盖云集,用权力和金钱表述其存在的精英济济一堂。不过,在柴玉笛阴郁的视线中,这些客人不过是一块块神情傲慢的肥肉,被命运装进笔挺的高级西装里——没有灵魂的人,除了象征物欲的肥肉之外,什么也不是。

时间冷冷地陪伴俗不可耐的生命,在美酒佳肴表述的豪华物欲中腐烂。柴玉笛则迅速用烈酒将自己的意识烧成灰烬。第二天凌晨,一星苍白而锐利的心的痛楚,将他从狂醉中唤醒。几分钟后,柴玉笛已经驾车穿越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向郊外的行刑地疾驶而去。

一座轮廓秀丽的小山从罂粟花色的晨光中呈现出来;满山翠绿的竹林间,缕缕淡紫的轻雾萦绕,如梦如幻。死刑执行地就在小山下面。

柴玉笛的车离开公路,驶上一条山野小路,很快就来到小山前。刚一打开车门,柴玉笛就发现,不远处一条浅浅的沟壑中有一具尸体。

沟壑是夏日的暴雨冲刷而成;此时干涸的沟底布满枯骨般苍白的顽石,而那具尸体的色调却比满沟的顽石更加触目。

柴玉笛向下面的沟壑走去,可是,他的全部生命感触都枯萎了,只剩下一个荒凉的祈愿——他祈愿,自己走向尸体的路比永恒更漫长;即使时间干涸了,他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然而,命运的趋向似乎总是与心中的祈愿相反,时空突然断裂,柴玉笛瞬息间就站在尸体前。

尸体完全赤裸,仰卧在彩霞璀灿的苍天之下;T恤衫被向上翻转,遮住了头颅,T恤上的血迹浓艶得如同牡丹花的泪痕。尸体上现出斑斑青紫色的伤痕,像一片兽迹践踏过的残雪;纤秀的腰肢折断了似的,扭向一边。尸体的两条腿被粗暴地分开,一朵艶丽的金盏花的花枝赫然插在阴道处;晨风吹过,金红的花瓣翩翩招摇,舞起点点残酷的美感。

仿佛骤然崩塌的土墙,柴玉笛跪倒在尸体旁;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一片废墟。

柴玉笛的手被一缕艶紫的风牵着,缓缓伸出,拉下遮住尸体头颅的T恤。

白灿的脸露出来了。显然,一颗从头颅后面射入的子弹从前面穿出时,撕碎了她的额骨,原来长着相思豆般的红痣的眉间和双眼变成一个猩红的血洞,如同猛兽正在发出凄厉吼啸的嘴。白灿脸的下半部还保持完整,柴玉笛看到,她灰白的唇边竟依然飘拂着一缕淡金色的微笑——那是原来他们互相忘情地注视时才会浮现在白灿唇边的神韵。

“在子弹撕碎她的脸之前那一刻,她正柔情深长地凝视我的眼睛……呵——不,我不配,她是在用深情的凝注和一缕淡金色流云般的微笑,同笛韵中的千古悲情诀别……。”思绪如乱云纷飞;儵忽之间,柴玉笛觉得自己完全改变了——他的心变得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布满血锈的铁。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将会把白灿和他的真情的遗迹留在大山深谷间,而自己走向惨厉的死。

柴玉笛用三丈白绫缠好白灿的尸体,然后,奔波一日,将她抱上他此前选好的高崖。山民昨日就已如约在高崖之巅搭好火葬台。

西方天际,铁黑的云如狂涛怒浪,仿佛要淹没深红的日球。柴玉笛捧着白灿,就像捧着一片残雪,放在火葬台上。火葬台燃烧起来了——转瞬之间,柴玉笛就已经忘记,究竟是他,还是深红的落日点燃了火葬的金焰。

“呵,她会疼吗?……她一定会疼,要不然火焰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地战栗。”柴玉笛下意识地想,他试图用滔滔泪河浇灭火焰,可是,他的心已经变成一块生铁——心如生铁的人没有眼泪。

金焰缓缓地摇曳,慢慢地烧,好像在艰难地熔炼一个唯美而悲怆的宿命。过了太长久的时间,长久得连苍天都长出白发三千丈,金色的烈焰才燃尽,剩下一团艳红的余烬,而白灿残破的遗体也净化成初雪般莹白的灰,依偎在火焰艳红的余烬中。

