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一个生命的无声消亡

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是在小学五年级。村里规模最大的一个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两天后,尸体被拉了上来,忘记了是三十二个还是三十个,反正在马路边摆了长长的一排。

我从小胆小,走进空旷阴冷的祠堂或者庙宇都会觉得后背发凉,碰上一阵穿堂风吹过,我多半会直接跑。妈妈说我从小‌‌‌‌“根骨‌‌‌‌”好,能憋尿。其实我只是害怕半夜独自开门出去尿尿。

事故发生的头两天,政府介入,煤矿被封,直到尸体拉上来那天,事情才陡然爆炸传远,全镇的人基本上都去了,警察怕人越聚越多发生其他的次生事件,直接把路封了。但还是有许多其他村的人直接翻山过来围观。

我放学回来看见门口的马路拥挤不堪,马路上的人流车流缓缓向前蠕动,心里知道出了大事,但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早就赶去煤矿的爸妈怕吓到我,出门前只对我说,小孩子别乱问。

我在家看蓝猫淘气三千问的时候,一个从小胆子特别大,玩捉迷藏时敢直接躲进他爷爷的棺材里的小伙伴来找我。

他说,看死人去。

我说,那个……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怕?

我说,怕?有什么好怕的?

我硬着头皮跟他上路了。

我和小伙伴翻了一座山,路上我跟他说,要不咱去找兔子窝吧,死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小伙伴摆摆手,说,你怕你就回去。

那时是秋天,天近黄昏,气温下降,山间雾气从落满枯枝败叶的地面缓缓升起,太阳虽然还在群山之上露着头顶,但也已是苟延残喘,像溺水之人最后露出水面的头颅。

我望了望人声鼎沸的前方,又望了望阴暗的身后山林,咬了咬牙说,走吧。

那是至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大规模的人类集结。出事的煤矿在一个山坳里,山壁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是井道入口,巨大如白素贞的洞府。

煤矿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用麻石铺就的黑色道路。

我和小伙伴站在山顶,往下一看,白的黑的黄的,除了脑袋就是脑袋。车子一辆都没有,因为开不进来,有辆救护车倒是靠近了人群边缘,但一大帮人冲它喊,别来了别来了,都死透了,来了也没用。

救护车司机从车窗把头探出来喊,那你他妈的也让我掉头出去啊。人群没动,因为动不了,再动就掉进旁边的山崖了。

在一堆脑袋中间,就是一排刺眼的雪白,塑料鼓风布铺在地上,上面整整齐齐躺了一排尸体,每一具尸体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小伙伴叫我下去,挤进去看。

我摇头。

他鄙视的看我一眼,我就跟着他往下走了。

我们几乎是从大人的裤裆下钻进去的,刚挤到尸体的边上,两个看尸体的警察就伸手把我们拦住,吼道,哪来的小屁孩,这是你们能看的吗?

小伙伴说,我来找我叔叔的。

警察就把我们放进去了。

他那个特别不亲的叔叔确实在里面。

那些尸体里,我们村占了两个,其他村有一些,更多是从隔壁镇赶到这里打工挣钱的年轻小伙子。

旁边有人不停咂嘴,啧啧啧,太惨了,就是砰的一声,死了这么多。

我正打算想办法在人群中寻找爸妈,突然人群蠕动了一番,让了一条通道出来,一个面无血色的妇女扶着一个嘴唇干裂的老人,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

她嘴巴张着,手指颤抖,从左至右将遮尸布掀起来,每掀起一块,她都会眼睛圆睁,胸部剧烈起伏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就等一个具体目标了。

她终于找到了,她的丈夫,老人的儿子。

女人把布一扔,身体一软,扑倒在尸体身上。让人头皮发麻、心颤不已的哭声响了起来,凄厉、悲惨、愤怒,哭声将原本喧闹的人群一下震得安安静静。

女人掀起第一张遮尸布的瞬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的脸。

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那一刹那我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冷,一种全身温度突然被抽走的冷。那张脸完全漆黑,头发碳化贴在头皮上,没有眉毛的眼睛紧紧闭着。脖子以下我没看到,但整个人应该是都被烧成了一块煤。

