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下乡知青生活的苦衷

1969年1月9日,获准队长批准我回开封探望母亲之后,我急忙戴上一顶破棉帽子,裹了件半截长的棉大衣,下午3点离开了铁炉七队。西华县距离开封市约200多公里,那天我却用了11多个小时。

一、艰难的行程

向南越过我们刚完工的沙河,直奔逍遥镇。天灰蒙蒙的,看样子要下雪了,一路沿乡间小道快步前进。15里路用了80分钟,来到逍遥镇时天已渐至黑夜。匆匆喝了一碗胡辣汤,吃下两个烧饼,天已经开始飘雪花了。我来到一个去许昌、开封方向的十字路口,准备搭辆顺风车。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行人已经非常稀少,我独自站在路口,对过往的车辆挥手示意。过了几辆车,有的不停,有的不是去许昌、开封方向的。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一位开封中学初中六八届的学弟赵正文在淮阳县因强行扒车回家,不幸被车碾压至死,年仅15岁。想起此事我顿时一阵心酸,一阵寒战。

眼看已经要8点了,天已全黑,今晚万一等不到车,风雪之夜我该去哪里安身啊。远处又有灯光在闪动,快到我跟前时,看车头是“解放牌”货车。马上招手,并抱拳作揖,万幸车子真的停下来了,和司机师傅说明原由,他说:“上后面去吧!”我立马踩着后轮,爬上后面的翻斗,车继续向许昌方向开去。车斗的钢板冰凉,没有车棚,我在靠近驾驶室处扒开积雪蹲下,把棉帽的护耳放下来,竖起棉大衣领子,龟缩成一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车能搭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车在前进,离家越来越近。北风在头顶呼啸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旋落在身上,一会儿功夫,我就变成了活雪人。大概开了五个小时,车子到了开封火车站,司机师傅对我说:“到了,你下来吧。”而我的腿脚由于长时间的冰冷和蜷缩,麻木的难动弹,冻的快要失去了知觉。直起腰时,棉大衣上的冰咔咔作响。由于长时间靠在冰冷的钢板上,我的后背有一片皮肤的神经已经因冻坏死,至今对冷热疼痛刺激没有任何知觉。我慢慢下了车,向司机师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声谢谢!车子开走后,我跑进火车站候车室,那里有铁炉子,大家都围着取暖,我要让冻僵的身体恢复一下才能继续向家走。离开候车室时回头看看时钟,指向一点,鹅毛般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舞着,踩在脚下嘎吱嘎吱作响,风雪之夜,我还要步行12里路才能到家。这就是毛泽东时代,千千万万知青的命运,他老人家在温暖如春的中南海里“其乐无穷”时,我们多么需要红太阳的一丝温暖。可是,红太阳,你躲起来了!当我们酷暑难耐的劳动时,你又在我们头顶施展魔法,更残酷的打压我们。下乡时,就是沿着这条解放路,在阴沉的天空,蒙蒙的细雨中离开开封的。现在的解放路一片寂静,一片白。解放路啊!解放路!你什么时候能解放我们啊!

二、进家后更痛苦

经过了11多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到家。我用水果刀轻轻地拨动门栓,打开屋门,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屋里没有一丝暖意,与屋外一样冰冷,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母亲在西屋北间头朝南躺着,听到我的开门声,她醒了。得知母亲已经病了三天,还在发烧,起不来床,枕头边上放着一块硬帮帮的鸡蛋糕。多亏同院邻居孔伯仲挑了两担水,并送来一暖瓶开水,直到今日感激不尽。这真是:

病缠身食已尽呼儿不应,与孩儿相见好似在梦境。
你满身冰雪娘怎不心疼,见你娘更牵挂小儿实情。
娘忍不住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滴滴撒在儿的心上。
孩儿见娘如此悲惨凄凉,深感心如刀割寸断肝肠。
是他把我们逼上了绝望,咱小民怨恨何日能伸张。
待到日落西山!再升朝阳!

