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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特重我头轻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三篇文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陶斯亮《一封没有发出的信》、一篇《青春》杂志的伤痕小说《坟草青青》和遇罗锦发表于《花城》的《乾坤特重我头轻》。

那时,我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丝毫没有评价、反思历史的能力,但少年的心灵却被那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场景震撼。为什么我们眼前的历史会呈现如此惨状?为什么我们要为日常的生活、语言和思想付出生命的代价?

站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遥看历史远去的背影,止不住这样的追问:岁月已老,但付出的代价得到了应有回报吗?我们是不是可以畅所欲言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妨,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的片段吧。

《乾坤特重我头轻》题目取自遇罗克的狱中遗作《赠友人》:

攻读健将手足情,
遗业艰难赖众英。
清明未必牲壮鬼,
乾坤特重我头轻。

这诗,有才情,有风骨,有担当。今年是遇罗克罹难42周年,以此为题,是为纪念这位思想的先行者和无罪的死囚。

遇罗克出生在一个小资本家家庭——他的母亲曾经拥有一个与他人合作、总股值千元、雇用十来个工人的小加工厂,在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一步跨进了“资本家”的行列,1957年反右运动,夫妻双双被打成右派。母亲“资本家”的成分,成为子女的“出身”,它既制造了一起残酷的冤案,使一位青年才俊命丧枪口,同时也贡献了一个非凡的思想者、一位黑暗中的光明使者。

遇罗克并非是个决意的反抗者,他是一个思考者,由思考者而进一步成为思想者。他非但没有决意地反抗,而且也不天生叛逆。少年时,他曾努力地迎合这个对于他尤为神圣的时代:他是小学第一批少先队员,积极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小学毕业,他是毕业班的代表,在全校发言表达对母校的谢意;一进入中学他便写了入团志愿书,以坚定自己的政治信念;在“三反运动”中他检举过自己的母亲,因为工人工伤被解雇,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公私合营后,他劝说母亲把自己的房产全部上交给了国家。如果不是这“资本家”出身,遇罗克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孩子。

但他是资本家的子女,不能和无产阶级的后裔一样平等地享受社会权利:当他进入中学之后,他的操行从小学的“优”变成了“中”(他妹妹遇罗锦亦如此),在他们的评语上写着:“应和家庭划清界线。”界线?可是界线到底在哪儿?一场历史浩劫给出了最终答案:没有界线——没有底线。

他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却以优异成绩落榜,连最艰苦的地质勘探专业也没有录取,否则,中国或许会出现一个优秀的地质学家而少了一个思想者。

1960年底,遇罗克响应号召,主动到北京郊区当了一名农业工人,此后,他再度经历了一次高考的落选:因为家庭成分,连报考的机会都没有得到。农村的四年时间,他开始投身哲学的研究和写作,随着“阶级斗争”的形势越发严峻,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同类”饱受非议和打击。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思想渐渐走向成熟并开始发表文章。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一个人的阶级地位是由其经济状况决定的,和家庭出身无关。而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继承人卢卡奇则进一步认为,一个人不论出生在什么样的阶级,只要他具有无产阶级意识,并且愿意服务于无产阶级,那么他就属于无产阶级。此所谓“阶级意识”。但文革的发动者不相信这样的理论。

先贤的理论被谭力夫——这个北京工业大学的造反派头头所发现的“定律”击得粉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但谭力夫毕竟是“定律”的发现者而非创造者,创造这个定律的是独特的、以阶级身份为标志的“等级世袭社会”。当遇罗克向谭力夫发起挑战的时候,他实际上挑战的是这个社会——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体现出遇罗克的独立、英勇和思想的光芒。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姚的文章遭到社会冷遇和抨击:当时,没有人知道文章的来头,而文章中歪曲历史、虚构前提的笔法更为人们所不能接受,遇罗克为此写下《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发表于1966年2月13日《文汇报》。遇罗克是个小人物,此时他却果敢地站到这个时代的对立面:姚文元文章正是文革的先声和铺垫——因此,遇罗克注定要被这个时代的巨浪吞噬。

文革甫一爆发,他便目睹了“黑五类”“狗崽子”们被打翻在地的场景,于是,他再度挺身而出,写下了轰动一时的《出身论》。在我看来,他的文章既是为他自己辩护,也是为同类辩护,还是为这个时代残留的一点正义和良知辩护,而他的辩护在暗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了一条缝隙,向人们的心中投射下一缕阳光,从此,遇罗克与林昭、顾准、李九莲们一道,成为一个时代的英雄。

然而英雄末路,等待遇罗克的命运可想而知。

在《出身论》一文中,他以平等为基石,以争取平等的政治权利和教育权利为目标,揭露了“血统论”者所具有的专制主义特征,其本质是封建主义的。遇罗克指出,在大学招生中,出身不好的人受到歧视;在企业,得到提拔的干部总是“出身好”的;在农村,得到照顾的总是“出身好”的……文章中他尖锐抨击道:“像这样发展下去,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呢?”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左的“反动政策”。

遇罗克的文章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反响,1967年4月14日,戚本禹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他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1968年1月5日,遇罗克被捕,经过反复审讯和残酷折磨,于1970年3月5日,遇罗克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是年,他年仅27岁。

遇罗克的思想并不深奥,从他与难友的交流中可以看出,他对现代哲学不理解、不认同,但他所捍卫的政治平等、思想自由,却是人类文明社会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政治权利,他所表达的思想在今天看来俱为常识,但——即便“常识”,还远远没有成为我们社会行动的基本准则,甚至还有一部分人根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常识。要使这样的“常识”成为我们今天社会的普遍共识,成为我们的行动标准,其路漫漫。

纪念遇罗克,不仅因为他是一位思想的先行者,更因为我们向往光明。

201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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