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俺舅姥爷的一点小故事

本想在那个‌‌“出身显赫家族有什么体验?‌‌”的话题下写写俺姥爷一生传奇般的经历,不过那个话题太大,以俺现在的见识和笔力还无从下笔。先在这个低调些的话题下写写俺舅姥爷的一点小故事吧~

我的舅姥爷四十年代在北平读大学,他是大地主家的少爷,年少多金,人也风流潇洒,整日和一些类似的朋友吃喝玩乐,自然也经常出入八大胡同。他认识了一个叫楚楚的风尘女子,长的漂亮,又有几分才华,二人相爱,并决定结婚。家里自然不允,断决了经济资助,甚至还派人去捉他回家。舅姥爷无奈之下,携楚楚去了延安,双双加入了共产党。此后一些年,舅姥爷随共军南征北战,做宣传工作,混的相当不错。楚楚也在医院从事护士工作,二人结婚是一位后来位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首长主婚。建国后一些年,二人转业到西北某地,楚楚由于身体原因,始终没有生育,但他们感情一直非常好,还收养了一个战友的遗孤。五十年代末,舅姥爷携楚楚回乡省亲,其时老父尚在,仍未原谅他,没让进家门就给赶走了。姥姥是他五姐,年岁相仿,童年时关系最好,而且姥姥姥爷也参加革命了,思想比较开放,故收留他们住了半个多月。当时俺娘尚幼,但对楚楚的印象极佳。文革伊始,姥爷姥姥被打倒,身陷囹圄,舅舅生死末卜,家中只剩下十几岁的俺娘和年仅八岁的小姨。舅姥爷闻讯,通过当年战友的关系,将姐妹二人接去,抚养多年,安排入伍、上学,让她们能够免于文革的苦难。拔乱反正,姥爷姥姥重新出来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赶赴西北致谢,自此以后,家族才开始接受楚楚。整个八九十年代,两边时有往来,尤其是俺娘和小姨更是视他们为亲生父母,每隔一两年就会带我去小住一段时间。我记事时,舅姥爷和楚楚已经年近七旬,但风彩依旧。舅姥爷是西北文艺届的头面人物之一,每日家中谈笑有鸿儒,楚楚可谓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仅能指挥保姆做一桌好莱,还可和各路客人谈文论史,兴致好时,再弹一曲古筝,技惊四座。舅姥爷战争年代受过伤,老来腿脚不便,楚楚便每晚推他去散步,我在时也跟着去,在夕阳下,看到他们长久的相互凝视,我能感觉到,这一生,他们是幸福的。楚楚病逝于二十一世纪初,舅姥爷悲伤至极,整个人一下子就垮了,俺娘想接他来老家,他不肯,说要陪着楚楚。不几年,舅姥爷就老年痴呆了,连女儿都不认识,但每天必须要保姆推他去院子里楚楚生前亲手植的树下坐着,否则就拒绝吃饭,一直到七年后病逝。

晕,那天飞机延误,随手一答,想不到这么多人关注~

再说点,其实舅姥爷这个人,一生是没啥大志向的。他的家族属于前朝遗民,民国以后,富且富,但政治上已经没有前途了,所以他们兄弟姐妹从小都是被当公子哥养着的,十几岁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家庭对他们也没啥太高期望,只求别太出格,平安度过一生即可。但太姥爷本人是当年大宅门里成长起来的,受过很好的传统教育,对老一套的礼法特别重视,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极端敌视。舅姥爷小时候喜欢听戏,家里不支持,没少挨打。后来去北平读书,也是为了能活的自由些。他和楚楚就是因戏结缘,但别说楚楚出身风尘,即使是个戏子家里也是不会同意。但他这种公子哥,实在也是没啥生存能力的,离了家里的资助,完全没法活下去,过穷日子的事更是根本想都没想过,所以在别的同学的鼓动下,一冲动就去了延安。他晚年对去延安并不后悔,始终认为那个时代共产党对个人的尊重还是要优于传统家庭和国民党的,但绝对谈不上有什么革命理想。他后来的人生还算比较顺利,因为他只是想追求较为平和舒适的生活,从不参与派系斗争,也不热衷升官发财,一直做技术官僚,也始终与人为善,不害人,故躲过了历次政治事件。在延安时,做宣传工作,能写能画能演,几位军事首长都挺喜欢他,由于他书法不错,跟中共那位最出名的书法家也有交往,但他也没有站队之类。建国后,有机会做实权领导,但他不想,只愿去文艺届担任个挂名的职务,平时读书写字,不对任何事表态。文革时,由于那位大书法家的关系,也没受到冲击,反而保护了很多亲友。文革后,他部队的老首长重新登场,想启用他,但他还是谢绝了,仍旧在文艺届混。他一生没对啥事特别在意、追求过,除了支持一下戏曲和电影工作,从不使用手中的权利。晚年对自己有个评价,一介书生,能于乱世之中苟全性命,还可保全家人,且未作有亏良心之事,还能搞点小小的文艺爱好,与相爱之人共终老,已是人生的大圆满了。他是个想的开,看得透的人,对楚楚的出身毫不介意,也不忌讳别人谈及。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事,就是至死末能得到老父的原谅。