后面的我没敢再看,故意东张西望,连余光都不敢扫过去。

女人哭的时候,挣扎许久的太阳终于精疲力尽,沉了下去。

天黑之后,雾气弥漫开来,一盏亮到刺眼的灯挂在空地的正上方,光线透过雾气照下来,在下方的尸体上蒙上一层虚幻的白。

更多的女人,更多的男人,更多的老人,排着队,面如死灰挤了进来。他们的动作都跟之前那个女人一样:踉踉跄跄,面如死灰,掀开看,盖上,掀开看,盖上,掀开看,浑身一软,死命地哭。

哭声渐渐浩荡起来,灰蓝色的夜空像被潮水般的悲伤席卷了下来,显得低沉而压迫感十足。

令我惊奇的是,原本杂乱无章的哭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旁边观众偶尔的低泣,慢慢找到一个恰当的频率,最后如同形成了共振般的铺了开来,声势浩大如水电站开闸泄洪,响彻云霄。

我是被爸爸揪着耳朵拖走的。

我趴在爸爸的背上朝村子里走的时候,一直在想,今晚的天空怎么这么低,仿佛在爸爸背上的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一块冰凉的夜空。

长大后,我跟着一个叔叔下过一次井。

那是一个夏天,烈阳泼洒出来的光是纯净的白色,所有的一切都在水一样的阳光下摇摇晃晃,轻柔如池底水草。

我换掉衣服,穿上硬邦邦的耐磨的工衣,戴上一个塑料头盔,屁股上挂上一瓶好像是装了硫酸的电瓶,电瓶伸出一根线,连着头盔上的矿灯。

你下去看看就马上上来。下井前叔叔对我说,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扶着比我脑袋大一圈的头盔点了点头。

那天我的狗小黑,也跟着我在煤矿撒野。我准备下井的时候,原本在阴凉地刨了个坑眯着眼睛思考狗生的它,突然撒开四朵梅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它咬着我的裤腿,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带我下去玩呗。

滚去午睡。我凶它,这不是开玩笑的。

它原地滚了一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井口,呜咽一声,尾巴垂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回去。

我们排队走进井口,沿着枕木边的阶梯往下走,我走在队伍的正当中,他们有说有笑,我却捏着拳头,总担心自己一脚踏空然后把前面的人都撞下去,心里紧张得像正走进蟒蛇的身体深处。

我低着头,认真走了一会,适应了阶梯的高度和距离后,尝试抬头打量四周。

矿灯灯光很散,照不太远,两边都是水泥箍成的灰色的墙,中间两条铁轨黑得发亮,像蟒蛇的两条食道。头顶不停有水滴下,落在后脖颈上,冰冷得像怨鬼吐出的口水。越往下走气温越低,走了两百米左右,我开始打寒颤。

叔叔问我是不是很冷

我点头。

他问我要不要上去。

我看了看前方依然望不到头的井下,又回头看了看井口那个圆形的光环。

我说,我还是上去吧。

我独自往上走的时候,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那些尸体。

我想他们下去之前,应该也是这样,说说笑笑的,一边往下走一边聊上了年纪的父母的病情或者自己孩子的学习成绩;爱喝酒的可能会聊酒,爱打牌的可能会约一场牌局,准备哪天休息了,跟老婆撒个谎,大战三百回合,谁赢了就出钱买只土鸡炖了,大家补一补;没结婚的可能在聊某个村的某个姑娘,结了婚的可能也在附和,说那姑娘确实不错。

他们的父母可能如往常一样,在屋檐下坐着喝茶、聊天;他们的妻子可能刚洗了全家人的衣服,正把被子抱出来晒,想着今晚老公回来让他睡一个好觉。他们的孩子可能跟那天的我一样,看着电视,想着在爸爸回来之前赶紧吃点不健康的零食。

他们往下走着,距离熟悉的人世越来越远,距离亲人越来越远。他们走到井下,走到工作巷,跪着或者躺着,把煤挖下来,弄到竹筐里,然后拉到外面停铁斗的地方,哗啦啦倒进去。

或许是谁手里的铁铲挖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溅出一点火星,早已弥漫在四周的瓦斯瞬间被点燃,一条火龙凭空诞生,怒吼着从地底沿着井道冲到地面,席卷沿途的空气和生命。

正在作业的他们,或许只觉得漆黑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通红,来不及惊呼就被炸得七零八落。在那一瞬间,或许他们会本能地往地上扑倒,又或许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被炙热的气浪推到井壁上,无法动弹。

氧气消失后,气息残存的人或许会憋着一口气,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又或许大脑被剧痛彻底击昏,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总之阴冷潮湿的井巷在一瞬间变得炙热干燥,像几百米以上,被秋日烈阳笼罩的尘世。

他们,有没有尖叫?

