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爹出生于1933年,去世于2009年。

爹是二爷爷的大儿子,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人见人爱。但是这并不妨碍我那大方的亲二奶奶,把我爹送人——虚岁七岁的时候,二奶奶就把我爹过继给我大奶奶了。那时候的乡下流行过继,大爷爷大奶奶一辈子无子无女,其他兄弟孩子多,一般都要让渡一个。后来听林州的一个老嫂子给我讲他们老家的传统,干脆是如果老大家没男娃,老二家只有一个的话,也得让给老大家——她就是老大家,他的儿子,就是孩子叔叔仅有一个的男娃让给她家的。我们那里不是,我们那里是多了才给,只有一个的话,可以走兼祧。就是一个娃成为弟兄俩共同的孩子,婚丧嫁娶特别是丧中,让他一个人充当两门的孝子就成了。

二奶奶一辈子生了三男二女,三男就被她老人家送出去俩。我爹被她送给了我大爷爷,二叔干脆被她送给外村一户人家。手头只剩下我小叔。

爹的生日是阴历九月初七。时辰是晚饭后。属鸡。算卦先生说这是懒鸡,吃饱后歇着去了。意思是命好。确实命好,在那个年代,那种乡下环境,爹算是相对命好的了,一辈子基本没受过什么苦。

小叔也属鸡,与我爹整差十二岁。但是小叔则是午后出生,在乡间,认为这种时辰的鸡,乃‌‌“刨摘的命‌‌”。所谓‌‌“刨摘的命‌‌”,完全是一种感性而具象的概括——午间时分,人都午觉去了,唯有鸡还在院里的石榴树下刨啊刨啊,刨半天,吃进一粒什么东西,再刨半天……我小时候也观察过鸡的这种特性,明明早上我喂过的玉米,还在离它不远的地上孤零零地洒着,但鸡的眼睛就是看不到,它就在树下刨啊刨啊,吃不饱,永远刨。

事实上,小叔就是刨摘的命。前面生了两个男孩子,都夭折了,生了两个闺女,每个都聪明伶俐的,后面又生个男娃,同样聪明伶俐,但稍大后发现,孩子耳朵不管用——到底是幼时发烧自己烧坏的,还是乡下庸医用药错误导致的,不确。但每天早上我们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时,就听见小叔坚定有力的脚步声了——他要去伺候他的菜地,直到现在,虚岁72的小叔,还用小推车推着他的菜,不时的去六里之远的镇上卖去。原先是为了给我那哑弟治病,后来是为了给我那哑弟娶媳妇儿,现在哑弟虚岁38,基本可以确定娶不上媳妇了,小叔又开始为他与小婶未来的养老与治病攒钱了!

应该是1980年,其时我也在场,二奶奶把外面的一个算卦先生请到了院里。一般的规矩,算卦先生在村里游走,第一家请他,如果他算得准,那么就可以吃住在第一家,然后第二家第三家才会不断的去请他(当然也有其他家,为了让算卦先生给自己算得准而好,而把人家转请到自己家住的)。没想到这先生在我家的第一卦就栽了。当我二奶奶指着我爹与我小叔跟他说:你给这弟兄俩算算吧。没成想那先生居然指着我小叔说:那我先给老大算吧……一院子的人轰堂大笑,大笑之后把算卦先生轰走了。用我娘的说法,相差12岁的老大老三你都区别不出来,还给人算卦?但是,笑话的背后,则是我小叔36岁时的沧桑,及我爹48岁时唇红齿白年轻貌俊的状态。

还能记起的,是1995年,我生了儿子,爹与娘前来看望。当时我爹虚岁63岁。邻居媳妇儿来串门,一进门就发现了坐于沙发上的我爹我娘。她指着我爹叽叽喳喳的扑向我问:哎哎,那是谁?我说我爹呗!她依然惊得直蹦的状态:你爹?怎么长得那么‌‌“怯‌‌”(谐音,在我们这儿专用于孩子和花季少女,脸蛋漂亮可爱、神情萌萌哒的意思,常用语是‌‌“怯死了‌‌”)!

邻家媳妇脱口而出的话惹得老爹老娘都乐了。邻居媳妇儿又端详我的脸,说:李桂,你真亏了,你没有吸收你爹全部的优点,瞧你爹,长得多……漂亮!她似乎感觉到不能用‌‌“怯‌‌”这个词儿了,遂改为漂亮了。呵呵。

爹很爱他的孩子们,为了爱孩子,养成的第一个特点居然是说假话。据娘的描述和我的观察,爹说起假话来连眼都不带眨的——爹对我们孩子过分疼爱,手里有一个钱就想花三个,时不时的要给我们买点玩具和点心什么的,当时我家在村里是倒数第二穷(第一是个五保户老人)。爹的大手大脚经常惹得娘泪汪汪的(娘一辈子生了八个娃,夭折两个,除了我们六个子女,上面还有一个瘫在床上多年的大奶奶,日子不是一般的艰难),为了免遭娘的批评,爹往家买东西时预先就编好了词儿:正走在街上,忽然听有人叫老哥老哥,啊,原来是XXX,人家正卖柿饼呢,跟打似的,非得给点,不要还真不行!于是这柿饼就跟着爹满载而归,随后就进了我们的肚。爹是不吃的,你要是给他点,他烦得直摇头:哎哎哎,你们吃吧,我在外头早吃了,人家非得让吃,都吃烦了!