好吧,就此话题最后一更,打发一下时间。

舅姥爷的故事一部分是俺亲眼所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断续在他家住了三年多,他们都很喜欢孩子,但养女身体不好,终身末嫁,所以把我当成亲孙子看待的,那时舅姥爷给当地的电影制片厂做顾问,经常带我去厂里审片,回家路上就给我讲些自己的故事,我觉得这些故事比电影还精彩,至今未能忘怀。还有一部分是在舅姥爷晚年写的自传中读到的,他写自传并非要传世,而是回顾一生,对人对己有个交待。文稿放在俺娘那,根据他的遗愿,在祖宗的坟前烧掉了。俺娘只给俺看过一次,读后颇有点惊讶,舅姥爷一生也算是被政治的洪流挟裹前行了,但他笔下的回忆,却只有人情冷暖,生活琐事,仿佛那个大世代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文中几处对人的评价,也都无关其政治身份,例如他对康老评价极高,回忆在延安时期,练习隶书总难进境,经康老指点方始顿悟要诀,有段时间康老在山西工作,经常会写信给他谈书法,还会捎来一些土产,可谓亦师亦友的关系。他对李云鹤的印象也很好,舅姥爷跟程派琴师学的琴,有次李云鹤想过过戏瘾,请他去操琴,待人极客气,一定要留饭,第二天还派人给楚楚送了条围巾,以后又遇到过几次,都是主动过来打招呼。他认为李云鹤懂戏,教养好,评价非常正面。诸如此类,他对人对事的态度从不涉及政治,也正因如此,一生也末受政治牵连。此外还有一部分是听姥姥讲的,前些年俺姥姥九十大寿,做为家族中这一代的最后一人,为了让后代了解家族历史,特用一周时间,口诉百年家族史,由俺笔录,后来整理成十几万字文稿,其中就有一部分舅姥爷早年的经历。俺发现俺娘这个家族挺有意思,姥姥姥爷这两家都是前朝显贵,按说民国后应该是比较惨的,但他们这一代的兄弟姐妹七八个,尽管选择了不尽相同的人生道路,但是在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下,却并未经历过多风雨,反而殊途同归,最后都有不错的归宿。后来我发现,这些长辈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心态平和,随遇而安,顺势而为,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是如此渺小,他们没有太多的家国情怀,也缺乏献身青史的理想,只想和家人过着平和舒适的日子,尽管因为时代的机缘,他们也都或多或少被卷入政治的波涛,甚至成为政治漩涡中的人物,但正是得益于那份平和的心态,才终能全身而退~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他们兄弟姐妹都能有这种超脱的人生态度?俺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对政治向来看的很淡,上周在北京,登金山岭长城,遥望古北口内外,四百年前,俺母系家族的祖先做为那个北方少数民族英勇的将军,指挥关外的铁骑,挥师南下,实现了立马吴山的志向。俺父系家族的祖先,效忠于那个古老的帝国,亲历他自京城至江淮,从江南到岭南,一步步败亡的凄凉景象。但没过多久,俺母系家族的后人就已成为那个被他们祖先灭掉国家的文化上的继承者,俺父系家族的后人开始出现在他们祖先誓死抗争的敌人的朝堂之上。听姥姥讲,他们兄妹在家塾读书时的先生,就经常给他们讲历史上的兴亡变幻,我想,彼时课堂上的舅姥爷或许如我一般的感想: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唯有俗世的悲欢方能相伴始终~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