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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娘杨嫂

——记肃反运动中一场荒唐的“审判”

她姓杨,人们都叫她杨嫂,杨嫂似乎就成了她的名字。我小时因母亲缺奶,她便来我家作了我的奶娘,我就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她那时已三十出头,但身体健康,对人顶和善的,特别爱我。靠了她的乳汁和爱,我小时长得胖嘟嘟的,她就叫我“蛮娃子”,从此“蛮娃子”成了我的乳名。由于她一家大小都勤劳节俭,所以后来家中经济逐渐富裕起来。大概是抗战胜利那年,她家把多年辛勤积蓄的钱拿来买了几亩田,万没想到从此埋下了祸根。

中共大陆掌权后实行“土改”,杨嫂一家成了地主,多年勤劳换来的一点田地被没收不说,家中的房屋、耕牛、农具、现金……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拿走,名曰“分浮财”,实则等于抢劫。杨嫂一家大小五口被驱入一处草棚内安身,过着非人的生活。

杨嫂一家逆来顺受熬到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了,就是要肃清所谓残余的“反革命分子”。有人告发杨嫂平日有不满共产党的“反动言论”,正在“运动”风头上,又是地主,于是杨嫂便成了“反革命分子”被抓了起来。我们家里的人听到这消息难过极了,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农村妇女,与“革命不革命”有啥关系?但当时我们一家也成了所谓“剥削阶级”,危如累卵,因此除了同情,还能帮她什么呢?

那天听说要弄她去受审,我父亲买了几个锅魁(成都的一种面饼),叫我拿去有机会送给她。当时我家也是一贫如洗了,但人家毕竟是我的奶娘,我们总得尽点心呀!由于我当时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别人对我不大注意,我便溜到了法庭外面的院子中。不一会儿杨嫂戴着手铐被人押了进来。两年不见,杨嫂不但面容消瘦憔悴,头发都花白了,完全不像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身材匀称丰满的女子了。

进入法庭后,那个法官问了一通姓名、年龄、籍贯后,干咳了两声,又喝了一口水后便问道“被告人你有前科吗?”杨嫂连忙说:“我没有钱,我的啥子值钱的东西都让土改队、农协会没收完了,哪还有钱啊?”

那法官大声训斥道:“胡说,我问你以前有没有犯过罪,你要老实交代,犯没有犯过罪?”杨嫂说:“我又没有偷,又没有抢,我犯过啥子罪嘛?”杨嫂的声音充满了凄凉、委屈和愤愤不平。

法官“哼”地冷笑一声说:“没有罪?我们人民政府不会乱冤枉人。我先问你,你未必还不知道你是个啥子出身?”显然是说杨嫂是地主家庭出身,天然就有“原罪”了。谁知杨嫂一听有点生气了,大声回答道:“法官同事,”——那时大陆逢人都叫“同志”,不识字无文化的人便误读为“同事”——“我是人,不是畜牲。那些开口乱骂人的才是畜牲!”坐在法官旁作记录的一个女书记员都抿着嘴笑了,不知她把杨嫂这句话作了记录没有。

法官把桌子一拍,大声吼道:“被告人老实点,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顽固狡赖,只能增加你的罪恶。再这样下去,我看肯定要把你定为这个反革命案中的主犯;当不当主犯,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谁知杨嫂似乎“豁出去了”,果断地答道:“煮饭就煮饭,我一年到头在家,哪天不是我煮饭,哪个还怕吗?”我们几个“旁听”的人一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一下引起了人家的注意,走过来一个法警,对着我们凶神恶煞地吼道:“干啥子的?出去!出去!审地主婆有什么好看的?还笑,你还同情她呀?”幸好我们几个“旁听”的都是十几岁的毛孩子,所以把我们赶走就算了。

我被赶出门后,站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杨嫂从里面被押解出来。我连忙快步上前把几个锅魁递到她手中说:“杨妈妈我……爸叫我给您……”说到这,我喉咙里像鲠了个什么东西,说不出来了。再看杨妈妈浑浊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她叫着我的乳名:“蛮娃子,杨妈不饿,你拿去吃……”看来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吃奶的“蛮娃子”,生怕把我饿着了,多么善良的杨妈啊!但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马上就会有人来干涉,便赶快把纸包着的锅魁塞进她怀里。

杨嫂即刻就被人拉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真想大哭一场,温顺、善良的杨妈啊,难道真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那几亩薄田就是流氓痞子眼中的“璧”吗?就算是如此,田已给了他们,为啥还不放过你啊!

第二年我从外地回家探望亲人。父亲告诉我,杨妈以“反革命造谣罪”被判了十年徒刑,她家中收到了一份判决书,我父亲抄了一份给我看,上面说她“出身地主阶级,对我人民政权怀有刻骨仇恨,大肆造谣破坏,恶毒攻击我党统购统销等各项方针政策。”一个字都不识的、平日就会作家务的妇女,她知道什么方针、政策?更可笑的是说她“被捕后拒不坦白交待。在法庭上态度极为恶劣,辱骂我国家工作人员为××”(大概是“畜牲”二字吧,他们不好意思写出来)。父亲问我:“那么老实、和善的杨嫂怎么会骂起人来了,是怎么回事?”我就把“审讯”的经过说给父亲听。父亲听了也是一脸无奈,哭笑不得。最后,父亲忧心忡忡,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在外面说话要小心啊,这社会太可怕了……”直到我当了“右派”后,才痛切感到当时没听懂父亲话中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这就是我和父亲、家人的最后一次相聚。第二年,就是1957年,我也成了“右派”外加“反革命”。更可悲的是我的父亲、家人,还有从小奶我、抱我、爱我的杨妈妈,都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非正常”地死亡了——官方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是饿死的,只是死得有点不大“正常”而已。

今天,知道当年土改、镇反、肃反等血腥、恐怖、荒唐运动的人已不多了。但愿这史海中的-小段掌故,会激起人们更多对往事记忆的浪花。

2015年9月20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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