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普顿：中美关系离临界点更近了

蓝普顿著有《跟着领袖走：统治中国，从邓小平到习近平》一书。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国研究系主任蓝普顿（David Lampton）的书架上摆了一张他与美国前总统卡特的合影。问他卡特是不是他最喜欢的美国总统，他说说不上，但是他开玩笑说：“卡特让中美建交，给了我们这些人工作。”

作为一名研究中国的资深学者，蓝普顿在中国外交学院今年发布的中国问题专家排名中高居榜首，随后又成为暸望智库研究员眼中的美国十大中国通的第二名，地位可见一斑。

他在今年5月时发表演讲，表示中美关系正处于临界点（tipping point），认为美国精英阶层越来越把中国看作威胁，而中国也越来越认为美国阻碍中国获得应有的国际地位。言论一出，引起不小反响。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即将在9月底访问美国，在此之际，蓝普顿在华盛顿接受BBC中文网独家专访，指出过去这4个月，由于中国经济动荡及网络安全等问题，中美关系离临界点更近了。

问：从今年5月到现在这4个月，您觉得中美关系离临界点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蓝普顿：我说中美关系正在接近临界点，但没有说我们已经到那儿了。当然这不是什么科学，没法具体衡量，但我的确认为形势恶化了。6月12日以来中国经济展现出不确定性，经济环境恶化了。

美国商界自从5月以来更加公开地指责中国了。在过去，商界是中美良好关系的最有力支持者。虽然现在仍然有很多美国公司在中国赚钱，但是在谈到市场准入和知识产权等问题时，他们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支持了。

接下来美国政府人事管理办公室又遭到黑客攻击，导致大量数据（包括识别美国民众身份的社保号）丢失。虽然我们的政府没有指明入侵者身份，但是很多人都相信是中国黑客所为，这也极大地影响了美国人的观感。

而如果你看我那次讲话的原稿，里面引用了大量的政策报告，显示精英阶层（对中国崛起）越发紧张。因此我可以说，自从我那次演讲后，政界、商界和民众（对中美关系）的支持度都在下降。

我们离悬崖还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是我们离悬崖更近了。

问：在这几个月间，美国的总统候选人们对中国有一些批评。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哪方入主白宫，似乎对中国态度都不会太温和，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一名青年在白宫外观赏一组美国国旗装置艺术（14/6/2015）Image copyrightAFP

蓝普顿：2017年时中国大陆会有“十九大”（中共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台湾和美国在2016年都有大选。总的来说，选举会促使竞选的人对他们的外部竞争对手说出更强硬的话。

习近平正在努力巩固权力。在台湾，两岸问题肯定会引起争论。在美国，我们有20多个总统候选人在竞争，基本上他们都在比谁会对中国更强硬。

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候选人们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在竞选时许下承诺，到你执政时，就不得不去努力执行，这就可能造成麻烦。

比尔•克林顿在1992年竞选总统时，承诺他当选后会对北京不客气，接下来（上任后）他又对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施压。一年多后，他还是退让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丢脸的尝试（humiliating exercise）。

问：希拉里•克林顿呢？她很有可能成为下届总统。中国很多人一直认为希拉里对中国很强硬。

蓝普顿：中国还记得1995年的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上，当时的第一夫人希拉里（在北京）发表了一次措辞强硬的讲话。以我的理解，中国人从没有原谅，或者说忘记那次讲话。“重返亚洲”策略也是在希拉里任职（美国国务卿）时推动的。

其实她有时也会说一些不同的话。2009年2月她作为国务卿第一次访问中国时，我记得她在飞机上对媒体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当她被问到在对中国的外交政策中，人权占了多大的比重时，她说我们不能让人权问题干扰两个国家之间的重大议题。她以前从来没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之后又转回到她以前的传统立场。

我想说的是，她是一名政客，她会根据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姿态。不过我同意，她在竞选中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比她对中国的态度更强硬的。

