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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一个“佩剑将军”的不屈生涯和他的被枪决

外公申不屈出生在一个极为普通的湖南农家,在他之上,申家已是三代单传。

在湘西雪峰山余脉、望云山之南的九龙山阳面,有一个直径百余华里的丘陵盆地,这里是宝庆府(即邵阳市)与新化县的接壤地。盆地内气候宜人,草木繁茂。在九龙山主峰西南脚下,有一个长约13华里的石灰岩大溶洞,上洞口开在重叠的山峦中,洞内有蜿蜒曲折的地下河,时隐时现,时宽时窄。水面宽阔处,水流平缓如境;水面狭窄处,水流湍急如瀑,激荡着沿洞而下,从山脚下另一个洞口流出,灌溉周边农田。

这个洞口旁的一片开阔地上形成了一个小集镇,取名“岩口镇”。镇东南方向约3华里处,有一个由三十余户申姓人家形成的小山庄,当地人称“石屋冲申家”。这就是我母亲的娘家——我外公的家。

申姓始祖当年因看中了这里美丽的自然环境,便从邵阳县迁来此地,繁衍生息。我的外公申不屈于上个世纪初出生在这里一个三代单传的家庭里。

第一代单传是外公的曾祖父,因为是独子,家里对他娇生惯养。曾祖父怕吃苦,干不了田里的庄稼活,就想外出学做生意。在他28岁那年,曾祖母生下了外公的祖父,取名申佐其。申佐其出生后,曾祖父外出做生意。谁知道,他一出门后就音讯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曾祖母带着儿子,守着一座房子和四亩薄田,苦熬岁月。

申佐其是第二代单传。儿子申佐其8岁时,曾祖母病了一年多,为治病卖掉了两亩好点的水稻田,家里只剩下两亩不毛之地,母子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申佐其13那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得到岩口镇彭道生家去放牛,长大后就成了彭家的长工。在佐其28岁那年,曾祖母为儿子收养了一个10岁的童养媳,这就是外公的祖母蒋响姑。佐其39岁那年,响姑才生下了外公的父亲,一家人高兴万分,给他取名申庭芳。佐其有了儿子,更加勤劳发奋,夜以继日地劳作,终因劳累过度,在庭芳7岁那年病故了。曾祖母因失去儿子悲痛欲绝,不久也撒手人寰。家里只剩下响姑和庭芳母子。

庭芳成了第三代单传。28岁的响姑带着庭芳相依为命,苦熬岁月。庭芳14岁时,响姑为他娶了一房媳妇,是他祖母家的老亲。孰料一年后的秋天,女孩子突然患急病身亡。隔年,庭芳在山冲里春耕犁田,与同族父子三人发生冲突厮打。危急关头,被一位名叫马德俊的当地相公解救。马相公持猎枪赶到,三拳二脚打跑了父子三人,救出了庭芳。此后,马相公收他为徒。学习武艺。

在师父家学艺三年,庭芳已武艺精通,师父赐艺名“龙把式”。他为人纯朴厚道,深得马相公喜爱,正好马相公的侄女和庭芳年龄相仿,马相公便把自己的侄女马淑莲许配给庭芳。她就是我外公的母亲。马氏是名门闺秀,贤良恭俭,全家人和睦亲热,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了。凭着三人的辛勤劳动,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1902年庭芳20岁那年,马淑莲生下了我的外公,取名申用休,字不屈。老祖母蒋响姑欢喜得发了疯,三天都不省人事,只是大笑。口中喊着:“我也有孙子啦!我也有孙子啦!”反复不停地将这句话当歌唱。庭芳夫妇以为母亲疯了,正暗自伤神,打算张罗替她找郎中看病,第四天老祖母却平静下来了,恢复了常态。从此老祖母精心扶养孙子料理家务,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几年后又陆续添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孙子,从此结束了申家三代单传的历史,家庭人丁兴旺起来。

在大变革时代,外公被裹挟进革命洪流,成了黄埔三期生。

外公申不屈出生时正值清朝末年,皇权统治正在走向衰亡。1911年外公8岁读书时,爆发了辛亥革命。1915年,外公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邵阳联合中学。中学校址在宝庆府,离家有一百多里路,外公往返学校全靠步行。

1918年初中毕业时,外公16岁,家里给他物色了一个对象,就是我的外婆蒋和姑。外婆生长在一个自给自足的家庭,长得端庄贤淑,能吃苦耐劳,俩人一见倾心,第二年外公上高中期间完了婚。

