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没有一个家

在我的记忆里,那座二进两厅九房的四合院总是被一股压抑的空气笼罩着。从三岁长到十二岁,我在聚族而居的院落度过了九年时光。

院里所有房屋都按照尊卑长幼的次序安排使用,大房即是正房,住着大伯父一家,他是养父的亲兄弟。除去与大伯父家对称的另一间大房,其他房屋不论开间、进深、高矮、装修、摆设都遵循低于大房的标准。

我和养父母住在其中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里。房门又小又矮,一米八个头的养父每次进屋都要弯腰低头。屋里有一个颤颤悠悠的小阁楼,说是阁楼,其实就是把一排简单的木板架在横梁上。木板参差不齐,大概有四五平米大,走在上面咯吱作响,让人心惊。

我总担心悬吊在头顶的那些木板会不堪重负坠落下来,每次养父上阁楼时我就远远躲到角落里,但直到我们搬离四合院,小阁楼依然安安稳稳地悬挂在横梁上。

我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东游西逛,跨过宅门高高的石门槛,是一块长方形地坪,由形状各异的大块石头铺设而成,石缝间长满不知名的小草,绿茸茸的很是好看。

院子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摆着大伯母腌制的几坛咸鱼露。过了天井有一个大厅,由左右两个大房簇拥而成,是整座院子的议事厅,供奉着祖先牌位及神像,逢年过节就用来祭拜祖先,遇到白事也用来停灵料理后事。

因着养女这一身份,我在四合院里是特殊的,缺乏血缘的纽带,养母从未喜欢过我。四合院里的亲戚都戴着有色眼光看着我和养母之间的相处。

那时候,总有人避过养母对我说:‌‌“小时候吃过苦了,长大了才可以吃苦。‌‌”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敢问为什么。

我像个懒汉一样搬个小竹凳靠在那堵石头墙上,摸着那些雨后悄悄长满墙面的苔藓,幻想自己和爸爸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想得厉害,就在墙上划下一道杠。

无数次伤心地痴想,如果我是个男生,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命运?如果我不出生在计划生育年代,我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把我送人?我的童年是不是就不会如此暗淡?

我整天窝坐在屋里,不和邻居孩子玩耍,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堵裸露着红泥掺杂着贝壳灰的石头墙发呆。我心里盘算着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四合院,换洗衣物藏在哪里不会被发现,遇到大人打什么招呼不会露出破绽。

在七岁那年,我决定逃离四合院。

院里八户人家虽然同宗同祖,但妯娌关系无比紧张,人们面上和善,但往往欺软怕硬。院里没有一面不透风的墙,没有一张关得上的嘴。如果不想成为各家饭桌上的谈资笑料,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即便在自己屋里也不能大声说话,吵架也必须压低嗓门。

每次养父做家务都像做贼一样,每次都嘱咐我站在门口放哨,就怕一个不小心被邻里撞见——男人不做家务是四合院里的约定俗成,养父不敢挑战世俗。

院里的长舌妇们总能从别人家那扇木门的开合中捕捉到蛛丝马迹,揣摩到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这类听墙嚼舌间接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

小婶从偏远的山村嫁进四合院,盲婚哑嫁的小夫妻谈不上恩爱倒也相安无事,两年后小婶相继生下了一男一女。

一天,小婶出门办事,回来后因为天气热,打了一桶水在屋里擦洗身子。就在小婶擦完澡正在穿戴的时候,门被粗暴地擂开了,小叔像吃了炸药一样拽着她的衣服领子,未出言相问就被扇了两巴掌。原来小婶洗澡时有个男人趴在后窗偷看,莽撞又傻气的小叔抓不到人就胡思乱想,转而把怒气发泄到她身上。