本以为能够净化万物的火焰会抹去白灿的一切痕迹,就像风吹散天边的一缕紫霞,可是,注视着火焰余烬中的那片莹白的灰,柴玉笛却突然发现,白灿死后恐怖的面容——额骨和双眼被击碎后的血洞,还有唇边那一缕淡金色的微笑,竟然刻在了他铁块般的心间,像一个狞厉的诅咒。除非他剖开胸膛,剜出生铁之心,投进深红的落日,让心化为一片燃烧的虚无,那刻在心上的诅咒,将伴随他终生。

那一刻柴玉笛意识到,他尘世的命运之路,已经走到断崖之上。

漫漫长夜,柳清韵一直如醉如痴地沉浸在“魅惑佛心”的理想之中。

“用美色点燃冰冷的死灰,让佛心燃烧成一团艶紫的火焰,将死寂的佛意美化成彩翼的蝶群追寻缤纷花香的意境——或许丰盈如满月的佛的智慧会因此皈依于唯美的信念,而我将因此证明对唯美的忠诚。是的,对于女人,除了唯美,再也没有值得委身的意义;爱,就是委身于唯美的意境。”

“尘世的戒律把引诱佛视为妖女的罪孽。因为,凡夫俗子没有沉醉于唯美的心灵。点燃佛心,诱惑佛意,意味着对唯美魅力的终极证明——佛心如死灰,佛意如铁石,除了美的魅力,又有什么能让死灰化成灿烂的金焰,让铁石融成滚滚泪滔。”

“原本,我在人世间追寻能灼伤我心的雄烈的目光;此刻,我却想用美色在佛心上烧出艶丽的伤痕——这种变化是怎样发生的?”柳清韵的缕缕思绪最后竟都缠绕在这个疑问的铁柱上,难以解脱。

动荡的风厌倦了过分长久的夜色,在天际拉开了晨光的帷幕。晨光给古寺废墟间随风起伏摇荡的枯黄的荒草,染上华贵的淡金色。僧人身旁那株枫树,满树红叶似乎要渗出血来。

暗夜中,僧人瞑目禅定的头颅如铁雕;晨光辉映下,他的面容又呈现出青铜色。柳清韵柔情深长的目光犹如一缕流云,轻轻抚摸着僧人脸部轮廓间每一个峻峭的线条;一时间,她紫雾迷茫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让自己的吻痕像烂漫的山花,落满僧人唇边那剑的伤痕般锐利的皱纹间。

柳清韵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迷醉于诱惑僧人的佛心:“因为,我已经被他峻峭的雄性之美诱惑;那缕引我来到他身旁的笛韵,是他雄性之美的诗意之魂。”

心神激荡之际,滚滚春潮般的爱意从无极之处涌来——无极,是比心灵更遥远的地方;比心灵更遥远,因为那是形而上的时间尽头之外的意境,那是心灵的故乡。

“爱,就是对唯美的皈依……。”柳清韵火碳般殷红的双唇间飘出一缕被灼伤的低语。这时,她呼吸到了浓艶而妖娆的芳香;她知道那是从自己的白骨和血肉间涌起的氤氲——她的肉体听从心灵的召唤,也动情了。

柳清韵眼睛盈盈波动起情色的魅惑,斜睨着顽石般凝然不动的僧人,对缭乱的晨风低语道:“爱,也是心灵的献祭。祭品就是我芳香如花的肉体——你纵然冰冷如铁石,我也要搂住你,一起走进落日,为唯美的信念殉葬。”

火化白灿之后,柴玉笛万念俱息,万欲尽灭。他决意诀别物欲横流的尘世,走进藏传佛教那铜灯的金焰照亮的意境。

之所以向佛,而没有皈依其他宗教,是因为他知道,无心,即让心湮灭于无始无终的虚寂,乃是佛教修炼的终极意境;对于他,只有心灭,才能使刻在他生铁之心上的白灿狰狞的遗容随之消失。之所以选择藏传佛教,则出于一个近乎审美的理由:他痴迷于绛红色的僧衣,那种色泽就像一片浴血的火焰;他祈愿,给生命披上能净化万物的浴血的火焰,会洗去他骨头上枯黑的霉迹——他只想给世界留下色如白玉的残骸。

横断山脉万壑彻地,万崖插天,仿佛鬼斧神工凿开的灵修之地。六年前,柴玉笛携翠玉长笛,胸怀刻着白灿狰狞遗容的黑铁之心,进入横断山脉深处一座云涌雾锁的佛学院学佛。

四年僧衣绛红,青灯瞑想,残月枯思,柴玉笛自觉已近佛意——狰狞的生铁之心渐渐湮灭在朦胧如暮雾的虚无意境;枯黑的骨头也被洗成黯然神伤的白色,虽没有玉石的华彩,却有残雪的韵味。