当时正值北京爆发“五四”运动,新文化思潮迅速向全国蔓延,宝庆府第二联合中学也不例外。外公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深受新思潮的影响,假期回家向乡亲们传播反传统、抗外侮的思想。1920年10月,外婆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亦爱如珍宝。祖父申庭芳给孙女取名时想起了一句唐诗:“十月先开岭上梅”,故取名申岭梅。她就是我可敬可泣的母亲。

外公高中毕业时,正值国共第一次合作、国内大革命时期。外公和同乡村的另外两个同学一起考上了广州黄埔军校,在第三期就读。这两个同学,一个叫马石坤,一个叫李兴堂。1926年,三个人军校毕业后一同回家探亲,一时间在乡里造成轰动。李兴堂家境富裕,属名门大户,少爷从军校毕业回来,李家大摆筵席,连开三天,周边名门亲友都来庆贺。谁知道,李兴堂也许是纵酒过度伤了脾胃,三天后患了霍乱,一命呜呼。马石坤回家后,觉得外面军阀混战,时局太乱,本不想再出外谋事了,后经老师一番劝导,他投身国民革命军,可是,进部队不到半年,即客死他乡。

两位学友都命丧黄泉,给外公的刺激很大。加之,当地的风水先生说;申家的风水薄,没有龙脉出不了大人物,申家的长辈们便劝外公不要外出做事了,外公也就放弃了投军的打算。这年岁末,毛泽东发动了湖南农民运动。在乡亲们的鼓动下,春节期间,大家推举申不屈担任了农民协会主席。外公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们当时的口号是;打倒土豪劣绅、铲除军阀官僚、组织农民接受新思想,摈弃陋习,解放妇女,号召妇女放小脚、剪发髻,提倡男女平等。

外公想,要开展工作,必须要从自家做起,才能有说服力和号召力。他回家和我外婆商量,要她带头剪掉发髻,放开裹脚。外婆说什么也不愿意。外公便在一天晚上趁外婆熟睡时,用剪刀剪掉了她的发髻,烧掉了她的裹脚布。第二天早上外婆醒来发现了,气得睡了三天,不吃也不喝。婆婆马淑莲见此情景,便拿起剪刀当着她的面剪掉了自己的发髻。接着小姑,小婶们也都放了裹脚,剪了发髻。外婆这才爬起床来。不出三天,全村的婆婆媳妇们的发髻就剪了一大半,解放妇女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外公在乡里领导的其他革命工作也顺利地开展起来。打土豪,讨军阀,白天晚上都忙着布置工作。他领导的农民协会揪斗了两户大富豪,分了他们家部分财产。

第二年,1927年,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决裂。蒋派势力大肆抓捕农民协会头目。被外公揪斗的两户大富豪,密谋要抓捕并杀害外公和其他骨干。有一天外公带着他的秘书马雪生,从岩口镇徒步往新化县城去汇报工作。行至傍晚,在崎岖的山路旁,突然蹿出十几个彪形大汉,来抓捕他俩。二人拼力反抗,终因寡不敌众,马雪生被他们逮住了。外公凭借着自身武功得以逃脱。

外公逃过追杀,翻过九龙山顶的“龙溪铺”小山寨。经山寨里当时在国民革命军里服役的李文、高坪乡在军中服役的袁朴之二人搭救,三人同行返回军队,参加了当时正如火如荼的北伐,从此开始了他闯荡江湖的戎马生涯,直到他被枪毙身亡。

他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一军何应钦的部队,在第一师王柏岭师长所辖胡宗南为团长的部队里当一名连长。在北伐战争中,由于外公骁勇善战,机智勇敢,屡立战功,很快被晋升为校级军官。1928年底,北伐战争结束,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国民政府在名义上统一了中国。1930年,外公奉命驻守武汉,赴任前回家一趟,接我的外婆和两个小姨同去汉口居住。

这年春天,外婆待稻秧插完后,就携二姨申二梅、三姨申多梅跟外公一起到汉口随军生活去了,我母亲申岭梅则由爷爷奶奶照看。过了半年时间,到了秋收割稻的时候,外婆在外面呆不住了,外公几经劝留不成,只好让外婆又将女儿们一起带回家。

以后,外婆就不定时地前往部队探亲小住。外婆回家后不久,南京国民政府为了培养军事人才,从军中推选年轻军官进军校学习,进一步提高军事才能。我外公申不屈被推荐参加考试,考入了国民政府所办的四川成都军政大学,学习了三年。1936年,外公的祖母蒋响姑去世,外公第二次、也是闯荡江湖以后的最后一次返回家乡。