小婶经受住了丈夫的拳打脚踢,却承受不住婆娘们的闲言碎语。一个台风天的雨夜,小婶离家出走,雨停后被找回来,挨了一天,丢下一双儿女离开人世,年仅二十四岁。

不能生育,性格孤僻的养母也是院子里婆娘们的指点对象。沉默寡言并不能避开这茶杯里的风波,她必须强颜欢笑,假意和她们打成一片。

那时候,总有人把我拉到一边问‌‌“你养母有没有打你‌‌”之类的问题。对于这些明里暗里的‌‌“挑衅‌‌”,养母大多沉默以对。

四合院的房子,门板薄,白天人来人往,不好随便掩上,养母只有在晚上睡觉前才能关上这一扇门。很多次,我都想到关上门后,她肯定会感到解脱,毕竟装了一天,谁都会累。

门一关上,十来平方的屋子通通由她主宰,她可以自由自在,甚至连呼吸都顺畅起来。于我而言,却是噩梦的开始。

她将白天所受的气统统发泄到我身上,捂住我的嘴巴拧大腿,罚站不让睡觉,趁我打瞌睡时找准睫毛用力一拔,等等。花样很多,总之是哪样不让我哭出声音就用哪样。

直到现在,每当黑夜来临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战栗。

某次,养母受气后也离家出走了。那段日子里,我时常恐惧地想起小婶穿着一身寿衣躺在昏暗的议事厅里,脚尾的煤油灯忽明忽暗。

夜里,养父抱着我,一边流泪一边轻声诉说他的苦衷与伤悲。原话我已忘记,大致是希望我以后听养母话,膝下无子的养母已经受尽妯娌嘲讽,若再和我不睦,四合院里随便一个人的口水就能断绝她的活路。养父恳求我就是装也要装下去。‌‌“万一她想不开轻生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哭得喘不过气来。这个不幸我无法拒绝,不管心里多厌恶,都要装模作样地接受。养母的不幸有养父抚慰,养父的不幸有我体恤,可是,我的不幸却只能埋在肚里。我乖巧地应承养父的请求,心里打定主意,要逃。

几天后,养母被娘家人送了回来。

七岁的我,开始了漫长的逃跑生涯。

要想逃离四合院这个家,靠自己一人绝无成事的可能,必须在邻里寻找能帮助我的人。这个人要对我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跟养父母交往不深,这样一来,我逃跑成功也不用害怕他们打起来。

思来想去,隔壁的袁婶成了我心中的人选。袁婶虽与我们同宗同祖,但已出五服,而且我们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她对我的生活有个大概的了解。再者我和她女儿处得很好,关键时刻虽然不一定会帮我一把,但不至于揭发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睁只眼闭只眼。

一天早晨,养父外出,养母照惯例上街买菜。二十分钟后,我决定实施逃跑计划。选在这个时间点,是确保她已离开四合院,并排除了突然早归的可能。

我火速将一套换洗衣物贴身塞进裤头。四合院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也没什么可带走。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关上那扇单薄的木门,镇定地走到袁婶家门口。我笑着对屋内的袁婶说:‌‌“婶,我出去玩一会儿,我妈回来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好吗?‌‌”

我几乎是心脏狂跳着讲完这句话,所有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讲完这短短的一句话,我感到口干舌燥。我害怕袁婶看出我在说谎,进而拒绝我。

‌‌“好啊,不过你要早点回来噢。‌‌”大概过了十几秒,袁婶的回话幽幽地从屋里传出来。这十几秒钟在我看来却像过了好久,久到要窒息。心里的狂喜让我有些无措,生怕她因为我的迟疑而后悔,急急丢下一声‌‌“知道啦‌‌”,跑了。

我一路狂奔,跑到出大门前的最后一个拐弯时,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我靠在墙上,按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告诉自己要若无其事地从大门走出去。只要在出大门时不被发现,被揪回来的风险就大大降低。

刚转过弯就碰到了优嫂,她和两个儿子在地坪上做蜂窝煤。院里的小孩都蹲在旁边观看,太阳挂在高高的院墙上,地坪上洒满阳光,金黄金黄的。优嫂和大伯母关系比较近,我无端外出极可能引起她的怀疑。

我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蹲在了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假装看她干活。只见她提着四五斤重的模子猛地往煤料上一按,再反复碾压两三下,眨眼之间,模子里就‌‌“咻‌‌”地一声滑出了一个蜂窝煤。

