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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女儿如何被洗脑父亲如何反洗脑

——读齐家贞《黑墙里的幸存者》(之二、之三)

下面,我们就来讲一讲,齐家贞的父亲齐尊周为什么能抗拒洗脑,成为反洗脑的典型。

首先,这和齐尊周的案情有关。齐尊周两次入狱劳改,其罪状都完全不是事实。第一次入狱判刑,是因为铁路局军代表给有关方面发话,凭空说他是军统特务。其实齐尊周和军统毫无关系。第二次入狱判刑是因为被打成齐家贞他们那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但实际上齐尊周对他女儿的那些事根本不知道。

所谓思想改造,是改变人的政治理念、政治观点。在强大的洗脑攻势下,一个人很容易对自己原先持有的“观点”之对错产生动摇以至于改变,但是对自己直接关联的“事实”之有无,对自己是不是做过某件事总还是清楚的。就算一个人被苦打成招,他自己依然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没有做过那件事。齐尊周的抗拒改造,首先是针对“事实”之有无而不是针对“观点”之对错。要做到这一点,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

齐尊周因“反革命集团案”被判刑十五年。在第五年,狱方向齐尊周宣布:“经过政府复查,你女儿齐家贞的事,你确实不知道。”然而狱方紧接着又宣布:“但是,你思想反动,刑期仍维持原判。”

其实,齐尊周之所以两次落入冤狱,根本原因就是当局认定他“思想反动”。先前狱方审讯时就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解放前骂国民党,解放后又反对共产党,你到底要个什么党?齐尊周毫无隐瞒地回答:我骂国民党贪污腐化,我不满共产党太专制不信任人。无论什么党执政,应当大公无私,坦白正直,真正为人民利益着想。这在当局看来自然是“思想反动”。

第二天,狱方改用平和乃至客气的态度对齐尊周说:“政府对你没什么要求,只是希望你转变立场。”言下之意是要齐尊周承认自己思想反动并表示坚决改正,然后政府开恩改判。齐尊周拒绝这样做,绝不向暴政低头,哪怕它会给自己带来某些好处。

后来,齐尊周告诉他的儿女:“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过去几十年,经过事实的考验,我已经过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两个大关,现在,我正面临‘威武不能屈’最后一关,过完这三关,我便成为完人。我一定要闯过最艰难的第三关,这就是我长期顽抗的精神支柱。”

如索尔仁尼琴所说,共产党的政治迫害之所以对大多数人威力无敌,原因之一是大多数人没有单独的精神支柱。齐尊周之所以能顶住共产党的迫害,就在于他拥有自己的精神支柱。

按说,孟子那三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包括齐家贞在内的长在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人也是知道的,有人还把这三句话抄在笔记本上用来激励自己。但是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传统遭到巨大的破坏和践踏,因此孔子孟子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并不高,权威性很有限。在当年的我们心目中,最高的精神权威是共产党毛主席,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当党国运用这套权威给我们扣上反革命的罪名时,我们很难用孔孟之道、用古代先圣先贤的榜样去抵挡,因为后者在我们心中的权威性本来就不高,有时甚至是负数,是反面权威,那如何抵挡得住呢?有的人或许并不把共产党马列毛视为最高精神权威,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的足够强大的精神权威做依靠,所以他们在高压下可以不被洗脑,但是也很难不屈服。

齐尊周则不然。齐尊周成长于民国时代,从小就深受儒家传统的熏陶,后来还曾经留学美国深造,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并且身体力行,化为坚定的信念。这里,我必须提醒一句,读者和听众切莫误会,以为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人,由于接受过传统文化或现代自由民主理念,思想早就定了型,所以就能较好地抵制共产党的思想改造。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共产党的思想改造,起先就是针对“旧社会”的过来人。所谓思想改造,就是用一套新思想去替换原来的旧思想。实际情况是,大多数“旧社会”的过来人,都被共产党成功地实行了思想改造。就象余英时教授感慨的那样:“如金岳霖、朱光潜、冯友兰等在中西哲学有很高造诣的学人,在中共政权面前竟然都变成了甘心认罪的‘思想囚犯’”。而象齐尊周这样公开抗拒思想改造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因此,这不只是知识的问题,而且是信念的问题,而且还是勇气的问题。

