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过年的仪式结束了

说我回家,跟以前的朋友吃饭,好像在完成一种仪式。想吃什么。好久不见。怎么没把孩子带来。你又胖了。滚。等等之类。要说多大意义,实在是说不上来。但是没有这些东西,又觉得回一趟家仿佛缺点儿什么。

同老朋友聚会,当然是轻松愉快的事——对社交焦虑的我来说也是一样,说是满怀期待也不过分。然而那种期待,事后发现还是跟食物的关系更大。等菜上桌的过程中,我就一直暗暗盘算等下哪些东西是想吃的。倒不是有那么馋,不过是遁入吃饭的念想来逃避什么一样。我并没有焦虑,只不过大家嘻嘻哈哈,我就有了一种‌‌“应酬‌‌”的感觉。等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已经玩开手机了。

‌‌“要不要给北京人民点鸳鸯锅?‌‌”被人挤兑。

‌‌“好啊,‌‌”我配合地说,‌‌“小料要麻酱。‌‌”

接下来欢声笑语,都是围绕‌‌“外地的火锅有多不正宗‌‌”这个老梗展开的诸般奇闻轶事。我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出来一些,附和性地表达赞同,心里微微觉得有一点尴尬。要我说的话,火锅也不是只有红油这一派正宗,此外,就算在北京也能吃到极好的红油火锅。当然,这些话没必要也不该说出来,这正是不自在的缘由。我们并非真正在交流,与其说是分享各地的美食经验,倒不如说是在心照不宣地维系一种说笑的氛围。那就是仪式的一部分。‌‌“现在就该聊这些笑话,不然呢?‌‌”仪式暂时隔离了尴尬的感觉,也适足以证明尴尬的存在。——曾经最亲近不过的人,有什么要刻意维系的呢?

要掩饰的东西也不新鲜,就是‌‌“无聊‌‌”。并不是说我们当真无话可聊。相反,气氛一直热热闹闹的,我自己的话就不少。毕竟是老朋友,找话题总是容易。房价很离谱啊,炒股赔得人心碎啊,谁家领导进去了啊,谁要跳槽啊。一个哥们找了个女朋友,大家说:‌‌“居然不发朋友圈!‌‌”逼他把照片翻出来,所有人都凑过去看。

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时间。

要是说:既然无聊,又何必参加这样的聚会呢?发一个红包说句新年快乐,刷一下存在感岂不是更省事?但我又不这么主张。既然是仪式,就是不论心里觉得有没有意思,最好都参加一下的。参与的必要性就在于它自身。比如一场婚礼,整个仪式当然没有什么必看的价值,也可以直接用支付宝把红包发过去,就实质来说没有太大差别。但可想而知,那样总会差一点什么。

我也凑过去看照片,大呼小叫的。不是真有兴致,我想其他人恐怕也差不多。姑娘长成什么样,跟我们又有多大关系?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全然记不起她的高矮胖瘦。——不要误会,应该是个挺好看的姑娘,因为看完之后,大家一阵‌‌“居然让你小子赚到了‌‌”的起哄。然后就是:‌‌“趁人家没反悔,赶紧结婚!‌‌”‌‌“要不先上车后补票?‌‌”

往严重了说,这些玩笑挺没边界的,和我们吐槽已久的三姑六婆没什么差别。

我有时候怀疑,其实三姑六婆(或者只是一部分)也和我们一样,内心深处并没有多少那种被称为‌‌“八卦‌‌”的灵魂在猎猎燃烧。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追问你的工作、收入、婚配还有孕产,可能正像我们此时一样,只是出于一种单纯的无聊。比如亲戚家的孩子来你家串门,如果怕显得过于冷淡,要制造对话展现一年不见的热情(以及打发无所事事的漫长一天),除了问‌‌“上几年级了‌‌”,‌‌“放假放到几号‌‌”,‌‌“去哪里玩了‌‌”,‌‌“一年不见竟然长这么高‌‌”之外,一般不用超过五句,恐怕就有人会问到‌‌“考试怎么样‌‌”,‌‌“寒假作业多不多‌‌”。——毫无营养是肯定的。假如孩子的神经敏感一点(碰巧考试考砸了),还会想你是不是有那么恶毒,皮笑肉不笑地专挑他的痛处下刀?事实上真的没有。在那种场合下,我们对任何一个人考多少分——不及格也罢,一百分也罢——都缺乏真的关心。对他的心情也一样。