爹确实人品好,人缘也好。但再人品好,再人缘好,也不能一上上街就碰见熟人在卖东西,就都是跟打似的,人家非得给不要不行吧。但爹就是一直给我们创造这样的奇迹,年幼的我们总是有意外的惊喜。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小动物似的,只要听见我爹归家的脚步声,就惯性的往大院门口挤,一般都不会失望。等我们长大之后,去大院门口拥爹而归的仍是一群孩子——我的侄儿侄女,也就是爹的孙子孙女们。

娘经常用一种母亲诉说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口吻跟我们诉说:‌‌“谁知道,你爹就是比我们脸白,一上街就碰见熟人卖东西,我们就一个都碰不上‌‌”。以至于后来爹说什么事儿大家都不信了,二哥甚至在爹跟我们说过个什么事儿走开之后跟我们说:他的话能信?

是的,爹的话不能信,但爹爱他的孩子们,则是可以确信的。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全村的第一双凉鞋,是爹给大哥买的。后来大哥玩耍时丢了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娘说:谁家捡起来,只有一只,他还能穿不成?现在想起来,人家捡起来,就是在家里看看,也是眼福啊。何况还能给孩子往脚上套套,凉快一下呢。还可以确定的是,我小时候居然可以拿着水枪跟弟弟巷战——不消说,这些在村民眼里的奢侈品,都是我爹给搞回家的。而且不等我娘批评,他第一句准是:在镇上碰见谁谁谁了,人家打似的,非得给,不要不中……

爹年轻时是村里豫剧团的台柱子,后来改唱京剧,粉碎四人帮后,他又说过相声,我记得那个相声好象叫帽子工厂。长大后发现会唱豫剧与京剧是多么拽的一件事,我曾经埋怨过我娘,我爹为什么不教我们学戏。我娘一句话就顶回来了:学戏的孩子哪个不得挨打?你爹舍得?

爹的第二个特点是胆小。当了一阵子村支书(副的,由于心眼不够狠,后来又被辗压下台了),得带着本村人马去邻村里搞大串连。当时农村的武斗也特厉害,我们村的一个人用红缨枪就捅死了一个所谓的地富反坏右。队伍游行中间,不定那家门槛上就坐个老太,手里掂个血淋淋的白粗布褂子在控诉。爹给我们讲时,只讲他怀疑那血褂子是用红钢笔水染过的。而娘给我们讲时,则说爹作为领队,进邻村时,总是进村时附队尾,出村时则跑到了队首。我们听了哈哈不已。长大后读书,我才知道爹敢情跟协助小白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的齐国名相管仲同志一个德性。管仲带兵作战也是前进时在队尾,撤退时就跑队首的。只不过管仲有个好基友鲍叔牙罩着,说管仲不是贪生怕死,是太孝顺了,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没人照顾其老娘了。爹也是个孝子,但总不能也说胆小是为了老娘吧。

破四旧时,村里豫剧团的衣服都要烧掉,而那些戏衣(娘谓之为香。发音如此,我也不知是哪个字)都是娘画的花样,教一帮村妇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娘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心灵手巧,每一件戏衣都跟她有关。看着自己的心血要被一把火烧掉,当然不舍得。就劝说爹把那戏衣藏自己家里。可爹坚决不同意,说一旦发现就了不得了,最后还是烧了,以至于后来娘一说起来就叹息不已。还有就是,农村女人过年时节要在自己家里烧几柱香的。娘当然也不例外。可爹怕邻居看到后说你支书带头搞迷信。娘则坚决要烧。爹拗不过,就跑大门口站岗放哨来回的巡逻。半中间还要跑家里催几遍,要娘动作快点。因为那时的院子都是四处透气的不带围墙的破院落,邻人用不着打招呼都是一呼而入的。而爹的胆小也传到了我身上。怀孕时老公去北京出差,我在家夜夜睁眼到四点,公鸡一叫唤我才放心的睡去(护仔心切)。如今每夜上网都是到二三点,我看哪个小偷能挺过我。一个土豪朋友打电话说:你家没钱你怕个啥哟。我说:你才不知道咧,关键是小偷不知道俺家没钱呀。一旦人来了,我又没钱,人家不跟我急才怪哩!