问：您怎么看最近中国的大阅兵？

东风-21D导弹是中国研制的洲际弹道飞弹，射程约1500公里，是世界唯一的中程反舰弹道导弹。（3/9/2015）

蓝普顿：从历史的角度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中国为什么要庆祝二战胜利。但是对美国来说，阅兵却不是那么让人安心的。

首先，因为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习近平与普京坐在一起，而普京当下正被看作是搅乱欧洲稳定的人物。其次，阅兵展示了大约500种新型武器，这让美国人多少有点惊讶。

有些人可能会说，问题源自美国，而不是中国。但是对媒体来说，很多新型武器都很明确是用来瞄准美国航母等等的，所以你不可能期待美国人对此表示欣赏。

与此同时，人们会把五艘中国军舰出现在白令海峡的事联系起来，当时奥巴马总统就在（白令海峡附近的）阿拉斯加，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要传达某种信息。

所有这些事，都切中了美国人关于中国是某种威胁的疑虑。

问：说到普京，您如何看中国和俄罗斯的关系？

蓝普顿：我确信习近平并不需要嫉妒普京的经济政策。无论他赞美普京什么，都不会是普京的经济头脑。

普京正在推行有高度风险的外交政策，而西方也回以制裁。但是我猜你可能会说普京捍卫了俄罗斯的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对中国同样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大概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站出来面对咄咄逼人的西方国家，至少这种观点正在中国内部盘旋。

问：从美国方面来讲，“重返亚洲”政策让很多中国人感到美国正在围堵中国，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地区紧张。您认为“重返亚洲”政策是否还有必要呢？

蓝普顿：我相信很多美国人在看了中国的阅兵之后会说，“重返亚洲”变得更有必要了。我认为美国应该在亚洲投放更多注意力的主张获得了广泛的支持。

亚洲对世界经济越来越重要，成为了创新的中心，也成为了一个可能会发生战争的地方。因此说亚洲越发重要，美国应该投放更多注意力，我认为这是正确的。

问题是哪种形式的注意力？我们把“重返亚洲”说得像是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力量转移。坦白的说，由于其他战事和国防预算的削减，我们并没有“重返亚洲”到很多人预期的程度。但是我们确实让中国感到美国正在试图围堵它，并且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些不好的反应。

因此我期待中国和美国能够达成一项协议，让中国人不要认为美国在围堵它，也让美国人不要认为中国想把我们赶出亚洲。

问：中国的经济放缓会对中国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成都某工厂（资料图片）Image copyrightAFP

蓝普顿：这很难说，可能会出现两种情景。一种是经济放缓，中国需要与西方国家合作，不计代价地与日本和美国和平共处。我认为基本上这是邓小平采取的方式。

另一种是经济放缓，人民开始抱怨，政府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基础获得人民的支持。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就是传达民族主义和（两岸）统一的信息给普通百姓。经济下滑带来的损失可以用升高的民族主义情绪获得补偿。而这会导致中国与美国和日本的冲突激增。

其实美国也有类似的问题，我们在叙利亚、也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都有问题，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冲突了。我们（在国内）也有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问题。因此美国和中国内部都有很糟糕的问题，我们都不需要更多的外部问题了，还是让我们一起解决外部摩擦吧。

我希望这是事情发展的方向。只不过你可以预期在选举期间，人们可能会让民族主义情绪压倒彼此间的合作。

问：您现在对中国的关注点在哪里？

蓝普顿：我想现在是中国国内政治，它已经成为观察中国关键的一环。

让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同时教授中国外交和中国国内政治。通常来说，选中国外交课的学生要比选中国国内政治课的学生多得多，但是今年突然一下，选国内政治的学生要比选中国外交的人多很多。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习近平是一个更有意思的角色。

但是我认为也可能是因为中国正在走向一个与以前有些不同的方向。人们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向何方，但是人们至少愿意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素正在塑造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