最近做《来都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朋友想找我聊聊。他有车有房,家庭美满,但是总感觉少点什么。他心里有很大的梦想,现实却在日复一日地蹉跎。我们的工作人员问:‌‌“之前有跟身边的人聊这个困惑吗?‌‌”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心里的困惑已经不属于可以拿出来跟人交流的话题了……‌‌”

那什么是可以交流的呢?我和朋友们喝得脸色红扑扑的,畅谈身边的人都如何赚到人生中第一个一千万:融资,上市,国际贸易,美股,比特币,很多我不说你们都猜得到的传奇。遍地都是机会,什么生意都赚,运营一个公众号都能收入千万。就算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月入三千的打工仔,踏踏实实干几年,最后也升为年薪百万的VP。就像一个现场版的知乎,就像人人都有几个要好的富豪哥们。当然,在座的倒没有富豪。聊到自己,大家都叹气说‌‌“不好混不好混‌‌”。这时北上广就变成了英雄冢,做IT的是码农,搞金融的也成了民工。凛冬将至,没什么可说的了。‌‌“干杯干杯。‌‌”就这样。

因为做心理咨询的缘故,很多人愿意找我聊天,而且是聊‌‌“困惑‌‌”。这就导致话题常常处于一种——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浓度‌‌”比较高的状态。劲爆或许谈不上,但的确投入了相当多的真情实感,每个字都有足够的诚意。当你习惯了别人坐在你对面,恳切地盼望探讨他/她心里最隐秘纠结的情感和回忆,坦白来说,就有了一点可以对酒桌上那些‌‌“人生第一个一千万‌‌”翻白眼的资格。大概一个人参加同学会,总在找一些翻白眼的机会吧。既然我在收入(及哥们的收入)上没有什么胜算,就不妨另辟蹊径。我的确也在心里翻过几回:‌‌“聊这些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谈话上?真诚一点可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抱怨。好比看惯了文艺片,再看春晚的体验一样。

说到春晚,自然是很无聊。某种意义上,跟它的内容好坏关系也不大,似乎‌‌“应该‌‌”就是无聊的。这也成为我们这代人过年的仪式之一。——此外,今年的春晚格外无聊一些,这就不方便展开了。总之对我而言,是尚未开幕,就在心里摆定了微微冷笑的姿态,准备好在群里大肆吐槽一番的这么一个存在。既然这么糟心,干脆不看了行不行?不,一定要看,而且看了一定要吐槽,明知这两件事都没有什么意义。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今年,一个槽友——可能也是为了吐槽——发来一张照片,说他女儿居然看春晚看得很入迷。真的,小姑娘盘腿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咧着嘴。这张照片让我想起我小时候了。那时候觉得春晚真好看啊,一年一度地盼这台晚会,连广播电视报上一份节目单都翻来覆去地研究。当然,很多人从技术的角度论证,那时候的春晚是比现在好看,相声小品的质量高,创作自由,针砭时弊。这我也赞同。但我小时候能看懂什么针砭时弊呢?光是听到司马光砸光,就乐得前仰后合了。

没什么思想,就会更容易开心。

我带女儿去买蛋烘糕。是我童年时最珍爱的一种零食。那时候认为是惊世骇俗的美味了,现在也觉得很好吃,但就止于很好吃而已。还是小时候的那家路边小摊,许多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在排队,真正的小孩反倒少了。价格涨了很多,五块钱一个,但对我来说就算吃十个也还不至于心疼。这可能是它的味道也不再高不可攀的原因。——我这么思考的时候,我女儿正小口小口地,专注地咬着手里金黄色的小饼。奶油沾了满嘴,一些肉松簌簌掉落,她小心地用手接住,再舔干净。我问她好吃吗,她痛快地一举手:‌‌“超级好吃!‌‌”