八年抗战,外公曾身为十大佩剑将军之一,他曾挽救过一个共产党同乡的性命。

外公返回军队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被分配到三十四集团军第九十军李文部任少将参谋。他参加了“淞沪战役”,在这场战役中,外公沉着机敏,勇敢拼搏,九死一生,立下赫赫战功。战斗结束后受蒋介石褒奖,获赠刻有“蒋中正赠”字样的宝剑一柄,并晋升为当时的十大佩剑将军之一。之后,外公奉命调福建省特别党部任警备司令部司令官。

外公在福建工作期间,有一次,国民党特务在追捕一名共产党地下工作者。这个人姓陈,是我外公在湖南老家闹农民协会时的同事。农协运动失败后,陈某成了共产党白区工作者,外公却成了国民党福建省警备司令。那天陈某被国民党特务追捕,他沿街巷逃跑,跑到警备司令部院墙外的死胡同里走投无路了。他心想,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跳进司令部大院找老同乡请求庇护,也许有一线生机。于是,他跳进了警备司令部,找到我外公要求庇护。外公看在同乡而且曾经同过事的情谊上庇护了他,骗走了搜查他的特务,留他在司令部里住了几天,并且帮助他化妆后逃出虎口。因为这件事,外公被国民党特务怀疑,后来查出外公曾经参加过共产党的农民运动并有通共嫌疑,蒋介石闻讯,责令对我外公“永不重用”,把他从嫡系部队剔除,剥夺了他统领军队的兵权,转入国民政府所办的第三编余军官大队任队长。

在这段时间里,外公的情绪极其低落,于是,愤然离职在福建开了一家小旅馆。在福建生活期间,由于身边无人排遣,外公便在当地娶了一个小老婆,名叫幸庚华。在此之前,外公还有薪水经常寄回家给外婆,供孩子们上学和补贴家用,此后,就没有钱寄回家了。幸庚华是一个喜好吃穿打扮、打牌看戏的女人,生了孩子自己也不伺候,全交给勤务兵和奶妈喂养。外婆有时候把家里的活计忙完了,也抽空去福建看望外公。她与幸的关系表面上维持和平局面,内心里是非常看不惯幸的行为的。

我的大舅舅申德军在同胞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在他前面是三个女孩,在他后面又是一个女孩。外公娶了幸庚华后,幸一开始生的也是两个女孩,所以当时大舅是外公唯一的男孩,被外公视如掌上明珠。大舅上小学后,生活能自理了,为了能让他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外公就把他带在身边读书。大舅与幸庚华之间常常矛盾不断。

幸庚华的年龄与我的二姨妈相仿,只比大舅长几岁。大舅看惯了外婆的朴实无华,对于这么一个年轻妖冶、寄生藤似的“小妈”实在接受不了。再者,自从幸进了家门后,外公对大舅的关心和重视程度大大减少不说,就连患难与共二十多年的外婆来了,外公也对她随随便便,待理不理的。迫于无奈,也是出于报复,大舅对幸庚华横挑鼻子竖挑眼,经常找茬子吵嘴打架,闹得关系十分紧张。幸庚华认为大舅是摆大少爷架子随意欺负她,就哭诉着向她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告状求援。于是有一天,趁外公不在家时,幸庚华的父亲带着她的几个兄弟,在家里把大舅狠狠地毒打了一顿,只差点没有送掉性命。大舅卧床养息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活动。不久后,大舅回到湖南新化老家,离开了那个没有温暖的家。

外公经营小旅馆后的第二个年头,大约在1943年,李宗仁得知了他的境况,很是惋惜。一方面李宗仁很看重军校毕业的军事人才,另一方面,李宗仁也一贯不满蒋介石,意欲反蒋。李宗仁在福建两次登门拜访外公申不屈,劝外公出来跟着他干。这样,外公就投到李宗仁麾下,成了李宗仁手下的一员干将。

1944年5月到1945年6月,日本军队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再次侵略湖南、广西,发起了纵贯湖南全境的长(长沙)衡(衡阳)会战、柳(柳州)桂(桂林)会战和芷江会战。我外公率部参加了长衡会战和芷江会战。在芷江会战中,外公当时受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王耀武指挥,给王耀武打增援的任务。王耀武是外公在黄埔军校三期的同学中最要好的一个,他们在战斗中双方配合默契。由于王耀武军和汤恩伯的第三方面军共同协调作战,指挥得力,日军被彻底打垮。1945年8月,日军投降时,王耀武为中国方面的受降主官,受降长沙、衡阳地区的日军。我的外公在八年的抗战中,可以说尽到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应尽的责任。

