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是美国大选年。如果不出意外,希拉里极有可能与共和党候选人角逐总统人选。说到希拉里,人们自然想到她的夫君克林顿“拉链门”事件。上世纪九十年代,贵为美国总统的克林顿,几乎因这个事件翻船。
克林顿出身平民,一路打拼入主白宫,在第一个任期由于有不俗的表现而得以连任。“拉链门”事件在克林顿的负面清单上,按照我们这里早些年的说法,怕是连1%也算不上。但美国人却大做文章,搞得克林顿灰头土脸,不得不在电视讲话中向全国公众做检讨,坦白他和莱温斯基有“不适当”的关系,愿意为此承担责任。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画上句号。独立检察官斯塔尔有证据表明克林顿在这件事上撒过谎,干扰了司法调查。绯闻能原谅,撒谎不允许,于是揪住不放,而美国众议院、参议院也积极呼应,硬是搞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至于如此这般会不会使领袖形象受到伤害,从而丢了国家脸面,举国上下似乎压根儿没考虑。
内外有别,家丑不可外扬,从来不是他们的选项。
任上有成绩,甚至功高盖世,也没有违法豁免权。
从1998年1月23日克林顿被指控与莱温斯基有染开始,到第二年2月12日参议院审理克林顿弹劾案结束,用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
克林顿有惊无险,比他的前辈尼克松有幸。尼克松“水门事件”,被两位记者逮住,穷追不舍,成为当年轰动全世界的新闻,尼克松因此黯然下台,在美国历史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水门事件”后,据《钓鱼台往事追踪报告》(作者董有保,中央文献出版社)披露,1973年11月12日,基辛格会见了毛泽东。其时尼克松已经离开白宫。他回忆,毛泽东“根本无法理解水门事件引起的喧嚣;他轻蔑地把这整个事件看成是‘放屁‘。事情本身‘不过芝麻大小,而现在却因此闹得翻天覆地。反正我们不喜欢就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客观理由要攻击一位成绩卓著的总统。”
毛泽东去世早,没能看上“拉链门”一幕,不然也许还有一番高论。
这就是我们与西方的区别之一:你说是西瓜,我看是芝麻,你说是丑闻,上纲上线,不依不饶,不能容忍,不能原谅,我认你为“放屁”,小题大做,纯属扯淡。于是,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发生了,发生也就发生了,没人为自己的“错误”买单,“错误”也就接踵而来。
扯出这个话题,缘于正在阅读韦君宜《思痛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9月增订纪念版》。该书有篇文章《抢救失足者》,讲的是延安整风期间,从国统区奔赴延安的爱国热血青年,除江青极个别人外,都因为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而挨整的事,史称“抢救运动”。
挨整的滋味很不好受。薄一波在《七十年的回忆与思考》中披露:“那时我母亲也和我一起到了延安,我把她安置在深沟的一个窑洞居住。有一天我去看她时,她说这里不好住,每天晚上鬼哭狼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于是向深沟里走去,一查看,至少有六、七个窑洞,关着约上百人,有许多人神经失常。问他们为什么?有的大笑,有的哭泣,……最后看管人才无可奈何地告我:他们都是‘抢救‘的知识分子,是来延安学习而遭到抢救的。”
康生是“抢救运动”第一线指挥者,他的名言是:“有材料还需要审问吗?先抓起来再说,正因为不清楚才关起来审问,审问就是为弄清问题。”这就决定了这场运动的荒唐和严酷性。
薄一波看到的情况,陶铸夫人曾志也有切身的感受。她在《一个革命的幸存者》中直言,“抢救运动”中的“临时支部”实在是个监狱。在这里,打、骂、踢,刑罚多种多样。“他们认定我属于顽固不化分子,小组便集中火力对我实行逼供,仍无进展,又扩大为全支部都来逼供,还是车轮战,白天黑夜不让休息,每天都要搞到下半夜两三点,有时则要通宵。所提问题都是事先作过分析的,只要我的回答不合他们的意,就有人用手敲我脑袋,或把我像皮球那样推来推去,甚至揪头发踢腿。比较有创意的办法是把板凳翻过来,逼我坐在一条凳脚上。……在‘临时支部’中,不但有人用皮鞭抽,还有人用嘴咬,另一位女同志被打得口鼻都流了血,满脸尽是血污。月经来了,也照斗照打,结果裤子都红透了,还把窑洞的地面染红了一大块。每到夜晚,临时支部这排窑洞的一个个小窗口透出了胡麻油小灯萤火般闪烁的昏黄灯光,四处静静悄悄地,只有一阵阵喝骂声、踢打声和惨叫声越过土墙,越过山梁飘向漆黑的山野,时断时续,此起彼伏,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叶剑英前妻危拱之就是因为经受不住折磨而自杀,因为发现的早被抢救过来,但也从此自暴自弃,最后精神失常。”