爹的第三个特点是幽默,非同一般的幽默。爹很少发过愁,既使是在那吃穿都愁的年代,爹随口夸张而成的一些亲历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傻乐。

印象最深的是,爹讲林县的一个中学教师(是爹给村里采购拖拉机时认识的,后来与爹成为好友)。爹与那中学教师两口子一块住店,开房间时爹就跟其玩笑说:你两口子开一个房间,我开一个。可那憨厚的中学教师则非要与爹住一间以示兄弟情谊。半夜里,那中学教师不知怎么的就跑妻子屋里去了。结果让服务员给逮住了。正训斥间,爹也醒了,前去解围,倒打一耙子:瞧你们店里那跳蚤,咬得人睡不着。人家两口子一块儿捉跳蚤呢,嚷什么嚷!服务员回说:他们那象两口子,鬼鬼促促的。爹说:不是两口子能一块儿捉跳蚤?……总之,故事极其简单,可从爹嘴里讲来,则是绘声绘色,诸多类似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则给物质与精神都很贫乏的我们的童年增加了诸多欢乐。

爹平日里一出门,逢人就跟人开玩笑,见我的一位邻居大娘就随口说人家:满脸麻子,一个麻子就一个‌‌“枯促‌‌”(谐音,意为促狭,鬼点子之类)点子,俺家老哥当时咋相中了你,不过年轻时有麻子也是一朵花呢,哪象现在,老‌‌“枯出‌‌”(缩水,起皱的意思)了。那大娘就会嗬嗬的笑着回说:麻子怎么了,你想要还没有呢。见一位邻家老兄弟甚或见了称他为叔的人,爹也会随口编排人家两句。总之,一路走,一路的风景。

爹的这种幽默影响了我们做子女的,甚至也影响了我那温良恭俭让的娘,记得最清楚的是娘给小弟出的数学题:一丈地,十摊儿屎,问你一尺(吃)有几摊儿?我们听了都不吭声儿,唯有小弟,兴奋得唯恐别人抢了先,赶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一尺一摊儿。老娘则在旁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一吃一摊儿,你能一吃两摊儿?小弟这才明白自己栽坑里了。

小弟跟二哥去地里耧草,回来时只听小弟唱着二哥刚教给他的儿歌——猪八戒,背耙子,不吃我的狗屎吃啥子——洋洋得意自以为沾了便宜似的进了家门,二哥则在后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总之,在爹的影响下,我家里是很热闹的。后来我一个人出去上学,发现自己居然很招人喜欢。高中时我自编自演相声,小小的轰动一把,班主任甚至破天荒地借我一本马季相声选,说,你不好好学习,估计只能考个半截砖——那时候我们把大专戏称半截砖,暗指本科才算整砖——那啥,你以后学学这个,说不定能混碗饭呢。问题是,我小时候在村里学的那语基,舌前舌后,什么音都不分,说什么相声。而且幽默过度了,也有缺点,大学时给室友诉苦,她们听了全笑得东倒西歪,导致我赢不来一丝同情。

爹的第四个特点是爱干净,七十岁时还是一口整齐雪白的牙,给人做广告都行,爹是早晚必两次刷牙的。洗澡则是每日必需的。晚年的时光,晚上大家都瞧电视时,爹就睡。等大家都睡时,爹则起来洗澡。原先家里没洗澡设备。大冷的天,外面雪花飞舞,爹也要弄两盆水在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煤火的屋子里擦身子。我记忆中的爹从没感冒过大概跟这习惯有关系。按我娘的说法是,爹一辈子没吃过药。

爹回家第一眼看的是院子,一看没人打扫就嘟哝上了:都在家闲着干啥呢,连个院子都不扫。当然他也不会跟我们急,而是自己掂着铁锹就先敛鸡屎,敛完就扯起门边的扫帚,把整个院子打扫一遍才坐下来。这一套程序被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于是扫院子敛鸡屎一度成了我每天的业务,就是为了爹回家高兴。并且,一看见爹回来,我还有一套程序性动作:第一,把一个小板凳搬到最合适的地方,供爹就坐;第二,爹坐下的功夫,我已飞奔到水缸跟前,帮爹打好一盆洗脸水,放到他的脚边;第三,放好洗脸水,我又飞奔窗台,那里固定放着,爹洗脸必用的肥皂,拿起肥皂,顺路从前台上方的铁丝上,扯下爹洗脸用的毛巾……我得承认,幼时的我还算是爹的贴心小棉袄,很有眼色,且绝不惹爹生气。小时候大姐二姐也喜欢使唤我。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得,有一次爹跟两个姐姐抗议:有几个李桂?你们都叫她?

聊可欣慰的是,爹晚年的时光里,我们的关系有所颠倒了,就是他快成了个小孩子,要这要那的,我差不多都给他完成了。记得某次给爹买了一块怀表之后,我娘都看不上了,说我:别惯他了,要啥你就给买啥?那些东西哪里有用?

小时候,我爹是多么的惯我们。晚年倒惯他一下,又算啥?

谨以此文,纪念我那2009年睡梦中逝去的爹。爹,你在那边还好么?闺女想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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