这段毛泽东痛诉旧社会的经典语句,用来形容当时的社会一点都不过分。

母子俩渐渐脱离悲痛,面对现实,重整生活。我给母亲倒了一杯热水,让她服下退烧药,继续睡觉。我去西屋南间睡了。屋内虽然冷,却也好过风雪夜龟缩在解放卡车的翻斗里的状况,颇有些幸福感。早上起来给母亲做了碗疙瘩面汤,母亲吃药后继续休息。我打扫一下积雪,去粮站买五斤面,中午母子二人饱餐一顿咸面鱼(面疙瘩咸汤)。可能是心情好一点的原因,母亲下午慢慢起身下床了。在家陪伴母亲三天,见她身体渐渐恢复,我对她说:“娘,我还得回队里。”然而却遇到一个使我内心自责不已的难题,钱!母亲的钱都是由哥哥姐姐寄来的,勉强够生活。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面对母亲,我几次不知如何开口,羞愧难言,殊不知,孩儿已长大成人,但身上并无分文。母亲看出我的心思,给了我十块钱。我拿着这十块钱买了二斤酱油,二斤醋和一斤盐。回到家将所买东西和三个馍,一点咸菜,一个塑料碗放在编织袋内,用一根麻绳的中间扎住编织袋的口,麻绳两头分别绑在编织袋底部的两个角上,做成一个简易“双肩包”。

第二天吃过早饭,告别母亲,谢过邻居后,怀揣着余下的六块钱,踏上返乡路程。这六块钱不能花,我决定偷偷扒火车,由郑州转车到许昌。我这一套行装一看便知是知青,火车上一般不查知青的票。从开封站扒上一辆铁闷子车到郑州,在站内寻摸一个多小时,又爬上一辆去信阳的火车,下午2点多到许昌,不能从检票口出站,只能沿铁路走一段,到闸口处溜出来。吃点东西后,走出市区,来到通往逍遥镇的公路口,又站了一个多小时才搭上顺风车,到逍遥镇时天将黑,谢过司机师傅,背起我的“双肩包”,开始15里的步行。

三、又回到铁炉大队劳动

走在乡间小道上,田间的雪还没化完,一片白,远处稀疏的村庄似围棋盘上的几粒黑棋子,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这篇广阔平原的寂静。脑海中又浮现出母亲独自在家,无依无靠,卧病在床的景象,不由得一阵心酸。面对眼前的雪原,我看到前面的路依然黑暗,看不到歌曲《东方红》中“他为人民谋幸福”的“幸福”在何方,不仅我一人看不到,数以万计的人民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回到队里已经晚上8点,大家都已吃过饭,我边啃着从家带来剩下的一个馒头和咸菜,边向世予讲述母亲的状况。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世予眼眶中闪烁泪光,我没有再说下去了。

第二天晴天,太阳带来一丝暖意,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今天要干的又是一个苦活、累活——去砖窑烧砖。冬天农闲时一般有三种活要干:一是挖河,二是烧砖烧瓦,三是条编(编筐,编篓)。秋天天气干燥,社员们脱制大量砖坯,现在已经风干,就等农闲时烧成砖。我们8人跟着社员来到建在村北1里多地的砖窑。

烧砖是项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队里一位有经验的长者是窑头,带着两位身强力壮,具有一定装窑,烧窑经验的助手,指挥着由几十人组成的劳力大军(我们知青就在其中)负责运送砖坯、柴火、饮窑和出砖这些力气活。

这是1969年,毛的思想路线如一口硕大无比的锅,把中国人扣的死死的。我们无从知晓当时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只知道全中国的农村没有任何机械化设备,每一个环节都靠人们的双手双脚,每项工程都采用人海战术。我们4个男生和十几个男社员负责把1里地外晾晒场上的砖坯运到砖窑内。女同学和女社员的路程更远,她们要从2里地外的打麦场上把麦秸运来堆放在砖窑附近。窑头指挥助手装窑,二、三个人转递砖坯。先在底层“竖立砖、打拦头”,而后平立“盖底砖”,再向上排“人字形”千斤层,以后层排,透风层,直到装满后封住“天口”,盖好顶层砖。我们4人从未见过烧窑,就站在窑头旁边看。窑头一边指挥助手,一边给我们讲解烧窑技术。烧出好砖有几大因素:1、窑体形状(肚大窑门宽,必定出好砖);2、火道的分布应使每块砖受热均匀;3、掌握火候(加柴时间和数量适当,以控制窑内温度由低变高)等。他讲得兴致勃勃,我们也算是正规接受了一次贫下中农再教育。听完继续去运砖坯。雪化完了,路还是湿的,我们拉着装满砖坯的板车,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拉的拉,推的推,脚下不住地打滑。很快内衣就被汗水浸透了,冷风一吹,钻心的凉,又立刻打起寒战来。

