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淘书无乐趣

我在北京淘到的第一套书应该是卡尔·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购于北京大学内的旧书店,名字已然模糊,折扣却很清晰,因为五折优惠价对一个穷学生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折扣,时间是2002年暑假。

在我曾经就读的城市大连,看似风景秀美,引游人无数,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化沙漠。薄都督管理大连期间,把大连打造成了一张明信片,吸引了无数外来旅游者,但文化上确实没什么建树。也许是我辈目光短浅,只拿大学和书店的经营状况来衡量一个城市的软实力,当时的大连基本没有什么好的书店,在我毕业前夕,据说三联书店在东北财经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分店,当时忙着找工作,一直也没机会。当时网络初兴,网上购书还未通行。除了在几所大学附近能找到零散的几家书店之外,我把购书的机会留在了暑假路过北京的时刻。

大学四年,除了有一年暑假打工留在大连,其余几年回家都会从北京转车。我的同学当时就读于中国矿业大学,在海淀区学院路,附近有中国语言大学,石油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都不是很远。第一年暑假过去的时候,买了一张地图,大概知道北大和清华的位置,借了同学的自行车,一个人慢悠悠地晃过去。那虽然不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却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寻找学校附近的书店。在清华校园了逛了半天,没有发现感兴趣的东西,只觉得学校好大,比我就读大学大了好几倍,而且完全开放式的校园环境,羡煞异常。

北京大学与清华相比多了很多柔美,现代建筑之外,有很多保存完好独立存在的院子,红墙高耸,一个个大门紧锁,从围墙上能看到里面的树木扶疏,微风乍起,翠绿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晃得人心一漾一漾的。当然,当时最想看的是未名湖,在太多书中读到它的样子,第一次去到湖边,临风独立,愁绪满怀。当时我正追初恋的女友,两人高中毕业后,分别在不同的城市,鸿雁传书,总觉得词不达意。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从北京大学回到矿大的住处,给远方的女友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我去了北京大学的未名湖畔,在那里想了很多我们的未来云云。那封信让我收获了大学里最甜蜜的爱情。

在北大校园里看到很多旧书店,一家家挨着搜罗过去,真是觉得开了眼界,很多都是自己想买的书。怎奈农家子弟,囊中羞涩,权衡之下,只买了一套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上下两卷。这套书原本是读过的,正因为读过,才觉得一定要再买一套。波普尔是我接触西方思想的起始,当时我大学图书馆里埋头苦读十八卷的《鲁迅全集》,晚上回到宿舍就借阅旁边宿舍朋友的书。当时读《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是一种偶然,这种偶然却引起了我对西学的极大兴趣,逐渐阅读的重心转移到了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和他的科学试错理论,然后又扩展到这个系列‌‌“西方现代思想丛书‌‌”中的哈耶克、米塞斯等人,后来经济上稍微宽裕,尽量把这套书手机齐整,但是除了波普尔和海耶克,其他人的著作并没有对我的思想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名的几套丛书中,金观涛主编的‌‌“走向未来‌‌”侧重科学精神,‌‌“中国文化书院‌‌”侧重弘扬传统文虎,而刘小枫与甘阳的‌‌“中国:文化与世界‌‌”编委会策划的几套丛书侧重西学,这是我思想启蒙时期着重翻阅的系列丛书,‌‌“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与‌‌“人文研究丛书‌‌”等等,都让我的阅读与眼界大开。几次暑假来往于北京之间,海淀区的书店搜罗了不少。那时候,印象很深的除了北大旧书店,就是中关村图书大厦,楼上基本是新书,地下一层是打折的旧书,从那里找到自己不少感兴趣的书。不消说,买的并不多,挑挑拣拣,总是在买这本还是收那本之间犹豫不决。都是自己想要的书,取舍之难,至今想来仍然戚戚。

现在想来,当时对万圣书园并不了解,几次去都没有光临。因为不认识北京的书友,只能根据自己的印象在海淀区附近闲逛,孤陋寡闻倒也不奇怪。毕业后回到郑州,几番奔波,从郑漂一族慢慢稳定下来,基本很少出门了,活动的范围也限于郑州本地的书店。经常去的地方是郑州两家三联书店——太康路上的三联书店也消失了——以及淮海路的古玩市场——古玩市场的二楼是淘卖旧书的地方,说是旧书也只有寥寥几家,大部分的摊位都是教材。仔细选选。还是买到不少好书,十卷本的《余英时文集》和十二卷本《马克斯·韦伯选集》,都是在那里慢慢凑齐的,还不不少作家的文集。而在当时,并不常去郑州著名的城市之光书店,一个是距离住处太远,另外还是因为新书太贵,捉襟见肘的生活,需要紧缩衣食。

