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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碗米看一段历史

人民献出自己“最后的”一切

隆重纪念中共诞生的“七一”晚会上,红歌高唱,红潮迭起,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共产党是“红党”嘛!不过在红歌之中,突然听见以下的唱词,觉得有点怪异:

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
最后一尺布送去做军装,
最后一件老棉袄盖在担架上,
最后一个亲骨肉送去上战场……

此歌或类似此歌之歌过去似乎听到过,那是在我尚沉浸在红潮里面的青年时代,当时对它居然未觉有何奇怪;人民革命嘛,人民献出自己“最后的”一切,这不是应该的吗!作此想法的时候,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创立,我跟举国多数老中青少年一样,对于解放了我们的那场革命战争充满崇敬之情,对于献出“最后的一切”支持那场革命的解放区劳动人民和国统区地下党员,更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而且联系实际,自己也踊跃地“参加革命”,也准备和先烈们一样献出“最后的”一切。另一方面,那时自身又恰恰领受到革命胜利的赐福:可以随便阅读革命书籍发表革命言论不被特务盯梢逮捕枪毙,“进入革命队伍”以后又感受到上下左右的阶级友爱同志温暖,自然在物质上也享受到革命之福,领受“供给制”的无偿衣食住行待遇每月还领零花钱一万八千元(老币,相当于一元八角)。物质方面的这些享受其实最为重要,它使我衣食无忧只想革命,对于那首红歌唱的一个人一家人一村人一国人把“最后一碗米”“最后一尺布”送给革命以后如何生活能不能活的问题,以及革命是否应该笑纳这些“最后”奉献的问题,与我相距极远,根本没有想过!

搞生产为革命搞革命又为什么

不过日居月诸,时移世易,随着自己年龄增长,共和国的历史也在丰富。有枪声的革命战争过去了,基本不耍枪的阶级斗争铺了开来。党内党外都有“阶级敌人”,而且长期按一定比例(例如百分之五)天天长月月长年年长,因而阶级斗争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一直斗到某个年月斗出大饥荒了,又须革命人民向革命政府上交“最后一碗米”,为此活活饿死三四千万人了。那样的旷古冤情过去了大约二十来年外泄以后,我才稍稍有了一点阶级觉悟,悄悄问自己:那三四千万饿殍冤魂,不就是奉献了自己最后一碗米的国家主人吗?那搜走他们最后一碗米的伟大革命,究竟是为了谁的利益在革谁的命呢?

其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党全民痛定思痛,刚刚开始反省“前三十年”的种种失误,其中一项就是对“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追问。按照中共语境,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的一切活动包括恋爱结婚生养娃娃,其性质都属“革命”,所以“生产目的”就是“革命目的”;我们大家天天搞生产就是为了革命,那么我们天天搞革命又为什么?这样的问题现在看来实在傻得不堪,我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何目的为的什么还要你来讨论你来设定?可是这在当时却是一个严肃得很的大问题,那时的理论认为生产的目的就是更多的生产,革命的目的就是更大的革命,而生产和革命的参加者人民不过是“生产力”和“战斗力”亦即生产工具和革命武器。因而为了生产为了革命,自然不惜百姓的“最后一碗米”“最后一尺布”乃至最后一口气了。

“不忘初心”的大倒退

正因如此,“前三十年”全党全民夜以继日奋斗的结果,居然国未富而民极贫,社会甚至“到了崩溃的边沿”!为此时任中宣部部长和中央党校校长的胡耀邦乃指示中央党校对于“社会主义生产目的问题”进行严肃研究,后以《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庄严地宣布“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产的目的是满足社会不断增长的需要。因此,应当在可能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满足这种需要。我国有九亿人口,人民生活需要不断得到满足,又反过来刺激生产。这是生产与消费的辩证关系。人民生活安排好了,特别是八亿农民生活安排好了,中国的大局就稳定了。”也就是说,生产和革命的目的并非它自己,而是为了人的需要!中共的理论里面由此第一次出现了不是工具不是武器而是目的的“人”!我以为,这才是当年拨乱反正最伟大的贡献最辉煌的功绩!

可惜曾几何时,一句“两个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的指示,就使好不容易取得的以人为本的认知再次湮没,一直到最近两次红歌会干脆退回以阶级斗争为本以伟大领袖为本的老路上去。当局现又倡导“不忘初心”,查九十五年前中共的第一个纲领宣布的“初心”乃是“本党承认苏维埃管理制度,把工人、农民和士兵组织起来,并承认党的根本政治目的是实行社会革命;中国共产党彻底断绝与黄色的知识分子阶层以及与其他类似党派的一切联系”;而据“苏维埃”领袖列宁同志所规定的“一切革命的根本目的是国家政权问题”,革命的目的还是夺取和保卫“国家政权”的革命,人民的“最后一碗饭”自然在所不惜了。

二〇一六年七月六日夜于不设防居

附注:刚刚搁笔,偶见网络转报《财新网》视屏,报道浙江某幼儿园庆祝党的生日集会上,小朋友们热情地喊出“永远跟党走!”“怕死就别当共产党员!”说明不惜最后一碗饭的教育,已经进袭新的一代了。我只有无奈地祈求老师们:发点善心吧,放过娃娃啊!

《动向》2016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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