还是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斯大林在布哈林们成为反对派之前就宣布他们是反对派,这就使他们失去了威力。”这反过来也就是说,如果你本来就不认同共产党革命,而且是很清醒、很明确的不认同,那么,当共产党指责你反党反革命时,你就不会惊惶失措。齐尊周正是如此。齐尊周本来就不认同共产党那一套,因此,当共产党给他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时,他就能保持镇定。

如前所说,齐尊周之所以能够抗拒思想改造,是因为他拥有另外一套精神资源或曰参照系。美国思想家、《狂热分子》一书作者埃利克·霍弗指出:当个人面对巨大的压力时,如果他只是孤零零的个人,那是不能抵抗的。“他力量唯一的源泉在于,他不只是他自己,他乃是某种强大的、光荣的、不可战胜的东西的一部分”。“在这里,信念问题首先是个认同的问题”。齐尊周认同优秀的中国传统。他从少年时代就树立远大志向,以先圣先贤为榜样,年轻时生活贫困,但自强不息,做到了“贫贱不能移”。中年时担任国民政府铁路系统高级主管,一分钱都没有贪污过,做到了“富贵不能淫”。对中共强加的牢狱之灾,齐尊周把它当作严峻的考验。他不但在内心里拒不接受洗脑,而且连外表上的顺从也毫不含糊的拒绝,决心要做到“威武不能屈”。我们的传统文化,最推崇的不但不是做大官,甚至也不是做大事,而是成就道德人格,成为道德完人。古人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其中,立德排在首位。

齐家贞和她的弟弟齐兴国告诉我们,他们的父亲直到晚年,待人接物依然一片诚心,“象孩子一样天真”。我感叹道:这就叫赤子之心啊。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意思是说,具有伟大人格的人,就是没有失去孩童般纯洁善良的人。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赤子之心,可是由于经历了世态炎凉,人间沧桑,我们就渐渐地变了,变得油滑世故,变得冷漠犬儒,甚至变得卑鄙邪恶。然而,齐尊周老先生经历过多年地狱般的生活,却依然能保有一片赤子之心。如此高尚的人格,值得我们后人敬仰。

在《自由神的眼泪》出版后,齐家贞得到不少读者的反馈。她当年的狱友,乃至监狱长,都高度肯定这本书的真实性。也有读者对作者提出批评。《夹边沟记事》一书作者、天津作家杨显惠写道:“齐家贞,由于你的天真、幼稚、无知,你葬送了这么多人的前程,那时候你年轻,这我能理解原谅。但是,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年近六十,还对自己过去的天真、幼稚、无知无所指责。那我就无法理解了……。”

杨显惠的批评,齐家贞何尝不知道呢?在《再版前言》里,齐家贞用强烈的字眼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她说自己当年也参与过对他人的检举,参与过卑劣,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比畜生不如,她说她痛恨当年的自己,一点也不想原谅,等等。在《黑墙里的幸存者》里,齐家贞专门写了一章“忏悔之心永无宁日”,集中讲述了她在监狱中检举他人的不光彩表现,并且给予严厉的谴责。

不过在我看来,齐家贞写不写出对自己的严厉谴责其实不那么重要。杨显惠和我们一样,都是通过读齐家贞的书,才知道她在监狱中有过那些不光彩的表现。否则,以齐家贞这样的“小人物”,她那些不光彩的事她自己不说出来,别人谁会知道呢?想来也不会有谁专门去调查核实的。一个人写自传时很容易美化自己。杨显惠先生欠考虑的一点是,当齐家贞诚实地把自己当年做过的种种不光彩的事都不加掩饰地和盘托出时,这本身不是就已经体现出深切的自责与忏悔了吗?

少年时代的齐家贞,梦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苦难的生活摧毁了她的科学家梦想,却把她造就成一个作家。《黑墙里的幸存者》是一部自传性作品。我曾经说过,也许,我们这代人所能留下的最有价值的文字就是自传了。哪怕你只是个小人物,哪怕你没做出过任何足以进入历史的大事情。在这里,个人历史的写作是对否定个人独立价值的极权统治的有力反抗,是对被扭曲被糟蹋的人生的最大补偿。我希望有更多的优秀的个人历史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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