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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假和初次犯上

马上就是元旦,天气越来越冷。

一九六四年就要过去了,春节很快就要到了。

去年春,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应邀访问印尼、缅甸、柬埔寨、越南东南亚四国,载誉归来。刘少奇访问四国的新闻记录片,将他和王光美的风采传遍全国、全世界。

今年秋,我们国家又有了原子弹,国家的国际威望空前提高。

刘少奇主席当时肯定很自豪,我们也跟着自豪。

自大跃进失败,刘少奇主政,主持经济、生产调整,恢复了大跃进前的农村经济状态,他搞了个“三自一包”,扭转了大跃进三年大量饿死人的可怖局面。

“三自一包”就是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地和包产到户。

这就局部打破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公有体制,调动了农民积极性。毋容置疑,这个政策是惠民的,将全国农民在死亡的挣扎线上拯救了回来。

大跃进造成的社会大倒退、大饥荒、饿死人的惨像,历历在目。

数年前大饥荒时,有次我去我姥姥家串门,我姥姥知道我整天吃不饱,悄悄给了我一个杂面饼。我满心欢喜走出姥姥家门,刚到大街上,手中的面饼就被一个老男人劈面抢跑了。我那种惊惧、气愤,难以言表。为这个杂面饼,我心疼了好几个月。

和我家住一个巷子里的侉大爷饿死了,我们一条街的人都不知道。他家里的人隐匿了侉大爷的死讯,对外说侉大爷病了,起不了床,拒绝别人探望。侉大爷家里人这种不合人情的行为,为的就是要领取侉大爷每月的供应粮指标。

而人死了,供应指标就会取消。

一九六零年六安篾匠街失火,因路窄,救火车进不去,而人人都饿得走不动路,都没力气救火。眼睁睁只能看着大火蔓延,烧掉整个篾匠街。

大火在篾匠街烧了三天三夜,能燃烧的东西都烧光了,大火才自然熄灭。这次火灾,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烧死了多少人,只知道大火熄灭后,有人在废墟里找烧熟的人肉吃,引起民愤,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据说,吃人肉的人,坚称只知道自己吃的是熟肉,不知道是人肉。

不久,吃人肉的人又被放了出来。

我念书的城北小学,离篾匠街不远,我和我的几个同学,曾数番冒险去篾匠街废墟猎奇,去看那个吃人肉的老头。

这些,只是当时我们六安城里的一角小景。

须知,在安徽,自古以来,六安都属于富庶地区。

富庶的六安城里的市民尚如此,农村惨状可想而知。

就事论事,刘少奇当年推行的“三自一包”政策,救饥民于濒死,功德无量。

刘少奇的威信,在党内外不断上升。

连我们大圹圩农场后家湖分场不识几个字的王书记,都在带我们学习《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他还对我们说:“毛主席都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也不知这话他是听谁说的。

刘少奇给我的直观感受,除了我看过他访问四国的新闻记录片形象外,还有他的一本名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我有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小册子,就放在我床头边。说实话,上面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我看不进去。

又苦又累,饥寒交迫,我也没这个修养去看他那个《修养》。

我真正的“修养”,是脚上有严重冻疮,在床上休养了半个多月。

入冬以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在干活时十分注意脚下的保暖,生怕长冻疮。

天寒地冻,不穿棉鞋脚冷,有棉鞋当然要穿。可穿棉鞋干活,一小会就出脚汗。出汗后棉鞋湿了,穿着很难受,不仅不暖和,反而更冷。

我绝对没有钱再买第二双棉鞋,因此我的棉鞋只能穿一天,晒一天。最终,我的脚还是被冻坏,生了冻疮。

脚上的冻疮,在没有溃烂前,是红肿。脚只要一暖和,红肿的地方就奇痒难耐。冷了,就不痒,但接下来冻伤会更厉害。如此恶性循环,导致我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不能下地行走。