佛学院后面,一座浩荡的风和鹰群栖息的断崖,犹如从地裂深处涌起的万仞铁壁,直薄云天;断崖之巅,一块巨岩凌空向外突出,仿佛一颗向茫茫云海求万年之爱的猛兽之心。

每当落日将断崖巨岩烧成悲怆的暗红色,柴玉笛总会走上巨岩,盘膝端坐;他披着僧衣的孤独身影,像一尊浴血的佛。在进入无思的瞑想,那属于佛的意境之前,这尊浴血的佛会横翠绿的长笛于唇边,吐气如千古悲风,奏出传自皇家祖先的高贵笛韵。不过,落发为僧之后,笛韵对于他不再是古老悲情的召唤,而是为他开启佛意之门的安魂曲;这安魂之曲也是一缕血祭——献给随他的铁心一起湮灭的白灿遗容。

笛韵萦绕着天际艶紫的日球一起沉落之后,柴玉笛生命的灵智便消逝在渺渺暝暝的虚寂佛意深处,像一缕流浪万里之后又回归故乡的残破的风。清晨,一线金霞划开苍天和大地的界限。那一刻,比分开天地的金霞更璀灿的,竟是柴玉笛眼角渗出的那一滴金汁般的泪——漫漫长夜,萦绕于永恒和无限之巅的佛意,最后却凝成一滴盈盈的金泪,挂在面容如铁雕的僧人的眼角。

终于有一日,柴玉笛的上师,一位枯树般的老人,对他说:“你虽已无心,却仍然有情——你与佛无缘,你必死于情。”

当时,柴玉笛请上师解惑,他问道:“六世达赖喇嘛的佛心,诗情华美,如日月常在。难道不是佛也有情吗?”

上师沉吟良久,黯然回答:“我没有能力为你解此惑……或许,情一旦美到极之处,亦可为佛。”

这次问答之后,柴玉笛便离开佛学院,来到此处,向当地镇政府租下这座心灵残骸般的古寺废墟。又雇请一位山野村妇,每日为他送来山泉之水和农家食物。他继续维持生命的理由只在于,他要等待情感枯竭之后,再叩响死亡的铁门。因为,他知道,自己虽然向往唯美,却没有仓央嘉措佛那种来自天启的对至美的领悟——他没有能力让浩荡的悲情升华为至美的表述。所以,他只能等泪干涸之后,再让残破的生命归于佛境。

他来到这片时间的废墟、心灵的残骸间已经两年了,然而,每次禅定之后,灵智从虚寂的佛意中回来,他都会感觉到眼角挂着一滴泪。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滴永不干枯的金泪,似乎是他的宿命。

又一次,无思的瞑想中渗出淡金的霞韵;柴玉笛意识到,那是朝日已经映在他合起的双眼上,更准确地说,是朝日再次提醒,他的尘世的宿命还没有结束,他仍然不得不从虚寂的心灵意境回到现象世界,承受荒凉、孤独的命运。

然而,就在这一刻,柴玉笛竟猝然被心的疼痛击中,以致于他山崖般峻峭的躯体都强烈震撼了一下。他黑铁铸成的心早已湮灭于佛法,今天,他却又感到了心的疼痛——像一声比永恒更遥远的璀灿的召唤。一滴金泪随之从眼角涌现,然后沿轮廓坚毅的脸颊缓缓流下。

凝视着柴玉笛面颊间那滴金焰般的泪,柳清韵的目光变得迷离而梦幻,那是花影缤纷的梦。她超越一切理由地确信,就像确信她的白骨上刻写着佛经,那滴僧人的金泪,就是从苍穹之巅淌下的她的宿命,就是她心灵的归宿。如果说一定要找到她如此确信的理由,那也只是因为那滴铁汉的金泪间流溢着唯美的神韵——她迷醉于唯美。

柳清韵情难自已。她柔情如霞,露出蔷薇花色的舌尖,轻轻舔尽僧人脸上的金泪,滋润自己火碳般的双唇。

这时,柳清韵看到僧人的双眼睁开了——最初呈现出的是一片铁黑色的坚硬的虚无,瞬间之后,虚无动荡起来,宛似铁黑色的狂涛怒潮,猝不及防之间,残破的落日像燃烧的虚无,辉煌涌起,点燃了柳清韵的眼睛,闯进她的灵魂,烧焦了她的心。