这里有必要谈谈我的小叔外公。外公兄弟四人,小叔外公是外公的四弟,名叫申用威,字不骄。小叔外公与我外公兄弟俩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活泼好动,善言谈爱交际。世人评价他们兄弟俩是;不屈公文才好,不骄公口才好,俩人正好互为补充。

小叔外婆马双凤的父亲是一个思维活跃、十分开明的人士,他在家乡带头送女儿读书,使马双凤成了当时新化县镇南乡第一批上学的两个女孩子之一。马双凤也不负众望,学习成绩很优秀,成了镇南乡有名的才女。

小叔外公高小毕业时,祖外公卖掉了一亩多好田,给他凑齐路费和学费,叫他到福建去找大哥——我的外公申不屈。外公通过有关人士,介绍小叔外公到广州警官学校读了三年书,毕业后被分配到福建省海澄县警察局当局长。海澄县是福建省的一个海港城镇。当时海盗猖獗,民不聊生,前几任局长来了都干不到半年,就因为镇不住局面而辞职不干。小叔公领命赴任后,凭着他的智慧和胆识,彻底平息了海寇作乱。

小叔外公的威名传扬出去以后,当地一个姓陈的财主家小姐陈兰英看上了他,便托人说媒要嫁给他。小叔外公见她贤淑清秀,正合自己的心意,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择日把她娶来做了小老婆。家中小叔外婆的一个堂弟,跟在小叔外公后面当差,便将此事写信告诉了他的堂姐姐马双凤。小叔外婆接信后非常生气,立即起程跑到福建省海澄县大闹一番。之后,小叔外公陪她回老家。

回到家乡后,小叔外婆就用一把大锁把丈夫锁在家中,再也不准他外出了。这时解放军也开始解放湖南了,两口子的“战争”才算罢休。但接下来等待小叔外公的命运就远非这场“战争”所能比。

外公是国民党军在大陆“负偶顽抗”的最后一批人之一,被捕后和他的四弟同时被枪毙,负责下命令的就是那位他曾出手相救的共产党同乡。

外公申不屈在日本投降以后,随部队改编到北平行营,后调七十四军任代参谋长,驻守在张家口。

北平和平解放后,我外公作为投诚人员被解放军方面派往武汉工作。可是,幸庚华认为解放军部队待遇低,生活太苦,不愿意投奔。外公只好选择返回老家新化。归途中,走到衡阳地区时,在火车站遇到了时任国民党国防部长的白崇禧。外公申不屈与白崇禧在抗日战场上有过生死之交,白崇禧向他描绘了李宗仁提出的国共两党划江分治的前景,这让外公感到兴奋,再加上他一臣不侍二主的性格,使他选择了跟随白崇禧的道路。他带着小老婆和与小老婆生的五个孩子,连家门都没有进,就归到白崇禧麾下。白崇禧要他出任国民党第五游击纵队司令,率部与湘西的地方土匪武装联合,在衡阳一带与解放军周旋打游击战。

1949年底,外公率游击纵队在衡山战役中被打败了。白崇禧逃向台湾,外公带残部逃到芷江机场,拍电报向蒋介石求援。蒋介石派了50架飞机前来接残部飞往台湾。外公临上飞机时,突然想到幸庚华和孩子们还没来。于是,他驱车前往住处去接他们。当他把一家人接到机场时,50架飞机已经全部飞走了。外公无奈,只好脱下军装,化装成老百姓,带着妻小,想乘火车逃往香港,再转飞台湾。火车行至郴州时,外公被查车的解放军识破,束手就擒。外公和幸庚华分手时,嘱咐她一定要带子女返回新化老家。

下火车后,幸庚华带着五个孩子往新化返。那时,最大的女孩申五妹只有八九岁,最小的儿子申德龙才六七个月大小,得抱在怀里行走。对于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幸庚华来说,带着这五个萝卜头似的小孩子,一路辗转颠簸,也实在是苦不堪言。在路途中,她将对她来说负担最重的小儿子卖给了一个不知名姓的人家。当她狼狈不堪地带着四个孩子,一脚跨进申家的大门时,全家人都惊呆了!