我为脚上的冻疮吃尽苦头。

值得安慰的是,这半个月因严重害冻疮的卧床休养,使我有时间啃下了商务印书馆一九四七年出版的,吕叔湘写的《中国文法要略》这本书。

尽管这本书我当时是囫囵吞枣的看,收益也甚丰。后来,我又反复认真仔细看过多次,并在作文实践中,加以运用。感受很深,颇有心得。

元旦一过,春节将临。

按规定,国营农场职工一年享有一次探亲假的福利。时间是十五天,路途时间不计,还可以报销车票。因此,很多知识青年农工都决定回家过春节。

等到人们找王书记请探亲假的时候,王书记却说,工作一年以后的人,才能享受这个福利,才能请探亲假,才能报销车票。你们工作没到一年,只能请事假。

请事假要被扣工资,更谈不上报销车票。

明明是一年一次探亲假,他却说成是一年后一次探假。解释权、实施权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这种剥夺工人权利和欺压工人的行为,上一级领导很支持,很欣赏。他们认为,这是王书记党性原则强的表现。

我们只能任其欺凌。

有次挖沟,王书记也扛把大锹来到来到工地,和我们在一起干起活来。

平心而论,他不是作秀,当然也不是愿意和我们同甘苦,共劳动。他是要了解生产进度,顺带了解一点“民情”。

工间休息时,同班的孟庆玉向王书记说了个笑话。

孟庆玉说:“从前有个县太爷,一心要整治他衙门对面的算命先生。一天早上,他手里悄悄攥个青枣,命人将算命先生喊来,攥着拳头对算命先生说:‘你不是会算命吗?你算算我手里攥的是什么东西?算对了领赏,算不对领打!’算命先生傻了,说:‘一大清早,算什么算?’意思是早晨算不灵。县太爷一听,心想这算命先生真神了,一下就算出来我手里攥的是一个大青枣,只好作罢。自己说的算对有赏,也不算话了。县太爷不甘心,第二天,他将鸟笼里的小雀子攥在手里,只在指缝中露出个雀子嘴。县太爷又命人将算命先生找来,对算命先说:‘你算算我手里这雀子是死的是活的,算对了领赏,算不对领打!’县太爷想,你要说活的,我就将雀子一下攥死;你要是说死的,我手松开,让雀子飞走。今天,本老爷使坏,就是要整治你!算命先生想,我要说活的,他将雀子一下攥死;我要是说死的,他手一松让雀子飞走。我怎么算都不行。想到此,算命先生眼一闭,说:‘死活都攥在你手里,你看着办吧。’县太爷一听,服了。连声夸赞说:‘准,准!先生,你算得真准!’”

引得王书记开心得哈哈大笑,根本不知道孟庆玉是在挖苦他。

我们则更开心。

既然请事假回家过年要扣工资,还不能报销车票,这样一来,原先打算回家过年的人,有的人就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只有少数思家心切,和受不了干活劳累之苦的人,请事假回去了。

我们大部分知青,当年都是在场里过的春节。

尽管我离家半年多,非常想念老母亲、两个姐姐、弟弟,以及和我要好的一些小伙伴,但是我没回家的路费,因此不打算回去。

再说,故乡虽然有亲人,但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家了。

老母亲和小弟随二姐在金寨生活,原先在六安和平巷大杂院住的两间小茅草房,如今借给我大表哥在住。我就是回故乡过年,也只能到大姐或二姐家去过,她们都不富裕,我回去要吃要住,何必为了短暂的春节聚会,给她们家增加麻烦和负担呢?

尽管我很思念她们,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可王书记这样目无法纪,曲解政策,为人行事,凌驾在法规之上,却使我不忿。

本来这件事情与我无关,但我决定我这个鸡蛋,应该去碰碰他这个石头。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因为结果是明摆着的,我肯定碰不过他。

但我要去碰。

不敢坚守正义,就是甘心被邪恶奴役,我不愿意做软骨头。

几乎所有人对王书记这种蹂躏法规的行径,都难以容忍,都很不满。

但大家都不敢抗争。

大伙不可能集体抗争,即便你是正义的,你若是组织起来集体抗争,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集团反革命行为了。

这要有多可怕?

个人各自的难言之隐,使人们忍气吞声,放弃了抗争。

我细细观察一下,举几个例子:

“老杠子”有正义感,对此有意见,可他出身成分是地主,他不敢抗争;

“赵婊子”成分好,有胆识、人也公正,可他不想回家,一心在热恋;

孟庆玉也不怕事,可他从不当出头鸟,挂在嘴边的警句就是“枪打出头鸟”;

“大嘴”也不怕,但他不在乎钱。扣工资就扣工资,不报销车票就不报,老子就是要回家;

老工人们的家就在场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王书记曲解政策,无视法规,为所欲为,畅通无阻。

我脚上的冻疮刚好,半个月没干活,已经养精蓄锐,心旷神怡。

这天,我来到王书记办公室,向他递上我要请探亲假的请假条。

他看看我的请假条,说:“你现在可以请事假回家过年,事假按天扣发工资,也不报销车票,但你请探亲假不行。”

我问:“为什么?我们不是一年有一次探亲假吗?”