我想着,渐渐捏紧了拳头,身边的黑暗仿佛有了质量,向我挤压了过来。

往上爬坡了一会,温度已经升高,我的后背微微出汗,井口圆形的光环离我越来越近,又似乎遥不可及。

快要到达井口时,我回头看向井下,我还能看见他们的灯光,但中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我不知道。中间就是一团黑色的虚无。

我低喘着踏出井口,机器运转的轰隆声、山林里不息的鸟鸣、炙热的阳光,在一个瞬间全部涌向我。全身毛孔在阳光下猛然张开。

我像一个走了很远的路的旅人,在井口边的一段树根上坐了下来。

我抬头看向天空,天空高远,蓝得透彻,几朵圆润的云静止在天边,像一个个高举的拳头。

小黑冲过来,撞进我怀里,用湿润的舌头舔我的脸。

我抱着它,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前年的夏天,刚被姑娘甩了的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听歌,想着该是继续挽回还是就此放手。那时天气炎热,出租房两面受阳,把风扇抱在怀里吹都没用。

我冲了个凉水澡出来,打算下楼买根冰棍,然后和便利店门口的大叔下下象棋,度过无所适从的一天。

刚走出浴室,妈妈打来电话,说你大姨晕倒了,检查后说是卵巢癌。

我连夜坐火车回家,赶到长沙湘雅医院。除了外婆之外,所有的亲戚都到齐了。大姨回来手术之前,因为怕外婆知道消息后受不了,就安排舅妈把她骗到海南,说带她去旅游一次。

手术室外面的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团焦虑,表哥坐在地板上,看到我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我问,怎么会直到晕倒才送到医院?

表哥说,两个月前我就看到她小腹有点大,问她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她说没有。我想带她去检查,她又想省钱,不肯去。。。

我听完后,为自己的语气感到有些歉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卵巢癌算比较好治的癌症,别太着急。

大姨做完手术后住了几天院。回到家后,所有的亲戚都在她家守着。头几天她还很开心,因为兄弟姐妹已经好久没聚,就跟我妈和小姨天天打牌聊天。

过了几天后,她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出去赚钱。

亲戚们也觉得老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反而会给她很大的压力,好像都在等着她死一样,就一个个留了点钱和安慰的话,各自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

我碰巧有点事,就在妈妈的安排下,在大姨家住了下来。

有天下午,我正跟表哥坐着聊天,大姨突然抱着她的病例给我看。

她笑着说,你年轻人懂得多,帮我看看。

我看了一眼,知道她的诊断结果已经是五期,算是中晚期了。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我想,她才五十岁,一辈子为人讲究,怎么就惹上了这个病。

大姨看我不说话,又说,你说这化疗还去不去啊?要是治不好,我就不去了,浪费钱。

旁边的表哥起身说给我倒杯茶,但我知道,当大姨抱着病例给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已经红了。

我假装很困,用手揉了揉眼睛,说,你这没事,发现得还算早,医生不也说没转移嘛,化疗还是要去的,因为癌细胞不杀干净,就不能根治的。

大姨依然微笑着,说,那我们村里之前那谁的老婆,就是这个病,从医院回来才两个月就没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拼命忍着眼泪,说,我还能骗你嘛,你就听医生的安排,别信别人乱说,该化疗就化疗,该手术就手术,心里也别有太大的压力。

大姨笑着说,我心里没压力啊,人总是要死的,我不怕,就是有时晚上醒过来,想想这一大家子,有点放不下去。刚说完,她眼睛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内心觉得这时候让她哭一哭也是好事,之前人多,她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恐惧和脆弱表现出来,始终憋在心里,现在哭出来,倒也是一种宣泄。

