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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思与诗:漫话毛泽东诗词(下)

五、毛服膺马列主义

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五四新文化运动造成的一大后果是,中国破天荒出现了全盘否定固有传统、企图彻底解决内外危机的激进主义思潮。马克思的唯物一元论和历史辩证法为激进主义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其他西方思想不曾提供的整体主义,俄国十月革命则提供了实现这种整体主义的道路、模式和手段。

对毛而言,杨朱等古人只是开启了他心中的欲求和心智,马列主义却展开了一个空前的机遇和可能,实现其人生抱负的国家前景、世界舞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这样的德式警句之于毛,远非中国几千年各式陈腐迂阔文字所可凑泊。1848年革命,1864年第一国际,1871年巴黎公社,1917年十月革命……欧洲远隔万里,却以连续爆发的革命震袭毛。

中国几千年所有反叛的英雄好汉何曾拥有这样的气魄和志向: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纷繁芜杂的人类世界,历史之谜的破解,只待“最后的斗争”。毛在读完三本小册子《共产党宣言》、《阶级斗争》(考茨基)和《社会主义论》(柯卡普)后,速成一名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之于毛,比泡尔森更进一步,从历史哲学、世界观展示了一种新人类前景,赋予暴力革命、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以“科学”的合法正义性。

马克思的格言警句,正是欧洲19世纪社会思潮宏大叙事的经典表达,是从黑格尔到尼采、在20世纪泛滥世界的德国思维的诗性魅惑力所在。其极端倾向、绝对意志和终极性原理最易于征服的,就是毛一类一文不名而心比天高的“诗人”。毫无疑问,29岁的马克思写的《共产党宣言》对27岁的毛泽东,不啻令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毛老大不举、急于出人头地的焦虑渴望得到空前的启示和激励。在根本破坏世界、再造人类上,毛把马克思主义概括为“造反有理”,无论多么粗鄙,都表明毛对马克思虔诚的皈依,且终身不渝。

从马克思到列宁、斯大林,一个现代准宗教世界开始出现:共产主义即其天堂,《共产党宣言》即其《圣经》,马克思就是上帝,共产党等于红衣主教团,无产阶级被说成选民,莫斯科乃新耶路撒冷,所有反动阶级都是撒旦,一切不同思想皆属异端。被泡尔生魅惑的毛,迅速改换门庭,成为马列弟子。

六、《沁园春·长沙》:打天下宣言

按写作时间,毛诗词可分为1949年前后。之前主题是打天下得天下,之后主题是坐天下乱天下(党内党外,几乎没有人理解,毛为何不停顿的发动“祸国殃民”的政治运动,乐此不疲地向往“天下大乱”——除了各种现实目的外,还出自毛破坏世界的人生哲学和诗人气质),其余山川景色人物故事花开花落都是装饰。而毛主动归顺马列的投名状是他从1927年到1949年在“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造反中写下的30来首诗词。

其始一首即《沁园春·长沙》。有说,这首词系毛与同学、同志多次游历岳麓书院、橘子洲的众人联句,请某老先生酌改而成。萧三后来在延安发现,“肃立寒秋”被改为“独立寒秋”,“欢歌百侣”改为“携来百侣”。如作为毛的老同学兼诗人的萧三所言属实,那么,这首词可视为毛在皈依马列后的正宗词作。

《虞美人·枕上》“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贺新郎·别友》“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等别愁离绪、儿女情长,那种正常人生感受,从此不再。《沁园春·长沙》铺陈“万类霜天竞自由”,如果仅止于此,赞美大自然,赞美造物主,从而追求人间的自由和谐,该词作者就没有偏离中国诗词常道,可归为某种“自然自由主义”。但让毛无限惆怅焦虑的却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此问存有杨朱“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绝对唯我主义,有赵匡胤“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的所谓王者气、黄巢“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杀伐狂,更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破坏一个旧世界——的阶级斗争的口号誓言。

1925年写《沁园春·长沙》时,毛已32岁,已是中共一大代表,头一年还赴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被汪精卫推荐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部长。而且,已经成为共产主义者,其人生观、世界观和宇宙观三观并立,已经由马克思引领进入一个新境界。

