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中国极权统治下社会诚信沦丧溯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仁、义、礼、智、信”被视为核心价值,诚信则是核心的核心。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信则人任也”。作为人,不讲信用是不行的;只有讲信用,才能赢得别人的信任。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实在,是自然的规律;诚实,是做人的准则。

绵延数千年的皇权专制社会,虽然始终不乏各种无信现象,甚至有“无官不诈”、“无商不奸”的说法,但总体看,诚信还是社会的共识和主流。这与儒家文化之精华——诚实守信,代代传承有直接关系。

“兵不厌诈”,乃战争年代的经典,敌对双方无论怎样装神弄鬼、欺瞒诡骗,都可以理解,且被视作正常,并不会对社会诚信构成多少负面影响,因为那是战乱非常时期。问题是,中共执政以后,频繁发动政治运动,每一场政治运动总是充满谎言和欺诈,不断消蚀和吞噬社会诚信,中华民族的诚信基因,一轮轮地被撕裂,一波波地被扼杀,直至败坏精光,彻底把中国“炼”成了一个无信的社会。我们不妨来回顾一下这个残酷悲哀的过程。

首先是合作化运动。1950年6月至1952年冬,全国新解放区土地改革完成,没收地主土地,分给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此间,全国有3亿多农民分到了土地和生产资料。让亿万农民始料不及的是,1953年开始了农业合作化运动,把他们刚分到手不久的土地一律收归合作社集体所有。到1956年底,全国全部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从此,中国农民被永远剥夺了土地私有权。在中国公开出版的文学作品中,最典型和特具代表性的要数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文革浩劫时期被捧为“经典”和“惟一”),都宣扬广大农民对农业合作化如何自觉自愿、梦寐以求、趋之若鹜,其实呢,都是高压强制的。哪个农民心甘情愿把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土地)充公掉?我家土改时分了4亩地,加上祖传的2亩老陵地,共有6亩地。听说要入社,祖母没白没夜地哭嚎:“分给的地还未种两年,又要回去,还得把老陵地也赔上,欺负人哪……”我当时刚念小学,学校把家里未入社的学生都赶回家,等入了社再回校上课。我被赶回家十多天,直到家里把地契交给合作社以后,才得以再进教室。农业合作化运动让人民群众感受最深刻的是,政府不讲信用,刚分给的土地,转眼就收回去,而且没收了人家的祖传田产。直到现在,60多年过去了,我每当听到官场吆喝什么“国有土地”、“集体土地”,就禁不住哂笑,替其汗颜羞愧。真会胡扯淡,那可都是从农民手中活生生掠夺的呀!

其次是私营工商业改造运动。从1953年11月至1956年底,全国范围内的私营工商业被强制改造,统统变为公有制企业——或国营或集体。中共执政之初,大张旗鼓吆喝支持民族工商业,发展经济。话音没落,就推翻前言,消灭了所有的私营企业。这让全国工商者领略了政府的无信。近年来,中央电视台播放多部反映中国民族工商业题材的电视剧,如《大宅门》、《大瓷商》、《望族》等等,最终都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咒”——外来侵略者没有摧垮它们,国民党政府没有毁掉它们,是私营工商业改造运动让它们“断子绝孙”。

再次是反右派运动。1957年反右派运动,初起号召党外民主人士帮助中共整风提意见,善良的人们掏心剖肺地建言献策,想不到,都中了“引蛇出洞”的“阳谋”(毛泽东语)。所有的真话直言者,都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沦为专政对象。当年到底打了多少右派?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说“错划了右派55万人”,被认为是官方说法。作家叶永烈在《反右始末》书中说:右派分子连同受株连的家属算在内,多达数百万之众。学者朱正在《1957年的夏季》书中说:划右派80万人,株连290万人。这个庞大的蒙冤群体,1979年在整体上给予了改正,但仍留下5个民主党派领袖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和1个学生右派林希翎计6人不予摘帽,以此维持“反右派运动是正确的,只是犯了扩大化的错误”的既定结论。6个人与数百万之众相比,还能叫扩大化吗?自欺欺人之甚焉!反右派斗争,向国民凸显了政治运动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从而让国民尤其是知识分子刻骨铭心——万万不可轻信主政者的号召,万万不可讲真话。时至今日,亲朋好友看了我写的抨击权贵阶层欺讹弱势、腐败堕落的文章,经常提醒我:别忘了打右派的教训,小心给你戴帽子。反右派运动对国民诚信理念的戕害实在太深!