‌‌“优嫂,你做的煤好漂亮啊。‌‌”磨蹭了许久,我说出了这样一句恨不得掐死自己的话。平日里我是不会嘴甜哄人开心的,今天一开口就谄媚献殷勤,简直自寻死路。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阿朱的小嘴抹蜂蜜了吗?居然夸起我来。‌‌”

我硬着头皮讪笑,等到优嫂印完一个煤饼,故作轻松站起身。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蹲久了腿软,我以滑稽的姿势趔趄了一下,惹得优嫂两个儿子哈哈大笑。我的紧张和害怕在他们的笑声中蔓延开来。趁着优嫂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大笑不止的儿子身上,我满脸通红地说了一句‌‌“我走了‌‌”,低头离去。

起初是大步走,欣喜在我接近大门口时袭来,被兴奋冲昏头的我也顾不上什么镇静,跨出门槛后就‌‌“啪嗒啪嗒‌‌”冲了出去。

冲出四合院的我像一只脱笼的小鸟,看哪儿都觉得好看,连一墙之隔的空气都觉得比院内的新鲜。深吸几口气后,我开始往父母家奔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跑。

直到看见父母家的门,我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我踮起脚尖粗鲁地转动门上的圆柱形木把手,谁知越急越慢,紧张得手打颤,仿佛背后是抓我回四合院的千军万马。

七十岁的老祖母听到动静后,迈着颤颤悠悠的步子来到门口,打开门后冷不防见到我这张满是汗水的小脸,眼睛顿时就亮了。

我像遇到救星般拉住祖母的手,空张着嘴,疲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骤然松弛下来,我像一个断了绳索的提线木偶,‌‌“乓‌‌”地一声坐倒在地上。祖母欢喜得满眼泪花,大声呼叫哥哥姐姐。

吃着祖母给我的零食,看着哥哥将自己的玩具摆弄出来,我一时热泪盈眶。这才是我的家,这才是我要的家。我可以自由地睡觉,可以和祖母整天腻歪,还有疼我爱我的哥哥,最重要的是这个家里有生我的母亲。

四合院里的婆娘们都说,养父家经济条件比父母家好,可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想要的不过是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吃完零食,哥哥召集了几个小伙伴和我一起玩。午饭后,我们趁着祖母睡午觉的间隙偷跑出去钓鱼。一整天,我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哥哥后面,心里美滋滋的。哥哥任何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在我听来都如天籁之音,祖母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满含慈爱。我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将四合院远远抛在身后。

太阳还高挂的傍晚,养父找上门来了。因着父母外出的缘故,祖母做主把我留下,让养父等我父母回来后再上门。

我和哥哥对祖母的威严佩服到五体投地,我们看不到祖母眼里的忧虑,自顾自地幻想着母亲回来后拒绝养父,把我留下,从此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两兄妹怀着这样美好的憧憬一起高高兴兴玩了三天两夜。

三天后的黄昏,独自归来的母亲推开大门,吱呀声如一个休止符将我的快乐死死摁住。母亲前脚进屋,养父后脚就到。猝不及防。

祖母将我转交给母亲后,哀叹一声,走回自己的小屋。我天真地以为祖母是真的有事离开,事实上是不忍看见我被送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大叫着不要回去,冲上去抓住母亲的手,母亲犹豫着挣脱开。我情绪崩溃,控诉说养母打我,哥哥也求母亲不要把我送走。母亲只是赧然地拉开哥哥,抱歉地对养父说:‌‌“孩子们还小,兄妹感情好,不舍得分开。‌‌”说完,母亲也哽咽了。

我的痛哭流涕于事无补,家里一片兵荒马乱。最后,梳洗干净的我伏在养父的背上被送出了家门。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已经没有力气大喊大闹,只能勉强睁着两只眼睛,回头看着那个我回不到的家。

我永远记得门顶上那盏青黄的灯,在养父的脚步中从明到暗,变成极微弱的一点光。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后,这点光突然泯灭在整个村庄的灯火里,再也寻不到。

回到四合院后,精疲力竭的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我又开始了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养母减少了惩罚我的次数,转而对我施加冷暴力。她不再主动和我讲话,她会用咳嗽声来提醒我肉要留给养父吃,看上去毫无痕迹。小伙伴都以为我不爱吃肉,大人都觉得我懂得谦让,其实我只是懂得看她的眼色。

