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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撅作报告

农场某队队团支部书记某某某,在文革中既积极,又极左。

文革开始,他积极响应,整日介跟在党支部书记后面,带头破四旧。

其彻底程度,别说什么带有福禄寿喜图案的家具,就是你家有一床花好月圆的被单,他也说这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咔嚓一剪子给你剪掉。

后来他看见造反派吃香,便立刻易旗造反。将以前一见到就点头哈腰的党支部书记,打得头破血流。

农场成立兵团时,他又立即顺从军人,对原来的农场干部大打出手。

于是,人们给他起个外号叫“转得快”。

外号不好听,但人家因会见风使舵,好歹保住了团支部书记头衔。

骨气有什么用?他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愚弄老百姓的花样总是在不断翻新。

斯时,神州大地忆苦思甜的闹剧又在全国盛行起来。

忆苦思甜活动有两大内容。

一是请老贫农作报告,控诉旧社会的苦,感激新社会的甜。二是吃忆苦饭。

当然,旧社会的甜和新社会的苦,那是绝对不能说。似乎我大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上的那些我们引以为荣的文明,都是在苦水里泡出来的。

每逢连队作忆苦思甜报告会,请老贫农作报告都是转得快的任务。

可这次转得快跑了三天,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人选也没着落。

这可急坏了指导员。

指导员终于不满,数落起转得快了:“怎么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人你还没找到?你小子咋回事?”

转得快无奈地说:“唉,指导员,你不知道啊。上次那个作报告老头病了,上上次那个老头是假货,他实际上是个上中农,没资格作忆苦思甜报告。上上上次那老头倒是真贫农,可他将一个现役军人的老婆给弄上床了,结果给抓起来了——”

“啊!哪,哪,那啥还有那个歪嘴老头呢?”

“哪个歪嘴老头?”

“就是一笑嘴就歪的那个老头。你忘啦?他还教过你怎么掏螃蟹呢?”

“哦,那老头呀,死了都半年了。”

“啊!那咋办?不抓紧开忆苦大会,影响下月连队评先进红旗啊!”

转得快抓耳挠腮,突然想起一人:“嗨!咱们自己就现成有人啊。”

“谁?”

“李老撅!”

指导员想想,说:“他是行,就不知道他干不干?”

“嗨,他这种人,有头脑,没思想。这老家伙爱戴高帽,只要捧他几句,我保证他马上就乐意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

“行,捧他几句容易,你去找他,就这样定了。”

这里有个缘故。

话说去年夏天,指导员探家归队,转得快去接他,三十几里路走下来,二人在大坝上酷热难耐,口干舌燥,渴的要命。

正想找口水喝,转得快突然眼一亮,他发现了新大陆。

转得快兴奋地对指导员说:“嗨!指导员,看,西瓜!”

指导员一看,堤坝下有一小片西瓜地,结着好几个大西瓜!

不待指导员吩咐,转得快忙不迭就跑下去摘。

“站住!”

不料瓜地旁边的树丛中,猛然钻出个衣衫褴褛的农村老头。

这个农村老头不客气地把转得快给拦住,并且威严地问:“干什么?想偷瓜?”

转得快脸一红,说:“我们想要,要一个——”

老头眼一瞪:“你这是偷。”

指导员连忙上前解围:“老头,我们给你钱,买你的。”

老头眼一闭:“不卖。”

指导员问:“为啥?为啥不卖?”

老头眼一翻:“还为啥不卖?我不想卖。”

转得快心头火起,威胁老头说:“老头,告诉你,这位是我们的连指导员,正连级领导!”

老头问:“哦,指导员?还是正连级领导?”

转得快说傲慢地说:“对!跟你们公社书记的官一样大,正连级领导干部。”

老头轻蔑地说:“还连级领导干部,嘿嘿,团长来了也不卖。”

转得快气愤地说:“你?你这老东西欠揍!”

“你说啥?”不知何时,老头手上已经有了一根树枝,说话间,“叭叭”两声响,树枝竟然无情地抽在转得快的肩膀上!