在毛泽东眼里,那个欧洲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已开始在东方游荡,——毛要继苏联之后,把中国改造成马克思主义的第二个作品。王夫之们“经世致用”、“道随器变”有了一种崭新的诠释:解释世界不过是庸俗思想家的老式工作,改造世界才是人类的新使命。天地万象都是战场,世间万物都是工具,谁胜谁负,谁主宰中国和世界,是毛泽东终身念兹在兹的唯一问题。毛泽东发誓,将来要把中国拖入“中流”,去“浪遏飞舟”。“长沙”不过是中国的缩影,“万户侯”则是“一切害人虫”。《沁园春·长沙》乃是毛把东西方新老统治思想融汇贯通的个人宣言,就像希特勒《我的奋斗》一样。未来几十年毛将如此这般行事,乐此不疲。

七、毛与郭唱和:乱天下乃千秋功业

毛最后一首诗《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发表”于1973年8月5日(之前毛已经七年没有诗兴)。是年毛80岁,郭沫若81岁。毛似乎已厌倦任何喉舌诸如《人民日报》、《中央广播电台》的鼓噪,而是让江青抄录,在政治局会议上宣读: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皆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郭沫若1945年在重庆发表十篇文章合集《十批判书》(余英时认为其中儒分八派、稷下黄老学派、名辩思潮等文章有抄袭钱穆之嫌),批判秦始皇把六国贵族和自由民重新变为奴隶,是开历史倒车(影射蒋介石)。毛曾把郭1944年在重庆撰写的《甲申三百年祭》等文作为延安整风文件,称郭的文章“只嫌其少”。近30年后,毛突然拿郭是问。先叫江青传达一首打油诗:“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然后作上述七律,正式批判郭。1974年1月25日,中央直属机关召开上万人批林批孔动员大会,江青再次宣读毛的两首批郭诗篇,然后谈古论今,当众训斥郭沫若,敲击周恩来。

中国有悠久的颂圣传统,殿阁诗、台阁体、御前宫体诗,1949年后,郭沫若等新派诗人不避辱秽,奉迎新皇,曾与毛多有唱和。毛公开发表的有1961年《七律·贺郭沫若同志》,旨在反对苏联修正主义(佛教徒赵朴初也参与其中);1962年12月26日毛70寿辰,郭发表《满江红·领袖颂》,毛遂在63年元旦发表《满江红·和郭沫若》。简单比较,可见毛与其同好之间差异所在。郭开篇: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毛回应: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毛根本不屑做什么英雄,在毛眼里,地球上也就几个苍蝇似的反动派还在苟延残喘而已,灭除它们,算不得什么“沧海横流”,——郭沫若所见太低。郭结尾:听雄鸡,一唱遍寰中,天下白。毛不予理会: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郭只知称颂伟大英明,毛兴趣却在破坏、消除、毁灭,——这才是唯一令毛亢奋神往、年高弥笃的千秋功业。

郭沫若曾几度想自杀,靠一本《读〈随园诗话〉札记》(内有称颂秦始皇文字,毛让江青取走)和一首《七律·春雷》才救下老命:“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当年要把日月星球和全宇宙吞了的“天狗”,“绝端自由,绝端自主”,一味飞奔,狂叫,燃烧,冲决一切罗网的中国新诗奠基人,最后真正沦为“偶像崇拜者”。就中国诗歌而言,毛对郭的羞辱,可以看作旧式山大王仗恃权力对现代新诗的压制。

八、毛返祖秦始皇:百代皆行秦政法

毛并非无端羞辱郭,而有其深远思虑。1960年代,毛在与苏共争夺国际共运正统地位的同时,开始返回中国历史。1958年,毛要求中央委员学习《三国志·张鲁传》,“吃饭不要钱”,为人民公社寻找历史根据。1964年发表《贺新郎·读史》歌颂流氓无赖和农民起义领袖: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但是随年纪渐老,毛日益怀念秦始皇。他一定意识到,人民拥有巨大力量,但也可能发生蜕变和分裂,马列主义这种外来理论未必能为中国人长久信奉。他死之后,真正能够牢牢控制中国人的只有一种力量,即2000年大一统中央集权主义帝国。

毛从1958年开始为秦始皇辩护,称他自己超过秦始皇100倍。1972年林彪父子在《571工程纪要》称毛是“借马列主义之皮执秦始皇之法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毛显然颇受刺激,更意识到秦始皇之不可忘,中央帝国不可废。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毛终于亮出底色:“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在毛眼里,秦始皇好大喜功、严刑峻法、厚今薄古、穷奢极欲却能万世一系(“百代皆行秦政法”),这正是毛泽东终身奋斗的目标。