王书记说:“你们一年以后才能请探亲假,不到一年,不能享受探亲假。这是规定!”

我问:“王书记,文件规定是探亲假一年一次,可你却说一年以后一次,你这是不理解文件的意思?还是故意篡改文件精神?”

王书记一愣,转而大怒:“啊!你、你无法无天!”

我笑笑,淡淡说:“你无法无天。”

王书记显然已经恼羞成怒,连连大叫:“说,你说,我怎么无法无天了?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没有你好果子吃!”

我问他:“你能说说你什么时候给过我好果子吃过吗?”

王书记起得嘴唇直抖,半天说不出话。

我傲然说:“王书记,你说这话,就是要打击报复对你提意见的人,是违反党纪的,你知道吗?”

他可能一辈子也没遇到过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对他如此不恭。

因此他有点气急败坏,连连怒问:“你说,你说,我这个党支部书记怎么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将我们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改成一年后一次,就是有意篡改上级文件精神,这就是无法无天。从小处说,是你的水平问题,连文件都看不懂。从大处说,是故意将我们对你的个人意见,转嫁到上级身上。是挑动我们下放知识青年,对党的政策不满!”

王书记气得嘴唇直哆嗦,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话。

我相信他也害怕。

我挑衅地说:“王书记,我家从隋唐五代到宋、元、明、清,到民国,都是贫下中农。告诉你,我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我不怕你。现在正在搞‘四清’,你自己是‘四清’还是‘四不清’,得群众评议,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嘿嘿,你要小心了!”

说完,我将假条对王书记面前一推,扬长而去。

我以请探亲假为由,当面挫了挫王书记的霸道和傲气,心中十分畅快。

估计他暂时也不敢将我怎么样。

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要请探亲假,只是要出一口怨气和不忿。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国法和民意,二者都不可欺。

我静观其变。

后来,我知道了我太天真,因为国法和民意,像他们这种人,从来就没放在眼里。对他们来说,上级文件和指示,才是真家伙。

我对于探亲假本无所谓,因为我不打算回家探亲,他批不批都没关系。他就是批了,我也不会使用探亲假,我会将这个假条作废。因为我身无分文,没钱探亲。

之所以说他“暂时也不会将我怎么样”,我有我的把握。

全国性的“四清”运动,正在各地、各单位深入开展。

“桃源经验”如火如荼。

如果按照中央在“四清”运动中规定的“前十条”,认真对各单位进行“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的四项清查,可以肯定,掌权的人,谁身上都能查出点问题。如果按照中央“后十条”规定,“四清”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那就更严厉。

因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实际上是一根无形的阶级斗争棍子,想打谁都行。而“清经济”这一条,从词意上看,也囊括了“前十条”的“四清”内容。

“清思想,清政治”,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你说,这思想和政治,怎么清?这其实是整人的理由,也显然是文法的病句。

我已经做好准备,王书记若要对我报复,我将以一个工人身份,公开要求清查后家湖农场的各项收支账目。这正是当时中央在“社教”、“四清”运动中所提倡、鼓励的,中央文件支持广大革命群众揭发检举四不清干部。如我将这一行动付诸实践,群众必然拍手称快,他王某人无力抗衡。

后家湖分场里的大宗采购、调运货物的来往账目不说,我起码了解我们所有人的工资是上级集中拨款,而职工请事假、旷工所扣发的工资,并没有退回给上级单位。我领工资时,在工资表上,就发现有两个逃走半年多的知青的名字,说明这些无人领取的钱,都一直掌握在我们后家湖分场王书记手中。

食堂盈余款,更不会上交。

这些钱款到底怎么使用的、开销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其中必有文章,王书记不可能是干干净净的人。