“白灿……!”僧人突然发出的呼唤仿佛是残破落日浴血的悲嗥。他铁链般的双臂紧搂住柳清韵,就像要搂住一缕将被狂风吹散的艶梦。随后,僧人仰首向天,宛似心裂的雄狼,纵声痛哭。

铁汉的悲音如鹰群的铁爪撕碎了蓝天,像汹涌的黑云遮住了太阳;无心有情的佛意深处震荡而出的长哭,似乎要流尽人世间万年苦痛的泪滔。

此时此刻,柳清韵只想让自己的情色之美为铁汉佛意的大悲之音,增添几许艶丽的韵律。旁边枫树上的红叶随一阵骤起的疾风飘落,宛如漫天凋残的血迹;只是不知殷红的枫叶凋落,是为铁汉佛意的悲音献祭,还是为美人炫目的肉体之艶而沉醉。

绛红色的宽大的僧袍像从大地深处涌出的烈焰,点燃了时空。僧人青铜色的躯体犹如狂哭醉舞的大山;美人莹白妖娆的身体像一缕燃烧的雪魂,萦绕在铁汉的舞姿间——红焰焚身的极致苦痛之中,熔铸出铁汉与美人至美的情色神韵,那是值得刻在唯美王冠上的生命之诗。

人世间没有永恒,只有比永恒更漫长的苦痛命运;人世间也没有不朽的幸福,所有的幸福都短暂得像转瞬便被狂风吹灭的佛灯金焰。铁汉和美人的激情终于化作灰烬,焚身的红焰湮灭为一片血色的虚无。当柴玉笛与柳清韵再次互相注视时,柴玉笛才意识到自己竟认错了人——眼前的美人虽然同白灿相像得犹如两片紫霞辉映的初雪,但是,她的眉间却没有相思豆般的嫣红的痣。

剎那间,柴玉笛的眼睛变成骷髅般的黑洞——落日湮灭了,只有比虚无更空洞的阴影;紧接着,殷红的血流从他紧闭的双唇间和凝眸的眼睛里涌出。柴玉笛峻峭的身体震荡了一下,却仍然盘膝端坐在绛红的僧衣上;他似乎想把依偎在他双臂间的美人莹白的肉体举起,献给即将西沉的红日,或者安放在苍穹之巅。然而,铁锈似的阴影却从他面容间漫过——那是物化的阴影。

柳清韵莹白的身体上披着淡金的晚霞,跪在僧人的遗体前。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绚烂而荒凉的思绪:“我爱过了。……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但是,我的爱确实献给了佛意——原来佛意竟是壮丽的悲情。”

过了许久,柳清韵才穿上残破的衣衫,携翠玉长笛,跨过原来走进来时的残垣,走出古寺的废墟——进来时,怀着憧憬;离开时只有一片茫然,四海苍茫万里,世间红尘滚滚,她竟不知该走向何方。

柳清韵停下脚步,仿佛停在命运的尽头,转首向古寺废墟间回顾。她的目光飘过荒草枯黄的草梢,随浅红的风一起,落在僧人的躯体上。僧人依然端坐的遗体,酷似耸立在古老心灵残骸间的一座铁铸的墓碑。

“他的血肉白骨会在风雨中湮灭,或者会有天雷之火殛中这片古寺的废墟,将他埋葬在火焰的棺木中。无论如何,他都无须再活在悲情里。可是,我已经委身于他高耸于云际的悲情——我该走向何方?”

柳清韵摘下自己无尽长叹般的思绪,挂在古寺废墟间草梢上作为留念,并让目光再次飘向天际。遥望之中她却突然意识到,属于她的,只剩下握在手中的翠玉长笛:玉笛是对千古悲情的高贵思恋,也意味着一种忠实于心灵的生活方式。

横断山脉的群峰像黄金铸成的惊涛骇浪,巨大的落日犹如在波涛间沐浴的殷红的宿命;日球上方,一座峻峭的云峰形似铁雕的王冠,从云峰间飞掠而下的晶蓝的雷电,一次又一次将日球从中劈裂。

“或许那雷电劈裂的落日是一个天启——只要走进落日的伤痕,就能找到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柳清韵让这缕思绪缠绕在翠玉长笛间,然后走向西方天际。她身后留下的,是那座古寺的废墟和僧人铁碑般的遗体,而古寺废墟之后,是一个人类的心灵在物欲中腐烂的时代。

这个背弃生命神圣感的时代,何时才会受到天谴?

(摘自袁红冰著作《意境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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