毕业后的几年里,工作和生活稍稍稳定之后,有次应出版社的朋友之约,去北京小聚。因为都是爱书人,就一起去了万圣书园和对面的豆瓣书店。当时豆瓣书店很火,很多出版社的库存新书,基本都是五折左右,没想到店面如此小,相对于万圣书园的高大上,真是有点寒酸了。但是门帘不要紧,重要的是书很便宜,而且很多自己想要的书。那次应该是有点积蓄之后真正痛快地买书吧。选了不少‌‌“拉丁美洲文学丛书‌‌”,还有‌‌“二十世纪世界诗歌译丛‌‌”,印象很深的是里面的套间内发现了一套十卷本的《吴宓日记》,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犹豫再三,咬牙跺脚,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最终还是没舍得买。已经打了两包书,再加上《吴宓日记》这一包,估计我根本没法背回家,而且手头的钱还得保留一部分。那是我进去的第一家书店,还没有去万圣书园,已经买了两包书,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豆瓣书店逗留了大半个上午,但是接着去万圣书园并未待太久。我自己都觉得意外,这是心目中最好的书店,早已是久仰大名,但是进入二楼的书店大厅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患了恐惧症似的,倒吸了一口气。虽然这是一家让无数读书人都景仰至极的好书店,但是给我的印象却并不好——书太多,书架太多,眼花缭乱,眼睛看不过来,手也抚摸不过来——不是他们的书不好,而是因为他们的书太多太好了。如果是像新华书店那样的书店,就算有一栋楼的书,我也不稀罕,因为知道其中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书实在太少了,根本构不成任何心理压力。但是在万圣书园,第一次我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威胁——所有的书都是自己渴求的书,所有的书都是自己想买的书,所有的书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书,一排排,一架架,高耸入屋顶。就仿佛博尔赫斯笔下的宇宙图书馆,看不到边界,看不到尽头,知识第一次以无边海洋方式击中了我。这么多的书,我穷尽一生,又能够读多少呢,想到这里,望着一排排书架,片刻有种绝望的眩晕,知识的威胁。万圣书园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了人类的渺小,知识的浩瀚无垠,而我们的阅读极力抓住的只是宇宙图书馆中的一个瞬间。任何阅读都是碎片化的,这是它的本质,这是对苏格拉底那句‌‌“人要认识到自己的无知‌‌”的最好呼应。

在万圣书园我并没有买一本书,只是跟友人闲逛。书园的入口处也有打折书,但并不多,还是新书为主。从万圣书园出来之后,觉得自己的筋疲力尽,再也不想逛其他书店,找个地方吃饭,闲聊,才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拎着自己的两大包书,打道回府。多亏出版社的朋友帮忙,她劝我坐火车背着两包书实在不方便,倒不如让她通过出版社发物流过去,我可以轻松一点。我犹豫了一下,主要是不想麻烦朋友,但想到自己的行李,这么多书,也只好答应了。现在想来我还觉得不好意思,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临走之前还厚着脸皮要求她送我一本《康德传》。

去年的时候,曾经去拜会郑州的翻译家戴大洪,这些年他翻译了不少好书,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共和国的崩溃》、卡萝尔·斯克莱尼卡的《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安妮·阿普尔鲍姆的《古拉格:一部历史》等等。戴说他家中所有的书在品相上有着严格的要求,绝不会接受任何通过快递寄送的书。每次去北京,他都在书店严格挑选那些品相近乎完美的书,一本本背回来。他不信任快递,不信任那些对书毫无认知和爱惜的送书人。我当时想,这个苛刻的习惯,有多少年轻人会遵守呢。网店勃兴,书店隐退,购书成为了点击下单购买的机械性行为,至于通过物流和快递送到手中的书,我们无法预知中间经过了多少残暴的蹂躏,更不要提对书的品相有着严格的要求。书变得越来越廉价,越来越不受重视,就像一件无足轻重的商品一样,失去了它的神圣性和独特性。我们对知识的蔑视,与我们对待书籍的这种愈发轻慢的态度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关联?

更重要的变化在于,随着书店一家家关门倒闭,当年淘书的乐趣已经荡然无存。2013年10月,好友曹亚瑟让我陪他一起去苏州游玩,回程之际,我们到上海转机,特意去了趟福州路淘书。本来淘书是我们最大的乐趣,但是等我们在福州路一路行进时,发现对逛书店根本提不起任何精神。不是我们不喜欢书,恰恰相反,是我们太喜欢书了,以至于最终我们都要占有喜欢的书。通过各种渠道搜寻到自己想要的书,直到占为己有才算结束。当我们在书店走动时,目光扫过一片片整齐的书架,没有发现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大部分想要的书,我们已经买过了,在家里的书架上安静地搁置着,那些不想要的书,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而且,以往淘到一本好书的意外惊喜,那种拿到手中心砰砰乱跳,生怕这个时候有人抢走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曹兄家里有两个书房,现在开始抢占阳台的公共地界,而且他办公室也堆满了书,总共下来有两万册,真正的属于坐拥书城,俯仰天地,乐在其中。我家里也有八九千的图书,因为没有空间放置书架,只好堆在地上。而且现如今还源源不断地增加。淘书的乐趣源于匮乏,源于我们没有资金和渠道找到很多自己想要的书,于是每次遇到一本都要不停地纠结。就如同我很久之前买不起书,每次去书店,总会摩挲一下那套烫金皮的精装本,但是每次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回去,然后安心告诉自己,下次过来再买。这种忐忑不安,焦急如蚂蚁,又恐怕下次有人慧眼识珠,比我先买走的百感交集的心情,构成了阅读焦虑的前奏。但是这种乐趣已经索然无味了。因为我基本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一本图书。欲望一旦轻易得到了满足,前戏就变得无足轻重。我们丧失了一种淫逸的天真。我们为失去的东西怅然若失。

张爱玲引苏青的话说:做一个女人,看着屋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小钉子,都是自己一手买的,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这也是一个书虫的困境:做一个书虫,看着屋里书架上每一本书,包括堆在地上的,落满了灰尘的,每一本自己想要的书,都是自己一手买的,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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