我尝试用做家务来换取她的好脸,更多的时候,我会屏声静气地呆在家里,不引起她的注意。我嫉妒院子里的其他小伙伴,他们无忧无虑地吃喝玩乐,伤心了,找妈妈哭一鼻子就过去了,开心了,有妈妈一起分享欢乐。我却每日面对着门口那一堵长满青苔的石头墙,还有冷若冰霜的养母。

养父因工作关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我不确认他是否知道养母如此待我。即使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吧。他总是避过养母给我零花钱,暗地里给我买好吃的,被我恶声恶气拒绝,还依然对我疼爱有加。一想到他在养母面前的低声下气,寒意便从我的心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四合院里的婆娘们,基本以大伯母为首,今天捧东家长,明天揭西家短,她们就是四合院里的舆论导向。在她们眼里,养母无疑是失败的——无后,自卑,性情孤僻不合群,连捡来的孩子都养不熟。丈夫虽然对她好,可性格软弱,不敢在妯娌面前护他。她腰杆挺不起来,最终沦为大伯母们口舌消遣的对象。

这样一想,我渐渐有些理解养母的所作所为,尽管常常被她折磨得独自垂泪。我恪守着与养父的协议,始终不曾对外人说过她一句不是,希望自己的坚持能够消融流言蜚语。

养母掐我大腿的事最终还是让人知道了,还传到了父母那里。母亲让姐姐来四合院接我回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大馅饼,而且指明是给我的。我大喜过望,赶紧收拾换洗衣物,冷不防瞥见养母冰冷的表情,瞬间停下了动作,像遭到电击一般。

最后在姐姐的催促下我才迈开双腿。也许是冥冥之中已有预感,也许是我还没从上次母亲的拒绝中恢复过来,面对大伯母、优嫂等人神情夸张的告别,我的欢喜在跨出四合院大门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姐姐用力踩着自行车,快到家时,我的心就像是下雨前池塘里的小鱼,忍不住要从胸膛里跃出来。我紧紧握住自行车后座,目光烙在姐姐背上。

‌‌“吱‌‌”的一声,没等姐姐停稳,我就从车上跳下来。门里有人扑出来,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哥哥!我飞身上去与哥哥抱在一起,像溺水的人遇到搭救者般紧紧抓住他。

‌‌“妈妈,妈妈。‌‌”我冲进屋,嘴里哇哇直叫。母亲披头散发跌坐在客厅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旁边是正在劝慰她的伯母。

母亲见到我立马把我拉了过去,摸到我的裤头突然把我的长裤褪到了脚跟上,随即哀嚎了起来。

‌‌“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这样对你?‌‌”

围在母亲周围的哥哥姐姐也呜呜地哭起来。我嗫嚅道:‌‌“我怕你伤心,怕说了你不相信。‌‌”

‌‌“你这个憨孩子,我去你们村买菜,撞见你大伯母的姐姐,她说你被掐大腿。‌‌”母亲哽咽着,‌‌“孩子,你把我心疼死了。‌‌”

母亲决定不再让我回四合院。哥哥姐姐开心坏了,连以后我睡哪儿都分配好了,只等父亲回来坐实这个决定。

开开心心地过了三天后,养父登门拜访。

母亲把养父拦在大门外。哥哥拉着我躲到他的房间,还把我的衣物藏到床底下,他简单地以为找不到衣服,我就可以不被带走。

养父一直不走,躲在房内的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搀扶在一起,躲在角落。吵闹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我的心不由慌张起来。

母亲拍门,哥哥磨蹭很久才把门打开。看到站在母亲背后的养父,我的眼泪滚落下来。虽然知道这是不可逆转的结局,可心里还是在祈求奇迹发生。

哥哥愤怒地指责着母亲:‌‌“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转头就往外跑,没跑出两步就被母亲从身后一把捞住。我奋力挣扎,嘴里大声叫喊,乱拍乱打,场面乱成一团。

