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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保安的北京梦:回不去的家 离不了的城

人们瞧不起保安。像那些大型商品楼、超市、高档小区里的人都没有素质,认为自己是白领,瞧不起保安。原来是北京人瞧不起保安,现在是业主看不起。

其实一些北京人,原来是国有厂的,工龄买断了,现在四五十岁,啥也没有,还不如那些保安挣的钱多。就这他也瞧不起保安。

我是1987年到西安,新城区商德路11号,在一个小吃店打杂,‌‌‌‌“商德路小吃店‌‌‌‌”。那个地方我终生难忘。我在那儿赶上两件大事,好像有一个外国作家写了一本什么书,写穆斯林不好,全世界的穆斯林都反对他。西安的穆斯林们手拉手,带着白帽子,很有秩序,很平静,在街上走。感觉到很害怕,第一次感受游行。

还有就是学-潮。就是穆斯林事件没过两天的时间,从商德门直往南,陕西省人民政府,大卡车拉着军人过来,咋着也有几十辆车。当时想着,城市不能呆了,赶紧得回老家。省政府广场上坐了全是学生和老百姓,全省各地的人都坐着卡车去,有走着去,有些人拿着酒瓶子摔,青霉素瓶子,烧花圈,喊口号‌‌‌‌“打倒腐败,打倒官倒,不让开放沿海六个城市‌‌‌‌”,‌‌‌‌“我们不做卖国贼‌‌‌‌”,‌‌‌‌“中国不是殖民地‌‌‌‌”,‌‌‌‌“还我沿海六城市‌‌‌‌”,‌‌‌‌“把帝国主义赶出去‌‌‌‌”。有一星期,小吃店关门了。我们门口那条路是到省政府的必经之路。

当时看着很害怕,想回家。但只是旁观者,觉得离我还远着呢。就是忽然这么乱,也不知道咋回事。老百姓很淡然。我在那儿的院子,有两口子,媳妇是陕棉一场的人,老公是刑警,一个单位组织去参加声援,一个去维持秩序。我不明白啊。我给老板说,城市不好,我要回家。

1989年收秋的时候我又回梁庄。回家就想找个固定工作。我要好好干活,做人就做邱娥国,干活要如赵春蛾(见后注),这两个人都是那几年的宣传对象。想着有个固定工作,给国家贡献点力量。1990年通过个关系在XX县化肥厂买个集资工,花了3500元。当青工,三级半,一个月基本工资42元。那时候,整个化工行业不景气。这期间,我舅家表哥从北京回来,说北京招保安。当时我的想法是,这辈子没当过兵,当个保安就相当于当兵。

我是1991年农历8月15晚上到的北京。我都不知道这个日子。一下火车,月亮那个圆啊,我问人家说,大叔,这是啥日子,人家说是八月十五。我这才知道,心里可难受。坐火车坐一天多,舍不得吃,饿得不行,一听说是八月十五,眼泪都想掉下来。坐火车花24块钱,下火车也不懂,有人在车站拉客,就把我们拉到三里屯幸福三村。住一夜,17块钱,说好了是10块钱,人家非要多要。觉得受骗了。就萌发一个念头,不混个样就不回家。我和另外一个老乡从地下旅馆出来,拿个大被子,大行李,去坐405路公共汽车。售票员不让俺们上,说满了满了,挤什么呢,讨厌。尖着嗓子的北京话。

当时找的一个保安公司不要人。就在一个服装厂蹬三轮,给人家送货。冬天,从通州拉一车货到北展,几十公里。俩多小时,站着蹬,一是累,二是站着拉快,一天六块钱。干到1992年春天。

刚好保安公司招人,交押金200块钱。1992年5月13号去当保安,是武警总队办的分公司。‌‌‌‌“六一‌‌‌‌”给我分配到燕山石化,公司发170块钱工资,不管吃,管住,但是,可以给厂里干些杂活,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块钱。自己做饭吃,得花三四十块钱。咱工作不错,深受领导喜爱,踏踏实实干到九四年,九四年下半年当班长,对我来说,这是个积累。