转得快肩膀立刻就现出两道血红的条痕。

只疼得转得快嗷嗷直叫。

指导员大惊:“反了!反了!你这老头怎敢随便打人?我把你捆到专政队去!”

老头“嗨嗨”冷笑数声,把手放在口中,“嘘”地一声呼哨,树丛中便窜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德国黑盖巨犬。

指导员和转得快一见,吓得屁滚尿流,气急败坏地落荒而逃。

事后,团长知道了这件事,当即把指导员臭骂一顿:“你这个不知道轻重的傻屌,你知道那老头是谁?是李老撅!你知道李老撅是什么来历吗?是老八路,救过咱们军长的命!现在享受的是副师级待遇!操,我和他说话都要恭恭敬敬的!你小子也不知道个头青蛋肿,嘿嘿,他要打断你的腿,你还得赔他棍子!明白吗?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以后你再见到他,你得哄他,你要给我逗他开心!”

指导员这才知道李老撅的底细。

指导员心想,这次叫这老头来连队忆苦思甜,既解决了没人作报告的燃眉之急,也向李老撅表示了敬重。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忆苦思甜报告会自然是严肃隆重的。

开会那天,李老撅一改往日老农模样,还特地穿了一身黄呢军官制服,面色凛然坐在主席台。

会议开始,指导员首先请李老撅做报告。

李老撅也不客气,他咳嗽两声,清清嗓门,大声说道:

“你们这些小青年,干活怕苦怕累。栽秧说腰疼,挑稻说肩膀疼,挖沟说胳膊疼,你们干这点农活算苦吗?大军南下打国军那会,我们连长大腿被弹片撕掉巴掌大一块肉,他没喊一声疼!咱们当年行军打仗,背几十斤包袱每天走一百多里路,脚上全是血泡,没人吭一声!打起仗来,轻伤不下火线,子弹不长眼,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那才叫苦?”

“对,对。”指导员忙给李老撅递上一杯水。

他心悦诚服地想,资格老的老革命,理论联系实际的水平就是高。

李老撅一口气把水喝完,接着说:

“不说打仗了,打仗的事情你们不懂。说说饿肚子的事情。肚子饿你们知道吧,那年闹饥荒,家家没粮食吃,老百姓连树皮草根都吃不到,你们那见过啊!”

说到动情处,李老撅卷起衣袖,“他娘的,我们一个村就活活饿死了十六口人!可李老八一家却吃的白白胖胖的,你们说,他哪来的粮食?”

老头一拳砸在桌子上,把指导员吓一跳。

指导员回过神,忙附和着问:“他哪来的粮食?当然是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

“你说对了!他妈的,他家吃的那全是咱们公社来年的粮种啊!”

老头愤怒地骂起来。

此言一出,吓的全场鸦雀无声!

李老撅意犹未尽:“我前年回去,他小子听说我回来就躲起来了,哼,我要是撞上他,看我不砸断他的狗腿!”

指导员如梦方醒:“老,老首长,这,这个苦我们先不说吧——”

“要说!”李老撅眼一瞪,说:“不说?不说这些娃娃们哪知道什么叫苦啊?”

“是,是,事情是这样——”

指导员语无伦次,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还是连长老练,接过了话岔:“是啊,这就是刘少奇走资本主义道路造成的恶果啊。李老,你老人家说了半天,你也累了吧?”

“不累不累,这算啥累?”

“那好,老首长你要是不累,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连队的看仓狗,它上月下了三个崽,就是你养的那个大家伙的种。”

“是吗?狗日的生出来了?”

连长笑道:“小黑盖都满地跑啦。”

“好,好,快带我去看看。”

李老撅大喜,随连长乐呵呵而去。

转得快乘机连忙宣布散会。

众人走后,指导员对着转得快破口大骂:“转得快,我操你祖宗八代!你小子哪是叫他来忆苦思甜啊?你是叫他来要我的命呀!”

据说,苦了一辈子的李老撅,在八十八岁那年才因饮酒过量而驾鹤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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