母亲哭着说:‌‌“孩子,求求你跟他回去吧。‌‌”我转头看母亲,狠狠盯着她,我想知道她为何能这么狠心地一次次将我送人。她别过头不敢正面看我。‌‌“他跟我保证以后一定护你周全,一定视你如己出。‌‌”

‌‌“你们到底收了他多少钱?他为啥不自己生孩子,要早点生,现在的孩子都成串了。‌‌”

没等我说完,母亲就一巴掌掴在了我脸上。

‌‌“我们一分钱都没有收!他一个大男人在门口哭着求我,也挺不容易。他又怕你走掉,又怕老婆离开,还怕兄弟妯娌看笑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阿朱,妈妈也有苦处,你养父条件好,且只有你一个,你在那里会过得比我们更好,我们想去还去不了。‌‌”姐姐开始帮母亲说话。

我打断她,尖声大叫:‌‌“好吃好穿又如何!那里不是我的家!你觉得好那换你去!不过,我劝你也不要去,你姓黄,他姓姜,养母姓蔡,怎么听都不是一家人,怎么进一家门。‌‌”

养父不知何时已进屋,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阿朱,你养母身体不好,我来之前已经跟她讲好了,我们不打算再要孩子,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以后好好对你。‌‌”

很明显,他在给母亲吃定心丸。闹到最后,我还是像上次一样被他轻轻背起。母亲拉着哥哥姐姐把我们送到大门口。

‌‌“嫂子,我们走了。‌‌”

三四十分钟的脚程很快过去,回到四合院时,一片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其乐融融的画面。四合院里永远不缺少热闹的场面。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夜里都是梦。梦里的我又回到父母家,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连墙上外婆的黑白照片也不见了。我焦急地四处找人,突然半截灰色的瓦片从屋顶掉下……

醒来时,梦里的恐惧仍在蔓延,我抑制不住地打哆嗦喘粗气。养父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轻声说道:‌‌“等你再大一点,就让你去四姨妈家住。‌‌”

有一天,大伯母拉我去她屋里,鬼鬼祟祟地左看右看后,压低嗓子不厌其烦地问:‌‌“你养母现在对你好不好?还打你吗?‌‌”当这句话从大伯母肥嘟嘟的脸上蹦出来时,我疑惑了,想着她平时捧高踩低的作风,我不想说话。

‌‌“她就是个黑心肝的女人,哪有这样养孩子的。‌‌”我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她,她就嚎开了:‌‌“孩子啊孩子,你这个憨孩子,她打你你怎么不晓得跑来告诉我,你当伯母是摆设吗?‌‌”

我一边踌躇着如何回话,一边默自嘀咕:大伯母啊大伯母,平常你笼络其他人家的孩子,明里暗里排挤我,现在怎么就要挺身为我主持公道呢?

‌‌“那个恶毒的婆娘,我是不知道,不然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坐在屋内的大伯父也开始帮腔。大伯母探出头朝屋外看了一眼,‌‌“你小声点‌‌”。

大伯父豪气地回答道:‌‌“我还怕了她了?‌‌”

回到养父屋里,我看到养母像往常一样独坐在板凳上,手脚利索地编织着渔网。她的眼眶湿润,鼻头发红,像是哭过。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我喊了一声‌‌“妈‌‌”,她没回应,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沉默。

很多时候,我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她还是同情她。

有一次,我发烧卧病在床,大伯母如往常一样使唤我给她女儿送渔获——堂姐嫁在山里,路又远又不好走,大伯母隔三差五就差我给她送东西。按说,身为监护人的养母应该护我,可她却像个小喽啰一样顺从地传达大伯母的使唤,即使我生病也不能幸免。

‌‌“如果你不去,她肯定饶不过你也放不过我。‌‌”养母虚弱地说。

话音刚落,大伯母就在门外扯着嗓子敲边鼓。

‌‌“我过来看看我那亲侄女病得如何了,是不是病得下不了床?‌‌”

‌‌“哟,她大伯娘,天气这么热,快进屋歇歇。你把她当亲侄女疼,又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就是送几条鱼给她姐姐嘛,多大点的事啊。‌‌”