当时北京公安局成立保安总公司,成立了工会,成立了团委,所有的保安都看到一丝光明,想着受到国家重视,想着如香港、台湾的保安,很有希望,有闪光点。

1995年我从燕山石化调到凯迪克大酒店,为世妇会服务。在那儿以后,开始发胖,那儿生活好,直接升上副中队长。咱对工作热情,廉洁奉公。每个行当都有门道,也可以腐败一下,但我坚决抵制。因为啥,我们家你韩叔到死写信都是‌‌‌‌“遵纪守法,团结同事‌‌‌‌”。我老婆来了,他写信又给我添了四个字,‌‌‌‌“相依为命‌‌‌‌”。一个中队六十个人。那时候管吃管住,五百多块钱,年底奖金六百多块钱。另外,一心想着,是给共产党干的,干的好了,说不定到时候自己还有可能转正啥的。

1995年冬天,保安行业评‌‌‌‌“优秀保安员‌‌‌‌”,考试,考你的保安知识,业务技能、法律常识、保安体能、术语和待人接物等,有笔试口试。我考97分,被评为‌‌‌‌“北京市百名保安员‌‌‌‌”。心里非常高兴,觉得有希望。

1996年,心情很灰色,不想干这个行当了。原来是看到曙光,后来发现都是空话。说是给保安成立啥机构,都是骗人的。说是成立工会,也没有让交过会费,不知道工会在哪儿,有啥作用?团员也没有入团,也没有小组长,也没有团委书记,啥也没有。评上‌‌‌‌“百名保安员‌‌‌‌”以后,想着拿这个优秀证应该可以了,模模糊糊觉得应该可以纳入到正式职业里面。结果都是假的,最根本是不想给外地打工者机会,都是糊弄你。我就想着,马上离开北京,不干了。几乎跟我一块儿来的都走空了,我们燕山石化那一帮人都走了。不是去别的公司干,就是从事别的行当。

刚好那时候又跟你嫂子谈对象,感情丰富。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啥都是空的。1997元旦回梁庄,和你嫂子一块回去,想在老家创业。在家呆了几个月,啥都想过了,不知道做啥好。我爹说,你俩在家里不行,还得到北京去。

我是1997年过了清明回来的。想着干啥呢,我要挣钱,挣大钱,钱是最实在的,其它都是虚的。还是保安这个行当熟悉,就还从保安干起。那时公安大学下面办一个保安公司,我去帮人家带队。又干了两年,到1999年,感觉自己也吃透这个行当,知道它的奥妙之处,其中的猫腻之处也都知道,咋去运作都清楚。就想着自己去干。

我运气也不好,刚好赶上北京清理整顿保安市场。挂靠的全部被取缔了。因为黑保安老出事,人员参差不齐,保安行业犯罪率上升。

当时,出个事儿,很轰动。一个警察,叫徐晋革,22岁毕业,上班十多天。随州一个17岁的小孩在北京这边当小保安,上14天班,说不干了,保安队不给他钱,还打他一顿。这个小孩就到老乡那儿去,老乡说,哭啥不哭,别哭了。他们就在街上胡逛。在三元桥上,半夜一点多的时候,一个单身女子在桥上走,他们就去抢劫。刚好姓徐的那个警察巡逻,他年龄也小,没经验,就去追,死追。到一个小胡同,那个小保安说,你不要追,再追我就拿刀戳你。就把那个小警察弄死了。后来,一追查,发现是保安的事儿造成的。这事儿出来后,人们都说保安不好咋的,其实不是,那个小孩也是一肚子委屈,他没地方诉啊。形势逼那儿了,他害怕,不知道咋办,不杀人不行了。

我公司是2000年五月成立的,开始招兵买马,也没有手续,当时人家说没手续也可以招人,我们可以用你的人。咱的保安就是他的‌‌‌‌“协管员‌‌‌‌”。刚开始5个人,慢慢7个、9个,到最后,变成37人,贵州、云南、甘肃各地的人都有。

给人家开工资,管吃住,管发衣服,管烟抽,住的是地下室,劲松一个地下室,打地铺,铺了四五层报纸,就当床铺了。我还要考查对方给我保安的环境怎样,住的情况,吃的标准。EMS物流找我,叫我派保安去。我一问,他说没地方住,我就不让我的保安去。晴天还行,下雨咋办。那几年工地我也不去。我在工地呆过,真是艰苦的很。那年清华大学盖宿舍楼,俺们在那儿看着。真脏,浮土太大,土没过腿,风一刮,把人的眼都迷坏了。工地上太冷,冻得太可怜。从老家来的孩子,都不会生蜂窝煤,也没有水,屋里比外面还冷,那个工地简易棚,早晨起来被子都冻得拉不动。娃儿们手都像肿瓜子一样。我说,咱又不是不能找来其它活儿,不受这罪。