除毛本人外,没有一个人真正读懂了他最后这首七律。秦始皇的遗产,在毛最后视野里,无比紧要和伟大,毛对自己的最终定位是:马克思加秦始皇(既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汉高祖更不是李自成)。如此这般,毛泽东从杨朱到泡尔生到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再回到盗跖陈胜,最后归返秦始皇,使自己成为东西方统治欲、破坏狂、征服癖的集大成者。

如此,人们才可理解,毛何以对杀戮、死亡、毁灭持有与常人迥然不同的冷漠、超然;才能理解毛何以全然不顾几十年拼命追随的同侪刘少奇彭德怀邓小平林彪等人的死活颜面;才能理解毛何以绝不施仁政、行宪法,绝不妥协、下罪己诏。相反,毛在中国人生灵涂炭的浩劫中分明产生了某种其乐无穷的快意和成就感,才可理解毛那些狂词浪句何以拥有令大大小小的毛泽东感同身受的刺激与迷狂:“四海翻腾云水怒”、“敢教日月换新天”、“金猴奋起千钧棒”、“搅得周天寒澈”、“天翻地覆慨而慷”、“扫除一切害人虫……”“不须放屁!”

中共领导人,没有一人能正视毛的心灵,抵御毛的癫狂,他们因此全都臣服,至死不能为自己和这个党、所属民族、国家争取到基本的尊严、权利和幸福。——毛的结局也由此奠定,一个无法无天的孤家寡人。为毛送终的还是两名诗人。大限将至,毛日夜以南北朝庾信《枯树赋》自况:“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以及唐代罗隐《筹笔驿》诗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毛之将死,多少恢复一点人性。

九、毛诗词弊害:思而邪

至于毛诗词的弊端,如不协音律,不合平仄,出韵失粘,都是余事。毛过度袭用古人(据统计多达50多处),如:“别梦依稀咒逝川”,袭张沁“别梦依稀到谢家”;“一唱雄鸡天下白”袭李贺“雄鸡一唱天下白”;“我欲因之梦寥廓”袭李白“我欲因之梦吴越”,另如“天高云淡”、“萧瑟秋风”、“霜天烂漫”、“西风烈”、“白浪涛天”……在《诗韵集成》、《诗韵合璧》等工具书里俯拾皆是,则表明其诗质有限,字词贫乏。

赫尔德林(被海德格尔称为“诗人中的诗人”)认为,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也是最危险的财富。柏拉图不希望那些亵渎神灵、败坏人心的诗人进入理想国。孔夫子用更简约的形式为诗作了郑重诠释: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前人对“思无邪”的“思”有多种解释,朱熹、俞樾认为是孔子独创的概念,接近某种天然质朴的灵感和正大光明的旨意。按照这种解释,诗乃人类光明本性的天然流露。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即诗。虽然梦幻不全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但“思”却是“梦”的直接源头,也即“诗”的真实主体。“无邪”即归正,返回诗的本真;“邪”却是诗的变异、对立面。如果“诗”被“邪思”浸淫,就可能异化为“最危险的财富”。中国以温柔敦厚为诗教,它的“思”就是仁爱、同情、恻怛、冲和、中庸,而拒斥狂妄、刻毒、极端、偏激、暴戾。

以“思无邪”衡量毛诗词,它们不仅不入流,而且亵渎和悖逆了中国诗教。因为思邪,毛的豪放超迈沦为狂荡无稽,真性冲动变成恣纵嚣张,浪漫坦率演成咬牙切齿……。作为诗人,毛以其邪思恶意毒化了几代中国人,灾难性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生命理趣、世界感受和审美意识,塑造了一种通向仇恨、暴力、争斗和毁灭的盗贼精神,败坏了纯正优美、天下无双的中国诗词,以至于中国人还需付出艰苦努力,才能摆脱这个邪恶幽灵的纠缠。

现在我们可以作一个小结:一个被邪性思想败坏的诗人——借助一种巨大权力——又败坏了他的民族和人民,——这就是毛泽东诗词的本质和教训。毛地狱有知,当承认这是对他的诗词的公正评价。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毛也在其中。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中国人终有一天,不再评价、不再理会毛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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