我强忍着头痛爬起来,拎起那袋鱼怒气冲冲地走出门。我暗自祈祷自己最好昏死在她们面前,仿佛如此才能证明清白,才能给予他们回击。

刚走两步,人影就不停地在眼前闪,平时笔直的路也变得歪七扭八起来。我本能地扶着墙,没走出四合院,就真的沉沉地倒下。

傍晚,我睁开眼,感到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方,坐起来后才发现在养父的小阁楼上。

大伯母并没有内疚自责,反而跟养父邀起功来。‌‌“三弟,要不是我再三坚持叫阿朱起床下地,要不是我让她去跑跑腿,没准孩子昏死在床上都没人知道。‌‌”

那次昏倒后,我对四合院的厌恶到了极点,我憎恨这个高大的围墙下那一张张虚伪冰冷的面孔。

逃跑的路上,总少不了四合院邻里亲戚的掺和,我并不害怕那些人当面答应帮忙,背后补我一刀,甚至污蔑我说养母坏话。我真正害怕的是姐姐把我送到四合院门前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是的,我逃回家几次,母亲就让姐姐送我回来几次。

四合院外围的拐角处有一根硕大的圆石柱,那里是姐姐送我回来的终点站。每次姐姐骑车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不想回四合院,但已无处可去。

我害怕见到养母冰冷的表情,害怕大伯母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害怕大伯父阴阳怪气地将我与其他小孩区别对待,还有大伯父儿子那句‌‌“怎么有脸回来‌‌”的揶揄,更害怕一进四合院就再也出不来。每次都要挨到天黑,或是被四合院里的人撞见,我才硬着头皮惶惶然地走进去。

一年后,我已经不满足于逃往父母家,养父养母的亲戚也成了我投奔的对象。说来奇怪,我和养母关系紧张,她不喜欢我,可我和她娘家亲戚的关系非常融洽。

八岁那年,我开始上学,养父兑现了他的承诺,我开始了在养母的姐姐即四姨妈家寄宿的生活,不过白天我依然得回到四合院里。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几乎没有考过第二名。

二年级期末考试前一天,母亲突然来到四合院,站在养父家门口。养父母不在,可她就是不愿进来,她把手长长地伸过来,递来一块手表。母亲讪笑着说:‌‌“这是你姐姐戴过的一块表,虽然不是全新的,但和新的也没两样,你爸爸让我送来给你戴。‌‌”

可我要的不是手表而是回家。然而,母亲已经不允许我表达出这样的想法。

四姨家生了三个女儿,家境虽然窘迫,但她贤良淑德,姨父勤劳肯干,一家人其乐融融。最重要的是,他们视我如己出。

姨父做饭很有一手,看他做饭,经常会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一块不到二两的五花肉被他薄薄地切成片,和青蒜、葱姜一起下锅,哗啦一声满屋飘香。

饭做好后,姨父会得意地大喊一声:‌‌“孩子们吃饭啦!‌‌”

几乎是一瞬间,我和表姐表妹们‌‌“呼啦‌‌”一声在饭桌前就位。六个人头围着一张小小的圆桌,欢声笑语不断,仿佛吃到嘴里的不是薄薄的五花肉,而是山珍海味。一小片肉就可以让我们连吃好几口饭,一根青蒜就可以让姨父喝完半盅酒。

调皮的姨父喝完酒还会故意砸吧两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在他们家又吃又喝又住,还和小表妹吵架斗嘴,但他丝毫不以为忤。

有时候我会偷偷地拿他们和父母比:为什么他们同样贫困却没有放弃一个女儿?

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决定跟我讲述将我送人的原因。那一天,是我举行成年礼的日子。她为我裁剪缝制了两套新衣裳作为礼物,我欣喜万分地把玩个不停。看到放在一旁的姐姐的新衣服后,不由偷偷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母亲给我穿上新衣服后就哭了起来。

‌‌“孩子,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把你送出去。管计划生育的人天天来,你出生后你爸就丢了工作,家里已快没饭吃了。那时你大伯母的姐姐过来当说客,她跟我保证你叔叔为人良善,而且一定视你如己出。我原本以为只是玩笑话,随口说可以,谁知你爸竟当真起来。我去了一趟菜市场,回来发现你已被领走。‌‌”

