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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被狗咬记

人生总有高潮和低谷,灾难和幸福一样,往往突然降临,毫无征兆。

昨天晚上,我还在餐厅里和别人高谈阔论,嘲笑那些堵在路上的人。十个小时之后,今天早上,我却趴在床上,身上多了八个大小不等的眼儿。

请容许我强忍伤痛和泪水,慢慢倒叙回去。

本来昨天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周五。白天出去开了两个会,谈得都很顺利,还去顺便健了个身,晚上和另外一波朋友吃了顿饭,一直聊到十点多。当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带着疲惫和亢奋返回家里,路上还刷到一个绝妙的好消息:R.R马丁大爷将在僵尸国度Z的第二季里有客串——而且这部戏的首播,恰好就是今天!

何等完美的周末!

我走到楼下,看到楼道前停着一辆大卡车,两三个工人在往外搬着各种家具,门禁敞开。

估计是什么人要搬走吧?我心里想。不过这与我无关,楼房的邻里关系从来都很淡漠。我迈进楼道,心里盘算着回家是先冲个热水澡还是先看几页新买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走到二楼时已经做出了决定——先玩会儿游戏再说。

我忽然注意到,二楼右侧的住家,大门大开,想必是他们家在搬东西。我也没多想,继续朝上走去,这时一个脑袋从大门伸了出来。

这是一条斑点狗,体型很大,目测和《101斑点狗》里的狗爸爸差不多。我对它有点印象,偶尔在楼道或楼下能碰见,是一个老太太带着遛。

我挺喜欢狗,不过今天实在太疲惫了,实在没力气理它,便继续朝楼上走去。没成想,刚迈出去一条腿,还没踏上台阶。那狗突然蹿了出来,对着我的左后腿——草,说错了,是我左腿的后侧腿弯处——狠狠来了一口。

我只穿了一条单裤,所以狗牙轻易地刺破布料,扎入皮肤。我立刻感觉到一阵钻心疼,第一反应抬腿去踹,那斑点狗已经闪电般地缩回屋里,凶悍地汪汪叫。

我气坏了,狠狠擂了大门几下,高喊说这谁家的狗,咬人了!

屋里冲出来一个老头和老太太,我第一时间浑身戒备,做足架势要大吵一架。没想到人家一听我说,赶紧不住地陪不是。老太太解释说,这狗平时都挺听话,今天搬东西,生人多,可能焦躁了。刚才为了搬东西大门开着,它就偷偷溜出来了。

我说狗不懂事,那种环境下做出反应我可以理解,但你们做主人的,既然知道它焦躁就得拴好了。你咬了我,我还能跟你讲道理,这楼道里有四、五个小孩,万一咬了别人孩子,两家都得倒霉。

我一般不太爱跟人吵,但这次是真急了。好好地走着路,眼看到家了,吭哧来这么一口,真是无妄之灾啊。老太太帮我把裤腿卷起来,查看伤口,似乎没什么大碍,大概只破了皮。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每次看见她遛狗,都是戴嘴套、牵绳,还带着铲狗屎的小簸箕,算是个很自觉的狗主,这次应该算是无心之失吧,于是就不计较了。

老太太说医药费她认赔,我想反正没大碍这事就算揭过了。

我一瘸一拐地上了楼,进屋坐在沙发上呆了一阵,腿弯一阵一阵还疼。我觉得不对劲,脱了裤子检查。这次灯光够亮,总算看清楚了,赫!腿弯上下,各有两个清晰可见的咬眼,上深下浅,伤口四周血都冒出来了。

我登时又气愤又紧张,赶紧下楼去找那家,没过半分钟,又回来了——裤子还没穿呢——穿好裤子,赶紧下楼去找那家,没过半分钟,又回来了——我穿的还是原来的长裤,总不能当场在老太太家脱了给她看吧?于是换了条短裤,这才下楼。

结果到了一看,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我心想不会吧,难道他们搬完家已经跑了?心中怒气更加浓郁,使劲咣咣咣砸门。这时候大概是十一点多。

敲了好半天,门里传来一个软绵绵特别萌但很不高兴的少女声音:‌‌“你找谁啊?‌‌”

‌‌“我让你们家狗咬了!‌‌”我说的超级大声,整个楼道都回荡着我的委屈。

‌‌“我们家没养狗。‌‌”

‌‌“嘿!现在不承认是吧?!我敲到你妈出来为止!‌‌”

‌‌“我妈也不在这啊!这就我一个人住。‌‌”

我火了,这老太太连夜避祸,跑得倒快,继续咣咣敲。然后我听见门锁哗啦哗啦声,上了铰链,一个小姑娘警惕地打开一条缝,看着我。

我正要怒喝,就听楼下老太太喊:‌‌“小伙子,这呢,我们是二楼。‌‌”

我一听,回头一看楼道标识,是三楼!

三楼!

三楼!

三楼!