在《抢救失足者》一文中,韦君宜除对自己和丈夫杨述在这场运动中遭受的折磨有详细记述外,还讲到,在“抢救运动”中,把那些确实无毛病可挑的青年打成“不自觉的特务”。到最后,“‘特务‘从中学生‘发展’到小学生,十二岁的、十一岁的、十岁的,一直到发现出六岁的小特务!”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根据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书介绍,除罗荣桓领导的山东根据地外,全国各根据地都开展了历时一年多的“抢救运动”。期间,既有经受不住折磨而自杀的,如四川原地下省委书记邹风平等,“鲁艺有一位艺术家全家自焚”(《思痛录》),也有被斗死的,如冀中军区供给部长、吕正操的入党介绍人李晓初、晋绥根据地高等法院院长孙良臣等。还有被处决的,如华中根据地戴季康、查化群、韦延安三位青年共产党员,熊大缜等。“被继续关押在保安处的一百多个人的命运就太不幸了,这批人中有王实味等,他们将被作为抢救审干的牺牲品送上祭坛。1947年春。国民党军队进攻延安,保卫部门押着这批‘犯人’向山西临县转移,经康生批准,于黄河边全部被处决。这批被杀的人,除了王实味,都没有留下名字(王实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得到平反)。”
“如此天翻地覆地闹了一场,伤了许多人”,到后来没一个案件得到证实,全都是假案,“这就是全部结果!”韦君宜为此痛心疾首。
一场历时一年多的大规模的“抢救运动”终于在各种原因作用下刹车,怎么收场?
韦君宜在《抢救失足者》中写道:“在中央党校的一次大会上,毛主席说:‘整风整错了的同志!是我错了,我向你们道歉。’说罢举手齐帽行了一个军礼,又说:‘我行了礼你们要还礼,不还礼我的手放不下来呀!’有这么几句话,我们就全都原谅了,而且全都忘掉了。”
毛泽东“举重若轻”。
韦君宜这些受害者也很好说话。
不是没有思考。
1945年春,在谈到“抢救运动”的教训时,韦君宜追问:“到底我们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有不少的解释。例如说:情况太隔膜啦,做这种工作是瞎子摸鱼,不会不出错啦,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啦……所以大家就都谅解了。当时,我曾和杨述两人议论:‘现在只在边区里边这样干,我们这些人还能忍受,能谅解。以后如果得到了整个中国,再这么干,可千万不行了。成亿的老百姓不会答应的。’”
没有还原“抢救运动”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抢救运动”的事实真相及造成的危害有多大,没有哪怕稍微总结一下运动的惨痛教训。作为这场运动的直接指挥者康生,不仅没有受到处分,在随后召开的党的“七大”上,还被晋升为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如此,所谓“再这么干,可千万不行了”,就只能是一番良好而不中用的愿望而已。至于所谓“成亿的老百姓不会答应的”,更是一厢情愿。1949年后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直到发动文化大革命,哪一次折腾不是得到亿万人民的热烈拥护?
“错误”是不长记性的,有惯性,能传染,因此,对一些“错误”绝对不能原谅。比如——
侵犯人权的“错误”不能原谅,与人类形成的共同价值对着干的“错误”不能原谅,开历史倒车的“错误”不能原谅,藐视和践踏法律的“错误”不能原谅,抛弃良知,专以整人为能事的“错误”不能原谅,隐瞒、歪曲历史真相,愚弄公众的“错误”不能原谅,食言自肥的“错误”不能原谅……
设奥斯维辛集中营不能原谅,把人赶往“古拉格群岛”不能原谅,制造“卡廷惨案”不能原谅,设“夹边沟”不能原谅,和平年代“人相食”不能原谅,在“文革”及历次政治运动中搞“窝里斗”、毁灭优秀传统文化不能原谅,制造呼格案以及类似的冤案不能原谅……
林彪、江青不能原谅,康生、谢富治不能原谅,周永康、薄熙来不能原谅,一边高唱爱国调子,一边移民美国等西方世界的裸官不能原谅,党的十八大以来以及此前落马的贪官不能原谅,眼看着小悦悦被车辆一次次碾压无动于衷的路人不能原谅,制造有毒药品、食品的老板不能原谅,最近发生的山东疫苗事件的责任者不能原谅……
所谓不能原谅,就是既要对事也要对人。要对“错误”形成的原因刨根问底,要把“错误”的事实和危害全部晒出来,搞清楚;对“错误”的主导者和制造者要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进行清算和追究。不然,类似的“错误”就无法避免。在这方面,我们交的学费够多的了。
“错误”打了双引号,就不用解释了吧。
20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