再再次是大跃进运动。1958年,被举世公认为中国的“最牛皮的年代”。毛泽东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最爱听粮食、钢铁放“卫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全国层层级级、方方面面赛着鬼吹瞎喊,集全国之力吹牛皮,普天之下竞相放“卫星”,没有例外,只有更凶。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也不甘寂寞,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粮食亩产会有多少?》,居然玩伪科学的文字游戏,运用所谓的太阳光能的歪理论证,稻麦亩产能达到两千多斤的20多倍,即亩产4万多斤。是年8月27日《人民日报》提出了一个经典的煽动性的“牛皮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为全民放“卫星”大造舆论。7至10月间,《人民日报》连篇累牍刊发“卫星”上天的虚假报道。水稻亩产“卫星”有:广西环江红旗公社130434斤,四川郫县友爱乡第九农业社82525斤,广东连县星子乡田北社60437斤……小麦亩产“卫星”有:青海柴达木盆地赛什克农场第一生产队8585斤,河南西平城关镇和平农业社第四队7320斤,河南西平猛进农业社7201斤……钢铁“卫星”有:河南省土高炉日产生铁18693.92吨,河南禹县日产生铁4396吨,广西鹿寨县日产生铁20多万多吨……所谓大炼钢铁运动,是人民战争,土法上马,家家建炉,人人参与,全国投入9000万人。我当时读小学5年级,教室门前就筑了一个土高炉,发动学生把家里的铁锅、铁勺、菜刀、铁锨、粪耙等铁器拿来装炉,把桌椅、板凳等木家具拿来烧火,同学们轮班拉风箱烧火。我熬了两个夜班。到头来,五天五夜只收获一堆废铁渣。土高炉能炼什么生铁熟铁?想起来都想笑,愚昧至极!与大跃进紧随的是人民公社化运动,全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大二公”,“工资制”,“供应制”,“大办食堂”,“社员吃饭不要钱”。

贯穿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化始终的是,精神裹胁与政治迫害相结合的野蛮强制手段。当年《人民日报》推广的先进典型——河北徐水县就是个代表和缩影,一切行动军事化,县里为师,下设兵团,村里为营,营下设连。凡对大跃进有不同意见的干部和落后群众及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律送劳动教养。县里建三个劳教农场,每场可容1000多人,各乡、村建劳改队(点)。要求快捕快送,哪个乡完不成任务,就劳改党委书记。全县劳教人员最多时达7295人。县委书记张国忠的谬论是:“‘捕人’能刺激生产积极性。”在我家乡,干部打骂群众是随心所欲的,只要稍不顺眼,薅过来就拳打脚踢。我亲眼目睹,大队干部把一个姓顾的邻居、50多岁老人,吊在社屋的房梁上,用荆条抽打,抬回家很快就断气了。起因是,老人干活偷懒,还趴在玉米地里偷吮嫩玉米穗子的白水——饿急了。

1958年一年的“牛皮运动”带来了三年全国城乡大饥馑。这年风调雨顺,却丰产没丰收,为给大炼钢铁让路,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公社大食堂,开张不久便断炊散伙。社员无粮为食,只能以树叶、树皮、野菜、草根充饥。中共元老李锐先生撰文说,三年灾害期间,全国有3755万人被活活饿死。根据党史专家金冲《二十世纪中国史纲》披露的情况推算,三年灾害期间饿死人数为3860万人。

大跃进运动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却说不得。1959年中共中央在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历时1个月。原定议题是总结大跃进的教训,纠正“左”倾错误。毛泽东容不得批评,将纠“左”转为批右,把讲了实话的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人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随之而来的便是席卷全国的反右倾运动,即批判讲实话运动。饿死人也不能说挨饿,说吃不饱,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1961年我读初中,一位姓汤的高二学生因为在作文里说吃不饱饭,被组织全校斗争,开墙报专栏批判,最后被开除学籍。

最后说说文革浩劫。我作为文革的亲历者——红卫兵、造反派,太了解文革的罪恶了,罄竹难书也!限于篇幅,本文对文革的罪孽不作一一综述,只着重讲一下它对社会诚信的破坏。在文革的红色恐怖年代,红卫兵、造反派的行为准则是“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谣言重复百遍就是真理”。只要是革命造反需要,无不可以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择手段,随时随地将对立面诬陷为现行反革命或历史反革命,即便是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同胞兄妹、至亲好友都可翻脸不认、栽赃陷害。我的一位老师就是被“对立面”的一个女孩子、自己的学生诬陷为“强奸犯”的。她设套约老师来家有事,老师刚踏进门坎,她就撕烂衬衣,大喊大叫,让事先埋伏的“战友”扑上来抓现行。不能全怪这个女孩子歹毒,是文革吞噬了她的灵魂,扯断了他做人的诚实底线。作为人,一旦丧失诚信,什么坏事丑事恶事都可以恬不知耻地去做。底层如此,党和国家的最高层更是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着造假撒谎可以把任何一无辜者套上阶级敌人的帽子。国家主席刘少奇不是毫无根据地被打成了叛徒、内奸、工贼、永远开除出党了吗?万千知识精英不是悉数被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了吗?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不是全部被打成了“走资派”了吗?其法宝,就是“无中生有”的卑鄙伎俩!