我眼前一阵眩晕,原来我过于激动,数错楼层了!而且这楼里每层布局千篇一律,我都没发觉差别。

小姑娘继续警惕地看着我,没说话。

这岂不成了……我半夜硬闯独身女性房间吗?!

这上哪儿说理去!我过了二十就不干这样的事了好么!

万一小姑娘报警,警察来了,问我为啥干这么猥琐的事,我说警察同志我被狗咬了你们信吗?狂犬病的症状之一是数字辨认能力下降什么的……

他们能信吗?不可能啊!!

狗咬的事没处理好,自己先被抓起来,那是要有多惨。我忙不迭地跟姑娘道歉,姑娘冷哼一声,没说什么,把门关上了。

我带着怒气和委屈,一瘸一拐下了二楼。老太太等在门口,看我的表情很精彩。怎么说呢,有点像某部抗日剧里的鬼子,都准备列队投降了,国军气势汹汹过来,先把旁边八路给打了。

我让老太太重新查看伤口,说这回事儿可大了,我得去打狂犬疫苗,你家狗每年打针吗?老太太说打,每年都给狗打针。你打针的费用,我们也包。

听起来怎么这么像骂人呢……

我说你们也不用陪着去,路上没话说也挺尴尬的,我看完该多少钱我给你看发票,不过您得留个电话。

老太太报了个号码,我为求小心,给她拨回去,亲眼看到她手机响了,才离开。

回到家里,我给几位资深养狗和资深被咬人士打了几个电话,这些没同情心的家伙反应出奇地一致:

‌‌“我被狗咬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字面意义上的被狗咬了!‌‌”

‌‌“哈哈哈哈哈哈。‌‌”

‌‌“喂,很疼的!‌‌”

‌‌“哈哈哈哈……呃,嗯,你没事吧?‌‌”

‌‌“你应该第一句就说这句啊混蛋!现在说还指望我会信吗!‌‌”

他们自知理亏,口授机宜。我先用温水加肥皂冲洗了十五分钟,用酒精棉球清理创口附近,穿好衣服拿上钥匙,直奔医院而去。

被狗咬后,一定得尽快去打狂犬疫苗,绝对不能拖,越早越好。

被狗咬后,一定得尽快去打狂犬疫苗,绝对不能拖,越早越好。

被狗咬后,一定得尽快去打狂犬疫苗,绝对不能拖,越早越好。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距离最近的是朝阳医院,我直接打了一辆车去。一路上我靠在车窗,望着外面刚下过雨的冰冷秋夜,心里委屈越发大了。

我这会儿应该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今天更新的小说啊。司机闲着无聊,问我干嘛要去急诊,我说让狗给咬了,司机说哎哟,这可得赶紧看,我听说狗咬上死亡率是100%。

有这么聊天的么!

我耐心地纠正他,说得了狂犬病,死亡率才接近100%,被狗咬未必能得狂犬病。司机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口气跟哄孩子似的:‌‌“对,对。‌‌”

我草!我说的是科学好么!不是绝望地在做自我安慰啊!

司机沉默地继续向前开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了老太太电话,也知道她姓杜,可是全名不知道啊,万一以后有事想不起来名字怎么办?

我赶紧拿出手机,把号码存成一个简单易懂绝不忘的名字。

半夜急诊其实挺可怕的,这里靠近三里屯,所以很多喝醉打架的人过来,都血个呼喇,陪同人员也都面露不善。我到那儿大概11点半,人不算太多。我过去分诊台,把情况一说,小护士说我们这儿没法打狂犬疫苗,您得去防疫站或其他医院。

我说那能先看看吗?于是她给我挂了一个外科急诊。我找到医生时,身后跟过来一个彪形大汉,体格健壮,面目凶恶,挂个金链子,胳膊上还纹着个花纹,有点黑社会打手的气质。他就排我后头,冷冷地盯着我。

保不齐人家是才夺了地盘砍了人过来,一身杀气还没退。我哪敢耽误他时间啊,跟医生飞快地说了一遍。医生查看一下伤口,问了下处置情况,说处理很好很及时,我建议你在这先打个破伤风,然后再去别处打疫苗。

我等他开了单子,起身准备去交钱领药。刚一离座,那位黑社会大哥便大马金刀地坐下了,我往外走着,听见他跟医生说:‌‌“大夫,我让我家吉娃娃咬了,咬指头上了,您给瞅瞅要紧不。‌‌”

……………………

意外地有点萌呢。

黑社会大哥的情况跟我一样,处置流程也差不多。我去交钱,他排我后头;我去领药,他也排我后头。我们没有同病相怜的兴趣,各自垂头丧气,互不理睬。

我拿了药,先进了注射室。小护士先做了皮试,让我等二十分钟。我一出门,黑社会大哥把我给拦住了。

我一阵紧张,干嘛啊这是?