我一高兴,第二天又给她买了一个。我原本有点担心,这东西太轻易得到了,会不会就没‌‌“味道‌‌”了?后来我意识到,能影响味道的变量,只有时间。

等到她成年了,那些东西才会没味道。或者说,就会没味道。

对我来说,成年就是从觉得‌‌“过年没什么味道‌‌”开始的。这不是说成年不好,也不是说过年本该有味道。我只能说,那些都是人生无法逃避的部分。现在的我一点都不享受过年。但我有时也会想,‌‌“不享受‌‌”(同时还装作‌‌“很享受‌‌”)本身恐怕也是仪式的一部分,说不定是真正重要的部分。我以前过年回家,要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还好可以通过学校订到硬座票。那趟火车上,没有座位的人比有座位的更多。他们挤在一切可以容身的地方:走廊、厕所、车厢连接处、甚至座位与桌板之间的间隙里。到了夜里,只好人叠着人入睡,歪着头,扭着肩,蜷着腿,侥幸睡着的人也是一脸痛苦……我去上一趟厕所,必须把他们叫醒,请他们挪动一下,才能勉强在地板上的头与身子间找到落脚的缝隙。我常常想,究竟是怎样的动力,让人们宁可忍受这样的屈辱,也一定要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千里迢迢地走这么一遭呢?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疑问。我们家一个钟点工就说,她宁可过年那几天留在北京干活,挣的钱是平时的好几倍。到了春天再回家。火车票不用抢,还不遭罪。

不能这么想。人这么一想就会变得成熟,有些事就失去了根基。

我有时想,说不定人类其实像机械一样,生理上设定了这么个程序,每年到这个时候,就要聚一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一个规律,就如同四季更替。这个规律经不起严厉的拷问。如果一个人真的开始思考它的意义何在,它可能就会停摆。

——是啊,所以过年究竟有什么好处?

成熟的一个特征,是要尽可能省力,用经济学的话说就是追求极致的投入产出比。而仪式恰好相反,它从来不问为什么。繁复,浪费,某种意义上就是白白折腾,不问回报,只是参与。所谓意义感一类的东西——或许吧——会在那个过程中自然浮现。但是冷眼旁观这个过程,就会像我一样,不时地感觉到一点尴尬。尴尬恰恰是为了帮助我保持距离,继续冷眼旁观,避免投入更多。正如那一刻我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听着朋友们的谈话。

话题转移到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上,有人兴奋地吹嘘某次一口气吃了多少食物,把老板脸都吃绿了。我在心里想:‌‌“好吧,这种事最大的价值不过是省了几十块钱,又有什么好兴奋的?‌‌”

然后有人提起,从前饭店卖三块钱一人的豆花饭,豆花一大碗,米饭不限。有一天我们比赛,看谁能把三块钱物尽其用,吃更多米饭。这件事我还记得,我吃了三碗或者四碗,远远还未够班。第一名吃下整整八碗,颇为轰动一时。但谁都想不起来是谁了,于是我们互相指认笑骂。我妻子不懂得为何那么好笑,她就有些尴尬。——小时候的事确实是那样,其实没什么意思,经历过的说起来会很开心。倒真不在于赚了什么好处。

这些回忆并不会冲淡过年的无聊。我越来越相信,对我来说过年的精髓可能就在于无聊。我还是没法把握这段时间,但我也能承受无聊的感觉,反正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总要追求点什么,偶尔也该停下来,好也罢坏也罢,作为仪式,作为生命长度的一个标记。——假如有生之年,每一天都活得那么有追求,我们与机器又有什么分别?

陪一下父母,见一见以前的朋友。一年就是这么一回。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但就像前面所说,见与不见多少还是不同的。哪怕只是聊几句八卦。

生命本身也许有那样的诉求。《镜相》的编辑希望我写一篇文章,由过年引发一点思考之类,但过年可能是唯一不需要思考的时候了。一年到头都在思考,镜相总在倡导看见和改变,我有时在想,‌‌“浓度‌‌”是不是太高了。无论如何,过年不见得那么认真吧。所以索性写了一篇流水账。人有严肃审视自己的愿望,当然好,但这几天倒不妨专心地吃蛋烘糕,吃自助,说没有营养的话,八卦你兄弟的女朋友——这些事都毫无意义,所以不必再思考有什么意义了。看春晚,能看进去当然好,看不进去就吐吐槽。可能生活就得有一个角落放着这么一堆无聊的事。很抱歉,因为没有思考,得不出更具体的结论了。

硬要说结论的话:如果实在不想跟人聊收入和女朋友,就要学会打牌。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