我把病例装起来,说,大姨你放心,你人这么好,老天不会不开眼的。

第一次化疗后,大姨的头发就掉了,连吐了好几天,在回家的车上,她说,这太难受了,还不如去死。

我说,难受才说明有效。下次还得来。

化疗过后,大姨的起色有了好转,她自己感觉有了点力气,就想着做点简单的家务。

她跟我妈一样,是有洁癖的人,每天拖把扫帚不离手,家里任何家具上只要落了点灰就会浑身不舒服,非要打扫干净。

有次她抹玻璃柜时,不小心划伤了手。

大姨夫不知是一时着急还是长久绷着的那根弦断了,看着大姨流血的手,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叫你躺着,你怎么就这么爱作。

大姨一听这话就捂着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喊着说,你就是巴不得我死,重新再找一个。

大姨夫张了嘴还想说什么,我给他一个眼色。他就闭嘴了。

我拉起大姨的手,劝她先别怄气,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把我的手一甩,抹了把眼泪,赖在地上说,你别管我,让我去死。

我抱着她,又不敢用蛮力,看到她手上的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我急得汗都冒了出来。

表哥听到声音从楼上冲下来,直接对着大姨夫吼,你他妈的凭什么凶我妈?你他妈的每天跟没事人一样我就不说你了,你他妈的还敢凶她?

大姨夫听到表哥没大没小的语气,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抓着他的衣领往外拖。表哥抱着大姨夫的肩,两人一下子滚在了地上,扭成一团。

大姨见状,干脆直接往地上一躺,一边哭一边喊,这个家完了,这个家完了。

我脑袋一瞬间就炸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冲到外面喊大姨的邻居来帮忙。邻居夫妻冲过来,发现还是拉不开,干脆又从村子里喊了几个人过来。

很快,村里的人几乎来了一半,房间挤满了人。一个他们村德高望重的老人拄着拐杖指着大姨夫和表哥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们这父子俩别丢我们村的脸,还不赶紧把她扶到医院去。好意思吗你俩?

大姨还在抽泣,我扶着她的头的手感到她浑身都在颤抖,她捂着伤口的手骨节花白,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成黑色。

我轻声说,别吵了,真的没必要,我知道你们压力都很大,但是现在真的不是吵架的时候。

大姨的手缝了三针,大姨夫喝了一斤酒,表哥跟我坐在门口抽了一盒烟。

第二次化疗后,大姨生日,亲戚又回来了,外婆记得自己女儿的生日,到了那天怎么也拦不住,也赶来了。

早已听到风声的外婆一看大姨头上的帽子就扑了过去,将帽子一把拽下来丢在地上,用满是皱纹的手捧着大姨苍白的脸,仰着头嘤嘤嘤哭了起来。一句话没说,就是哭。

大姨看到外婆哭,也哭了起来。看到母女俩抱头痛哭,我妈跟小姨也加了进去。

四个女人一哭,旁边的男人点烟的点烟,叹气的叹气。谁都不知该怎么办。

表哥的一个朋友从人群中走出来,笑着说,我一个外人说句话你们别介意,今天是阿姨生日,好事一件,大家还是别哭了。

这时候我们才趁机走过去将她们分开,扶到沙发上。

外婆坐在沙发上,哭着埋怨外公,你个死老头子走了就不管事了,居然看着女儿受着这个罪。你个死老头子等着,看我去了,会不会轻易饶过你。

我拍着外婆的背,笑着说,您别着急,外公会保佑大姨的。

到了十二点,蜡烛点了起来,为了给大姨过个热闹的生日,我和几个老表几乎将镇上的鞭炮买光了,在门外的空地上铺了一地的红色。

鞭炮点燃了,白色的烟雾和巨响腾空而起,我看到火光印在大姨脸上,看起来居然有些红润。

祝寿的时候,表哥最后一个端起酒杯,哽咽着说,妈妈,祝你长命百岁。大姨点着头,眼睛含泪笑着。

我扭过头去,不忍心看。

生日过后三天,亲戚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跟大姨告辞,回到了广东。

大概半个月后,家里打电话来,说你大姨这次可能真的撑不过了。

回去那晚的车上,我始终在想,所谓的命到底是什么,所谓的亲情到底是什么。我们每年都在路上奔波,有时为了生,有时却是为了送别。

我连夜赶到大姨家,屋里站了一堆人,大姨躺在床上,已经不认识人了,不停地胡言乱语。

妈妈告诉我,你大姨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鼻子发酸,走出去点了根烟。

第二天早上,大姨突然醒来,说要喝粥。我很开心,觉得至少有了好转。可我妈却一边喂粥一边哭。面若枯槁的大姨只是低头喝粥,一句话都没说。

外婆坐在床边,已经低声骂上了,你说这阎王是不是瞎,八十岁的人不收走,正当年纪的人,他却偏偏要。你说他是不是瞎?