人们瞧不起保安。像那些大型商品楼、超市、高档小区里的人都没有素质,认为自己是白领,瞧不起保安。原来是北京人瞧不起保安,现在是业主看不起。其实一些北京人,原来是国有厂的,工龄买断了,现在四五十岁,啥也没有,还不如那些保安挣的钱多。就这他也瞧不起保安。

我的孩子,我也不让他当保安,社会地位太低。那天有个人说,牛什么牛,不就是个保安吗?想想也是。这个行当是四大低行业,‌‌‌‌“保洁、保安、服务员、壮工‌‌‌‌”,收入最低,谁都能骂几句。还有几点,一是社会上还是不承认,不把保安当作一个正当职业,就是低级工;二是歧视外地人。那些正规的公司,就是所谓公安局办的公司,他们也歧视外地人。北京户口的保安有五险一金,外地保安没有五险一金。工资也比外地的高。国家都歧视他们,普通人肯定更歧视。我现在为了减少成本,走的和他们一样。现在我们上的意外险,三个人上两个人的,也是为了省钱。

温家宝总理2009年9月28号签国务院令‌‌‌‌“保安管理条令‌‌‌‌”,说必须要给保安上保险。说的可好,谁弄啊?要想使这个行业有起色,必须社会得尊重它,一尊重,自然而然待遇会上去,社会要关注他。奥运期间,北京青年报采访了十来个小区,只有一个保安是微笑的。你说咋可能微笑?妻儿老小都在家,两地分居,节假日人家都休息,他不能。比较正规的公司,平时还要训练、学习,还要考核,考完啥也没有,没有说法,也不知道走那形式干啥,只有招忙。也没有人尊重。工资太低,也有很大的职业风险,遇到小偷,万一伤了死了怎么办?又枯燥无味,三点一线的。你说有啥笑的?笑也是假的。

——我现在最困惑的是,孩子上学怎么办?这样会毁了几代人。如果政策不变的话,到上高中时,就得让你嫂子回去,带着孩子上学,娃儿不一定能适应。那年回家,娃儿出一身痒疙瘩,治了很长时间才好。人家不适应,不是梁庄人了。我们可怜,娃儿们这一代更可怜,生活在真空里。他们到咱们这个年龄,连小时的玩伴都想不起,都四零五碎,越来越孤独。

这种现象我也觉得不公平。今年的教育部长说,可以接受异地考试,但是要有标准,第一,要有房,要有工作,第二,要有保险,第三,孩子要在这儿上学。说完这句话,又说句混蛋话:各地情况不一样,‌‌‌‌“北上广‌‌‌‌”三个城市,没有具体的时间表。等于是放个闲屁。不平等,老百姓没有权利,那啥时候能他也不能直起腰。就像那年,咱们村里放电影,两家为宅基地打架,大家电影都看不成。咱们老支书老兴隆上去骂他们,日你妈,连你们都是国家的,还吵啥吵?!

——想梁庄,咋不想?我梦见过找不到回家的路。回到家里,家里那几间烂房子也找不着了,最后哭醒了。前两天还在做梦。每次坐上火车,离梁庄越来越近,我就会不断地想,要是回到家,会先碰到谁,后碰见谁,千万别说一些让人家反胃的京味儿话。我可注意得很。我要是从家里回来,也得说几天家里的话,改不过来。

但我肯定不在梁庄住,不会在梁庄盖房子。我将来根肯定也不扎在这儿,可能会在吴镇上,你哥的房子旁边,也弄个房子,每天能给你哥说说话。

有时在这儿还真有个恐惧感。我经常想,如果有个啥事,警察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拉走了,你嫂子去找谁?连个人都找不到。或者想,正走着,谁给你打一顿咋办?突然生病,倒在路上咋办?找谁?在吴镇,我可以找你哥,没啥说的,他肯定会帮你。就不用想啥原因,心里踏实。在这儿,虽说有俩朋友,但还没有到那地步。也有人尊重,但是没有归属感,就好像风筝断了线。在家还是有种安全感。

(邱娥国,1946年出生,1967年入党,南昌市一派出所户籍民警,荣获过全国先进工作者、公安部一极英模、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等。被选为‌‌‌‌“全国劳模‌‌‌‌”;赵春娥,1935年出生,中共党员。洛阳老集煤场现场工,工作认真,惜煤如金。1982年,赵春娥因病去世,1983年被国务院追认为全国劳动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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