黑社会大哥一脸严肃,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他拽着我胳膊,压低声音:‌‌“兄弟,打这个针疼吗?‌‌”

…………………………

我看你还别干黑社会了。

过了二十分钟,皮试没问题,我又进去。小护士说趴床上吧,裤子脱掉,露出屁股。我有点不好意思,小护士瞪了我一眼:赶紧脱,外头好多人等着呢。

这话说的,怎么像老鸨催青楼姐儿似的……

我战战兢兢趴下,脱下裤子。小护士看了我一眼:‌‌“露半个屁股就成,谁让你脱那么多。‌‌”

‌‌“哦哦……‌‌”

‌‌“躺平,别撅着!‌‌”

‌‌“哦哦……‌‌”

‌‌“别玩手机了!打针还玩!‌‌”

‌‌“哦哦……哎哟!‌‌”

‌‌“行了,起来吧。把裤子提起来,等二十分钟,没异常反应就可以走了。‌‌”

我捂着屁股出来,一坐下,又疼,赶紧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走廊里溜达。黑社会大哥一会儿也出来了,坐下,嗷一声又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溜达。

我特么都有心跟他结拜了,真默契啊。

截止到目前,我身上已经多了六个眼儿,四个牙眼,两个针眼。

我在群里打听了一下,朋友说这个点儿,大的防疫站都关了,不过中日友好医院肯定有。我想想,反正有狗主人报销,打车去吧。

过了20分钟,我再次进了注射室,跟小护士说:您看我能走了吗?

‌‌“有什么异常反应或者难受吗?‌‌”

‌‌“有,困。‌‌”

‌‌“……你走吧。‌‌”我猜小护士本来想说的是滚。

离开朝阳医院,我又奔中日友好。一到那儿,啥没说呢,前台就问:‌‌“让狗咬了吧?‌‌”

‌‌“您怎么知道?‌‌”

‌‌“一般半夜来急诊但四肢健全身上没血还一路玩手机的年轻人,都是狗咬的。‌‌”

你们急诊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事啊……

接下来都很顺利,他们处理这些事惯熟的不得了,挂号拿药打了两针,攒够了八个眼儿。然后医生给我划了接下来几针的日期,然后问了我一句:‌‌“你之前打过狂犬疫苗吗?‌‌”

‌‌“打过三次。‌‌”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试八岁,去海南猴岛,逗猴子被咬了。第二次是十六岁,在桂林农村逗公猪被咬了;第三次是05年,去逗小奶猫,被它妈挠的。‌‌”

‌‌“…………‌‌”

医生的眼神表示,我看你这次也是咎由自取。

这次真不是啊!

折腾完一大圈,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然后梦见自己皮肤变白,多了许多黑色斑点,变成了斑点侠,超能力是怕水……有毛用啊!

次日一早,我又敲开二楼老太太家门——这次没敲错——把昨晚情况一说。

老太太挺痛快,说多少钱你估个数我一次给你。

我说钱都好说,您得帮我一忙,录段视频证明是您家狗咬的。老太太不乐意了,说都是街坊邻居干嘛这么不放心。我说不是不放心,但该留的证据得留下,公事公办。您要是怕我讹您,我可以立个字据,证明医药费您都付过了。

老太太死活不干,俩人就呛起来了。我说不录也成,您给我发个短信,说对不起我家狗咬你了,或者写个证明也成。我也喜欢狗,我也不跟您闹,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有个您承认的证据。僵持了半天,老太太一挥手:那我不承认!你去告我吧。我也有点生气,沉着脸说都是街坊我也不想闹红脸,您要这么说,那要药费也甭给了,我现在报警,看警察怎么说。

老太太犹豫半天,终于吞吞吐吐说出真相。

原来这斑点狗是老太太要养的,老头一直不乐意,没事儿就说。这次出了咬人的事儿,老头更有说法了,一直在训她。我一听,老太太也挺可怜,就把她拽到三楼,姑娘家门前,说我也不想把事闹大,您简单说一句,一句就成。

老太太扭扭捏捏,对着手机视频说了一句:我们家狗把你给咬了,那不是咬,是小叨了一口。‌”我说行了,是咬是叨我也不计较,有您个态度就得了。然后老太太把医药费给了我,这事就算揭过了。

老头特意跑到三楼,还慰问了我一句,然后开始埋怨老伴。我反倒劝起来说您别埋怨老太太了,养个宠物也挺好,我看阿姨平时也很注意,这是意外,但下次千万得注意。

这事就算和平揭过了,我也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快成了恶人似的。

所以这事的教训有四个:

一,养狗的人,千万得牵绳。再温顺的狗,在特定情况下都有可能伤人。

二,被狗咬的,一定第一时间冲洗伤口、酒精或肥皂消毒,然后立刻去打狂犬疫苗,别耽误。

三,对护士不要嘴欠。

四,半夜不要乱敲单身姑娘家门。

我的经历就讲到这里,哦,对了,把你手里的水杯拿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不太喜欢那东西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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