中午生产队里送来大锅熬菜,每人两个馒头,红薯随便吃。吃完继续运砖坯,更加湿冷难耐。下午勉强运了三车,已是收工时间。两腿直发软,实在走不动了,看到女同学们也体力已尽。8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再也没有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英姿,尽显狼狈相。难道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革命道路吗?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家”后,大家纷纷倒在麦秸铺上,一动也不想动,晚饭吃凉馒头对付了事。当晚早早入睡,准备迎接明天的革命考验,安然度过无梦的黑夜,晨光将我们唤起时,却感到腰酸腿疼脖子歪,浑身如散了架一般。我们疼痛不堪的身体拖动着板车在无际的小路上周而复始的行进。几天后砖窑终于装满砖坯,封住“天口”了。我们也不能休息,继续运麦秸,车子轻多了,只是来来回回跑路消耗体力。

等待我们的还有两场重体力劳动的恶战!那就是饮窑和出窑。点火一般都在傍晚进行,夜晚方便观察窑火。一旦点火,七天七夜不能熄灭,开始用小火,逐渐加大,升高窑温,最后三天加大煤炭块烧大火。窑头每天仔细观察窑顶的出气眼和窑内火道的颜色,第六天时他发话要我们开始向窑顶蓄水池中上水。

村里没电没设备,上水全靠人工一担一担的用水桶挑上去。每个人都挑着装满水的水桶,顺着窑体外的土坡盘旋小路一步一步的前倾着身子走上去。这小路只能走一人,是名副其实的单行道,别说是负重上上下下,就是空身一人来来回回走一天,也累的够呛。毛泽东让我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上是用劳动迫害我们,明知这是他卸磨杀驴的伎俩,却不能讲一句怨言。当我肩挑着沉重的水桶,排在队里艰难的向窑顶一步步挪动时,不禁又想起《白毛女》中的那段唱词:“多少长工被奴役,多少喜儿受迫害”,这原本是对旧社会的控诉和写照,拿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却也恰如其分。贫下中农与我们一样也成为了长工,只是他们还生活在海市蜃楼中,没有醒来,没有认识到全国人民都在为毛泽东一人打工,即使有人认识到这一事实也不敢说出口来。

几十个人挑了一整天,终于把水池灌满,比运砖坯还累。第七天中午,窑头发令熄火,封窑门,饮窑。他和助手登上窑顶,将蓄水池的水慢慢注入窑内,顿时腾起团团热气,随风飘散,化作朵朵白云,飘向九霄仙宫。我们又开始不断的向水池加水,使每块砖吸收足够的水分,窑内温度降至人体能承受时,将窑门打开,运砖出窑。烧窑最艰苦的劳作就是出窑,窑内外温差极大,进入时热浪扑面而来,冰冷的脸瞬间发烫。真有种“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味道。两天后烧窑劳作终于结束。

日复一日繁重的体力劳动,枯燥单调的知青生活,挥之不去的思念亲友之情,对未来前途的迷惘与无奈,时时刻刻侵扰着大家的心。对心灵的呵护和慰藉,绝不是挥挥拳头,振臂高呼几句毛主席语录可以抚平的。深冬的夜晚,寂静苍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突然夜空中传来清脆的笛声,一曲又一曲如泣如诉。这是第四队李×平的笛声,他在用笛声抒发心中的郁闷和惆怅。音乐的旋律在夜空中回荡,似乎引起了同学们心灵的共鸣,大家辗转难眠,思绪万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每天似毛驴拉磨,周而复始的做着圆周运动,转眼间到了麦收季节。麦收的劳动强度不亚于挖河和烧窑,一天干三晌,白天收完麦,腰已经像折了一样,疼的直不起来,晚上还要接着打麦,经常干到夜里2、3点。早上5点多又被叫醒,下地收麦。一个麦季下来,每人都能瘦10斤。