我的心咯噔一声,莫名地缩成一团,泪水‌‌“唰‌‌”地流了下来。这个交代我等了十二年,想了十二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知晓,更没想到我被送出去的这个决定下得这么轻易。我没有回应她。

母亲抬头扫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其实送给你养父也挺好的,他们家条件好,又没有其他小孩,他是真心诚意想要你当他的女儿。况且你爸爸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在家里发火,你哥哥姐姐经常被揍。送你出去,其实是为你好。再后来,我们家条件好转,可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是啊,出生在那个年代的我是个怪胎,超生,没户口,全家被拖累,成了个烫手山芋。养父挺身而出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况且他家境不错,人品也值得称道,是我估计也会这样做吧。

我告诉母亲我已经释然了,不用再担心。

‌‌“我就知道阿朱是个聪明的孩子。‌‌”

高中时,为方便上学,我终于正大光明地住进了父母家。这一刻,我盼了十几年。

我兴高采烈地走进去,抚摸着家里的每一样家具,心里狂热地爱着父母和哥哥姐姐。姐姐让我和她住一个房间,哥哥跟我一起做功课。每次吃饭,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叫我‌‌“大胆夹去吃‌‌”或者干脆帮我夹菜。

然而,一个月下来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仅没有升温,反倒生分了不少。亲人们都觉得我唯唯诺诺,对他们不够亲热坦诚,嘴巴不甜,像个闷葫芦一样无趣。

我内心惶恐,想起与养母相处了十三年,我学到的都是冷漠、忍耐,是流泪自己擦,是有苦自己扛,是多做事少说话。我不懂撒娇,更害怕肢体触碰,已经喊不来一声甜甜软软的‌‌“妈妈‌‌”。

看着姐姐亲热地挽着母亲的手,听着哥哥酥酥地喊母亲‌‌“老妈‌‌”,我感到无地自容。

此后的日子,我越来越压抑,变得更加谨言慎行。那种害怕说错话做错事的焦虑如影随形跟着我。自卑已经长进了我的骨头里。

一天,父亲一个朋友造访,看到我的时候随口和父母说了一句:‌‌“这是你们亲戚家那个小孩吧‌‌”。

礼貌性地问好后,我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的瞬间,泪如雨下。

第二天,母亲让我去她房间抽屉里帮她拿电话本,这个使唤让我如获至宝,它让我觉得母亲并没有拿我当外人看。我噔噔噔上楼,根据指引打开抽屉,一本暗红的户口簿映入眼帘。

鬼使神差的我没有翻找电话本,而是拿起户口簿,在砰砰砰的心跳里揭开第一页,第二页——过世好几年的祖母名字还在上面,唯独没有我的名字。我哆嗦着手又重新翻了一遍,依旧是空白。

我感到一种锥心蚀骨的背叛。我独自在养父母家坚守了十三年,换来的是父母户口簿上无声的空白,那空白像一头恶狼一口吞噬了我多年的希望。我一心想回来的家其实没有那么欢迎我。

那一天,我找到了多年来逃跑始终不能成功的真正原因。

在父母家的三年,我总是被无力、焦虑、别扭折磨,甚至比在养父母家更难受。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我不住地怀疑、审视自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曾在他的作品里写道:‌‌“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穿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2014 年,离开十八年之后,我再次回到四合院。它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破败得不堪入目。院子里只有大伯母和小叔留守,其他人家都搬走了,那些碎嘴的婆娘也走光了。小叔在小婶死后一年另娶了媳妇,女儿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青苔长满墙面,当年偷偷划下的杠已消失不见。九年的记忆已如一颗瘤子长入身体里,长进脑子里,怎么样都抹不去。也许,有生之年我都将被这里的记忆折磨。

站在四合院里,我忍不住冒汗,手脚冰凉。想起前一阵和朋友闲聊,他说‌‌“有些人25 岁就死了,一直到75 岁才埋‌‌”,我想我肯定是其中之一。来到四合院的那天,我就老了。

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

现在,我和养母的关系早已改善,和父母家也越来越融洽,可以很自然地喊他们爸爸妈妈。我自如地在两家之间穿梭,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我知道,三岁那年我就再也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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