这就是我敢于怒斥王书记的后备杀手锏。

他若轻举妄动,就会惹火烧身。我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且看他如何动作。

没料到的是,王书记没有任何动作。

开春后,大约是一九六五年三月底,我们后家湖这一批知青,包括我在内,大部分被调到了大圹圩农场圩内的二队,俗称王台孜生产队。

明明是王台子,可当地人在书写地名时,都写作王台孜。

孜,是勤谨,不懈怠的意思,如“孜孜不倦”,与“子”字风马牛不相及。我考证多年,无解。

大圹圩农场是改湖造田的产物,地理位置在高邮湖西岸边,在安徽省天长县境内的白塔河入高邮湖河口边。

王台孜队紧靠高邮湖,离大坝只有一百多米。

站在大堤坝上,圩外是一望无际的高邮湖。远望湖水,像大海一样宽阔。碧水连天,浩瀚壮丽。远帆点点,水鸟阵阵。近处是树林和芦苇滩,烟柳春草,生机盎然。

圩内则是数万亩正在开垦或等待开垦的沼泽处女地,绿草茵茵,野荷婷婷。

我十分陶醉。

初涉社会的我,并不知道在大自然美景下,社会路途的艰难、惊险。

初来乍到,一切都新鲜好玩。

而且有令人兴奋的消息,我们长工资了!由每月十六元,增加到十八元。

每月增加两元钱啊!

一毛钱三个鸡蛋,增加的工资可以买六十个鸡蛋啊!

每天吃两个鸡蛋,够吃一个月的,哈哈!

我们急吼吼等到了十五号,十五号发工资。

十五号终于来了,都增加了工资,大家都十分欢喜。

排队领工资去!

临到我,我领的还是十六元!

我傻了。

我问会计王建淮:“都加工资了,为什么独独我没增加工资?为什么?”

王会计说:“我是按上面发下来的工资表发放工资的,工资表是核对过的,绝对不会错。都增加工资了,不知道为什么没给你增加。”

他怀疑是场会计室忙中有错造成的,叫我去问问葛队长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队长葛永昌老军人出身,解放军中尉转业干部,四十多岁。

他告诉我,这次增加工资,都是两个月前各队申报的,我们这批从后家湖来的人,是后家湖分场报的,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答应帮我问问。

我已经明白,这是后家湖分场王书记玩的把戏,是他报复我,没有给我增加工资。

后来葛队长告我,他听场部会计室的人说,后家湖分场上报调整工资人员表上,没报我。理由是,该工人年纪小,干不动农活,不予上调工资。

很巧妙地,王书记将公共政策变成了他的私人家法。

我知道,要想纠正或改变这个既成事实,已不可能。

事情涉及到政府调资政策,就不是本单位能操作变动的权力了。大政方针,不管对错,只能执行,不能变更。

嘿嘿!

为探亲假的事,王书记理亏,当时没敢对我怎么样。但他却在知道我要调到圩内时,利用职权,在调工资问题上狭私报复我,不给我增加工资。

这是何等下作、可恶。

对这种背后使坏的小人,我只能鄙视,却拿他无奈。

因为他的个人报复行为,经过合法的权力运作,已经转换成为单位决定。我和他个人之间恩怨,无形中变成我在和单位的管理制度抗争。单位现有的管理制度,来源于国家行政体制。那么,我要是继续为此事进行维权斗争,我就是在和这个国家的政治体制在做斗争。

我很清楚,尽管我遭人暗算,蒙受冤屈,甚至还有很多人为我不平,我都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事实。

民主和专制的区别就是,在民主体制,公权无法私有,有错必纠是常态。在专制体制下,公权完全私有,有错不纠是常态。

十六岁,我就领略到了权力的厉害,领教了公器被私心利用的厉害。仅仅为了为维护工人一点点的合法权益,我就为正义的仗义执言,付出了沉痛代价。

权力无监督,小领导可以假公济私报复整人,可想而知,大领导就可以公权私用制造冤案杀人,更大的领导就可以随心所欲,祸国殃民。

后来我们大圹圩农场七、八年工资都没动,我的损失极其惨重。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没有接受教训,也不想接受这样的教训。在以后人生的旅途上,我不断维护正义,仗义执言。或明枪,或暗箭,我不断遭到手握权利人物的伤害。

文革中,这个王书记被斗,我没有参与,也不同情。

我认为,泄私愤是小人所为。我若斗他,就将自己的人格,降低到与他一样低劣。

我有我的做人原则。

不同情他,是我宁愿同情一个品德高尚的所谓反革命,而不会同情一个品行低劣的所谓革命领导干部。

对能力不高的人,不能歧视。对品行低劣的人,必须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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