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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凡事要有个过程”

身为香港人,每有机会和内地官员聊起国情,谈到各种不尽如人意的现状,诸如有待改进的问题时,我一定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凡事要有个过程。‌‌”‌‌“凡事要有个过程‌‌”,这几乎是句绝对正确的话,犹如人之必死,日出东方,放诸四海而皆准。问题是绝对正确的话也很容易变成废话,它的意涵及效用端赖其使用的背景与脉络而定。尤其是在论及中国政治改革的时候,我就最常听到人家告诉我‌‌“凡事要有个过程‌‌”了,在这种情况底下,它的意思大概等同于‌‌“不要急‌‌”、‌‌“慢慢来‌‌”和‌‌“再等一等‌‌”。

还记得20世纪的80年代,北京大学校园内掀起过一股独立参选人大代表的浪潮,声势不小,结果成功当选者寥寥,外间舆论非常惋惜。彼时便有人正告大家‌‌“凡事要有个过程‌‌”,我们也都信了,真觉得这种事急不得,必须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

过程之所以成为过程,得先有一个终点和目标,然后朝着那个目标逐渐改变情况,努力使眼下现实贴近设定的方向,就像任何旅程必有目的地一样;否则那过程就不叫过程了,我们走出的每一步也只不过是散步而已。当过程不是真的过程,时间的流逝便毫无意义可言;所谓的‌‌“再等一等‌‌”实无异于‌‌“等待戈多‌‌”,根本没人晓得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2004年,在大陆看台湾‌‌“大选‌‌”简直就像看笑话,一颗神奇的子弹居然能把陈水扁再度打上领导的位置。一时间,大家都在批评台湾民主的恶质化,觉得当地选民太不理性,怎么会那么容易上当,那么容易就中了煽情而虚矫的苦肉计。老实讲,那几年台湾的情形的确不容乐观,不少观察家甚至开始怀疑,莫非华人文化真的不适合搞代议民主?

那几年连到台湾见朋友都不容易。约了甲,乙就绝不出现;约了乙,甲便说改天再见;可甲乙明明都是相知相交几十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呀!后来我才知道全是政治惹的祸,甲乙政见不同,居然闹到恩断义绝的地步。更夸张的是一些家庭因此失和,夫妇因此反目,父子也因此不再联系。政治意识形态的歧异真能把一个社会割裂至这等程度?

这是真的,因为我有体验。有一次坐出租车,司机闲聊间问起我对台湾统独的看法,我晓得这是敏感话题,还听说过台湾出租车师傅为了政见打群架的故事,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恐怕得台湾人自己想清楚吧?‌‌”不料那名司机非常不满:‌‌“你不是香港人吗?香港人不就是中国人吗?中国人怎么能坐视国家分裂?怎能说出什么让台湾人自己决定的屁话?‌‌”然后他骂我骂了好几分钟。第二天再搭出租车,我学乖了,一被司机问到统独问题,便亮出民族大义不可动摇半分的气势;可惜这回我遇上了‌‌“深绿‌‌”司机,他不收车费,只是把我轰下了车。

2012年台湾‌‌“大选‌‌”结束后一段时间,大家犹在讨论一个多月前的‌‌“大选‌‌”,称赞选举之公正透明,社会气氛之和谐稳定,甚至称赞蔡英文的败选感言落落大方,与2004年的诡局不可同日而语。在我看来,台湾民主的进步却体现在民间社会的逐步成熟。我所说的‌‌“成熟‌‌”,是指公民开始懂得为政治划下界限。虽然仍会在万人造势大会中慷慨激昂,仍会为了心目中的候选人落败而痛哭断肠,但朋友们又开始吃饭了,出租车司机也不打架了。

政治是很重要,但政治到底不是一切,大家开始能为政治划出一个领域,不让它侵入及扭曲日常生活的肌理。换个角度讲,这就叫作宽容;由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还有太多其他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接受彼此在政见上的不同立场。认识这一点,同样也是民主的重要一课。有多少新兴民主地区差点儿毁在急剧释放出来的政治能量里头?台湾在十年不道德时间里走到这一步,是很不简单的过程。

2003年的中国曾又见一波独立参选人大代表的潮流,当时《人民日报》还发表过一篇题为《让自荐参选者多起来》的评论。接下来的2006年,果然又有人自荐参选,只是那样的评论不见了,倒是有个人大新闻培训班教育记者们千万不能乱发稿。最后是让人印象犹深的2011年,几百人在微博上公开宣布自己要去参选,弄得好是热闹。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凡事要有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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