那时我还不知什么是回光返照。大姨喝了粥之后,就又躺了下去。过了两个小时,她突然哼哼起来。我们以为她哪里疼,围上去想把她扶起来。

大姨居然用力躲开伸过来的手,往里一滚,仰躺在床上,我看到她睁开眼,又闭上,睁开眼,又闭上,然后再没睁开,微张的嘴也缓缓合了起来。

除了外婆,所有人都跪下了。外婆趴在大姨身上哭,说,闺女,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你好歹说句话啊。

我们趴在地上哭。

早已准备好的铜锣敲了起来,五十下,每一下都清清脆脆,在屋子里回响不已。

请来的道士开始诵经,念叨着大姨的生平。

当天晚上,我妈和小姨帮大姨擦干净遗体,然后换上一身黑色的寿衣。

在一片诵经声中,大姨被庄重地放入了棺材。

葬礼上我和几个老表陪着表哥守灵,每天晚上围在一起喝酒,聊天,大姨躺在黑色的棺材里,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块幕布,却已阴阳两隔。

有时大姨夫晚上睡不着,就跑到灵堂里,在我们身边坐一会,然后靠着棺材跟大姨说一些悄悄话。说的什么听不真切,但无非就是此生对你有愧,来生做牛做马任你差遣。

盖棺那天,我爸招呼我一定要看好妈妈。因为盖棺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了,许多葬礼上,举行这个仪式时,因为悲痛难当拿脑袋撞墙的都有。

棺材被揭开,我扶着妈妈最后一次瞻仰遗体,妈妈轻轻的把大姨身上的寿衣抚平,小姨把大姨的双手拿起来,叠在一起,放在小腹的位置。然后道士突然大喝一声,四个健壮的汉子抬着盖子把我们挤到一边,盖了上去。

妈妈拼命用手去拍厚实的木板,小姨也不要命似的往棺材上扑。那一瞬间我竟然感觉不到悲痛,只是麻木地拖着妈妈,以防她撞上去。

一尺长的钢钉一个个钉了进去,铁锤每次抬起,落下,都像敲在我们的心上。

妈妈瘫软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我和爸爸把她扶起来,扛到旁边的房间里,安慰她事已至此,谁也没办法,大家都尽力了。

出殡那天,我扶着表哥,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条雪白的队伍蜿蜒着伸向山里。开路的道士一边念经一边往地上撒米。

脚下的路我太熟悉了,路边一条水沟里哪里有螃蟹窝我都知道。路边那棵柚子树几乎是跟我一齐长大的。中途那个小湖,我光着屁股跳下去无数次。而最终的墓地,茶树林里,我在那里抓过鸟,捉过迷藏。

儿时的我们一来玩,大姨每天的工作就是洗衣做饭,然后拿着棍子满村找我们,找到后就像轰鸭子一样把我们轰回去吃饭。

但此刻,她躺在厚实的木头箱子里。半小时候后,我们就将永远的跟她告别。

我麻木的往前走着,身边鞭炮不息,响器不止,我看着熟悉的风景,突然明白成长的滋味。

队伍全部进入山林,所有剩下的鞭炮都被点燃了,轰隆隆响彻山谷。黑得发亮的棺材被缓缓放进大地深处,道士把一只活公鸡和一罐米丢了下去。

表哥跪在地上,捧起第一捧土,一点点撒了下去,早在旁边拿着铁锹等候的四个人,喊了一声入土为安,便快速挥舞手中的铁锹将土推了下去。

我把手中的一支香端正地插好,回头往村子里看,一幢幢房子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中,几只无所事事的鸡正在散步,一只狗从草丛里钻出来,对着某一个方向叫了几声,然后扭头冲进了村庄深处。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湖,又看了看来时的路,眼眶湿润,心里空荡。

原来,这就是一个生命的无声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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