一次次的政治运动,都是反诚实守信的,都是激励背信弃义的,其最终结局只能是,整个社会诚信光光,虚假烨烨,人心悚悚。诚实守信,成了迂腐和傻瓜的代名词,为人不屑甚至歧视。然而,无论通过什么样的弄虚作假、卑鄙无耻的手段,只要成了大官大款大腕,都会受到人们的艳羡追捧逢迎甚至主流认可。看看当今社会,靠权钱交易、政绩造假,爬上显赫官阶的知多少?靠欺骗诡诈、行贿收买,假冒伪劣产品成为“优质”“名牌”的知多少?靠抄袭剽窃、枪手代劳,赚取学历、学位、职称和奖项的知多少?如果你不怕审丑疲劳,就请上网“百度”。

在无信的社会里,承诺也就行同放屁。承诺者,答应照办也。中国自古就有“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说,对于有德性的人,一句承诺胜过千钧。然而在当下的中国官场,承诺却被异化为“忽悠”。近年来,政府拖欠征地补偿款,市政建设拖欠工程款(据新华社报道,2004年全国政府投资项目拖欠工程款及农民工工资多达900亿元。有的地方党委办公大楼使用10年了,几十万元工程款仍赖着不还),党政干部“白条”吃垮饭店等等无信的丑闻,媒体时有曝光。在人们的心目中,一些地方党委政府就是“老赖”,“宁信蛤蟆三条腿,不信当官风箱嘴”。“官为民师”,党政官员的无信,对于社会诚信的破坏,具有无与伦比的负面导向作用,整个社会陷入无信状态,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主流媒体也在宣传上造势拨乱反正,吆喝恢复社会诚信,譬如提倡“以诚实守信为荣”,但收效甚微。要知道,宣传力度再大,口号再响,也抵不上党政官员撒谎、食言的破坏性和反作用力大。党政官员一次说话不算数,足以抵消他一千次的“以诚实守信为荣”的咋呼,只能给人以“两面人”的狰狞印象。

有人说,中国社会无信已经成“癌”,并且全面扩散,康复无望,只能任其恶化。其实,也无须如此悲观绝望,只要主政者能“壮士断腕”,痛下“猛药”,持之以恒,中国社会的诚信还是有希望拯救的。当然,这不是发几个“红头文件”,提几句漂亮的口号就能够奏效的,而要动真格的。首要是下狠心整饬官场,以好的官风来影响和带动民风社风。要把说不说假话、做不做假事作为吏治的“高压线”和官德的底线。毛泽东时代提倡“政治挂帅”,“只要方向对头,不怕政策过头”,“只要结果正确,不管程序(手段)龌龊”。对于这一套,必须来个彻底颠覆。不管你的政治背景多么可靠,不管你的才华多么超群,不管你的能力多么拔萃,不管你的政绩多么显赫,只要你不诚信,说假话,那就决不予以提拔重用,已经获取了官位的也要罢免,并且不管官阶高低,一视同仁。倘真如此,看哪个还敢不诚实守信?

民主法治国家所恪守的就是这样的理念。譬如,芬兰第一位女总理耶滕迈基,2003年6月18日上台,仅63天就被迫辞职。其原因是,她在竞选总理时,撒谎说竞选对手“支持美国对伊动武,违背了芬兰奉行的中立原则”,并以此击败了对手。谎言被揭露后,舆论大哗,她难以维持,不得不主动辞职。撒谎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如,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在“水门事件”中撒谎的丑行暴露后,激起全民口诛笔伐,信任大厦迅速垮塌,竞选连任获胜未满9个月,就被迫宣布辞职。撒谎不是犯罪胜似犯罪!还有当政期间惹上了“莱温斯基风流韵事”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他在被调查时撒了谎,遭到全国声讨,宝座一度岌岌可危,后来他“实话实说”了,国民反而谅解宽容了他。可见,在美国人民的心目中,撒谎远比“作风问题”恶劣,前者不可饶,后者却可恕。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我们也能像人家那样对撒谎、不诚信的行为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不予丝毫的姑息迁就,就也能“炼”出一个诚信的社会来。只是,社会由诚信“炼”成无信,是一个“酣畅淋漓”“潇洒惬意”的过程,而由无信“炼”成诚信,则是一个“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过程。破坏容易,恢复难啊!这需要国人从灵魂深处总结、检讨、反省、忏悔频繁的政治运动毁坏社会诚信的悲哀和教训,进而看清极权统治谎言与恐惧对诚信的摧毁作用,勇于直面现实,着力从民主宪政制度建设的角度来夯实社会诚信之基,迎接和承受重建诚信的“炼狱”的考验。

(资料参考:尧山璧的《徐水大跃进》,《随笔》2010年第3期);袁晞的《“高产卫星”的那一年》,《随笔》2009年第1期)

关键词: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