星移斗转,年复一年,在这里接受“再教育”两年多,每天机械地重复着体力劳动,脑袋已经麻木,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能返城吗?什么时候?还是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个别女同学为了不被动员下乡,献身军宣队,工宣队。下了乡的后来为了返城选择献身于生产队长,村支书。这招挺灵,大多都能如愿。看着身边的同学一批批来,一个个走,更加担忧自己的未来。

四、患乙肝回家成了黑户

1971年,在我绝望的道路上使我更加绝望的事情发生了,我身体不舒服,到县城就医,被县医院检查确诊为“乙型肝炎”(简称乙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得了这个病。队长得知情况后,怕我留在队里传染他人,要求我回家治病。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很快,队长批下了返城通知,却不知为何,不给我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下乡时我们的户籍也随着迁至农村,返城后要把户籍重新落在城市,这样才有粮食。文革期间计划生育混乱,人口城市暴增,住房和粮食很快就出现供应紧张的状况,在我返城时,供给制还未取消,买东西不只要拿着钱还要有更重要的粮本、煤本、布票、蔬菜票、棉花票和工业券,少一样都买不到东西。

回到开封,我没有户口,变成了“黑户”,没有粮本和各种票券,更没有办法找工作,我“被消失”了。家里只有母亲每月凭粮本可以买到的26斤粮食,我要去哪里找吃的?要如何去挣钱看病?一筹莫展之际,小学同学王永年得知情况后,慷慨的把他家的粮本借给我,这样我可以在每月月底时,拿着他的粮本去买一些他们不吃的杂粮,如白薯面,白薯干等等。王永年出身好,却从来没有瞧不起像我这样的“黑五类”,并且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帮助,这份恩情很重很重,我感激至今。

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天天计算着一天能吃多少,剩下的粮食够不够撑到月底,经历过1960年的“大饥荒”,那种因饥饿产生的恐惧深埋在心底,永远无法忘记。因为没有户口,找工作也是到处碰壁,曾跑回铁炉大队两次都未办成户口迁移证。一纸户口把人压的没有了生存的空间,有户口,就是人,没户口,就是鬼,在政府眼里就没有这个人。中共中央就是如此赤裸地践踏着每个人的生命和自尊,剥夺着每个人生存的权利,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谁再愿意经历一次,甚至每每回忆起当年,心头都充满着深深的怨恨。

后来通过同学张时伟和张一贵的介绍和推荐,开封市龙亭区微型电机厂的厂长关尽孝接收我到厂门市部打黑工,修理收音机、扩音机和电唱机,每个月发给我31.5块钱。我和张时伟、张一贵尊称他为关团长。这些技术是我在文革初期自学的,同学们都在兴奋的全国大串联时,我跑到被红卫兵砸烂的图书馆废墟里,捡回两本交流无线电出版社出版的《怎样设计放大器》和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的《收音机的特殊电路》,至今保存完好。当时在家自修,看不懂就反复看,后来慢慢地可以给各派造反队修理扩音机。在没有户口的情况下还能有个工作干,我对关厂长感激不尽,好像在生死边缘上遇到了一位大救星,不是毛泽东,而是关尽孝,又一次感到天无绝人之路。后来我的工作从修理发展到为河南省各县区广播站生产扩音设备,区领导来视察时我就悄悄躲起来,以免招来麻烦。20年后我在开封市煤矿仪表厂任厂长时,才得以回报他的恩情,将他的两个女儿招收到厂里,安排到仪表车间工作。

直到1971年底,我才拿到了市人民医院开的诊断证明,并请求医生附加一句:“治愈乙型肝炎是世界性难题。”拿着这张证明,再次来到铁炉大队,终于办下了户口迁移手续。谁想,回到开封后又遇到麻烦了,市安置办公室不给办理入户手续,一句话:“你这个不能办!”没有任何其他解释,就把我打发出来了,这样一来,还是等于没户口。那时正是知青返城高峰的初期,已经成为了一个社会问题,安置办公室里人山人海,想问个问题都要排半天队。不知往安置办公室跑了多少趟,终于在1974年夏天的时候办好了入户手续,把我的象征生命、人格、尊严的户口迁入到辖区派出所。终于真正的返城了,度过了几年地狱般的鬼日子,重返人间,这不仅是我一人,有同样经历的知青千千万。世予在我之后不久也返城了。但是还有更多数以万计的知青仍在水深火热和绝望中挣扎,哭泣,苍天啊!这是谁之过?

2006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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