幸庚华把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送回申家后,在申家只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有一天,乡里来了一个串乡卖艺耍魔术的中年男子,她便偷偷地与那个男子联系好,丢下四个孩子,趁夜色跟那个男子偷跑了。

一直到1957年,她才写了一封信寄到申家,问候自己丢下的几个孩子,并且想要当时已经12岁的大儿子申德福到她身边去生活。她说自己在浙江省的某个杂技团做售票员工作,现任丈夫是杂技团团长。那时祖公申庭芳还健在,他和大舅都坚决反对与幸庚华打交道。大舅回了她一封信,把她骂了一顿,祖公也没让德福舅舅到她那里去。自此以后,幸庚华就与申家人没有了任何往来。

外公申不屈被解放军俘虏后,作为战俘被关押在长沙岳麓山战俘营里。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与家里没有任何联系,他心中自然对家里、特别是对小老婆带的五个孩子心生牵挂。1951年春,长沙岳麓山战俘营里的战俘即将要往东北抚顺战俘集中营押送。外公便偷偷地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回家中。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村农会的干部们知道了,当时家乡农会的干部正想找外公的下落。信被人送到我外婆手上后,农会便派人哄骗我外婆说:“你把申不屈的信交给我们,我们就能把申不屈放回家来。”外婆信以为真,便把外公带回来的信连同信封都交给了农会。他们得到外公的地址后,立即派人前往长沙,把我外公押回了新化县城监狱。

再来说说小叔外公申不骄。1949年,共产党解放军来了,小叔公害怕,又没有地方躲藏,就找到他的老同学、老朋友黄正怀,两人相约,一起经水路逃往台湾。可是他们刚走到益阳一带,就被解放军设的关卡阻住。之后,黄正怀改名换姓在外地做起裁缝手艺来,然后留在外地定居了。小叔外公没有手艺,只得又跑回家中。这时,原国民党邵阳县县长胡迪逃亡到我们家乡一带,小叔外公就投奔到他名下,当了一个小文书,随他一道,在现在隆回县附近的大山里东躲西藏。没有多久,解放军在隆回县的大东山围剿他们。胡迪跑得不知去向,小叔外公只好又跑回家中。

此时,进村搞土改工作的解放军部队里,有一个姓田的人,曾经是小叔外公在福建当警察局长时所调用的国民党军队中的一个连长,他投靠共产党解放军后被提拔为营长。他俩原来就相识,相处过一段时间,交情还算不错。田营长安慰小叔外公说:“我知道你没干过什么坏事,即使划地主,也可以划个开明地主。”劝小叔外公随他一起参加解放军。小叔外公没有接受劝告。结果,田营长所属的部队一调走,当地的农会就立即将他抓了起来,被送到新化县城监狱关押。乡里的农会主席焦新贵说:“抓到了一条狗(指小叔公)没有用,老虎(指我外公)还没抓到,要老虎和狗都抓到才行。”当农会的人从长沙岳麓山把我外公也押回新华县城监狱后,俩兄弟终于“走到了一起”。

这时候,外公打听到在新化县城掌权的、看守他们的部队首长就是他曾经在福建警备司令部救下来的那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姓陈的同乡),他心里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想自己年轻时与他闹农民协会时同过事,在他生命危急关头又冒险救过他的命,现在自己落在他手里,最起码能保住性命了,卸甲归田做个农夫总可以吧。于是外公便写了一张便条托狱警送给陈某。条中言明自己曾在福建救过陈某的命,现在求陈放他回家,从此卸甲归田,不问世事。没料到,便条送到陈某手里,他看过以后竟满脸杀气地说:“申不屈这个人反动透顶,这个人不能留,立即枪决。”

当天下午,外公兄弟俩和其他四人(其中还有另外一对亲兄弟)同时被枪毙在新化县城永兴桥旁。这一天是1951年3月22日,他们六个人被埋在同一个坑里。那年外公申不屈48岁,小叔外公申不骄34岁。俩兄弟就这样成了时代变迁的牺牲品,也成了投机分子不讲道德、灭绝人性、恩将仇报的牺牲品。也许陈某是为了隐瞒他曾经投奔国民党警备司令部而逃命的事实才杀人灭口的,他也惧怕共产党内的整风运动,所以才昧着良心枪杀了救命恩人。陈某的劣行最后也得到了报应。据说,他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被整得很惨,痛苦地死去。

当时申家家里的人,头一天得知外公被押回新化县大牢,第二天,三叔外公申用礼就带着一些钱和食物去探监。第三天上午,狱警把钱和食物收了进去,中午三叔外公刚吃过午饭,就传出消息说外公兄弟俩被枪毙了。并且说枪毙后家属若要收尸,必须经当地村农会的全体贫下中农签名盖章同意后方可。三叔外公耷拉个脑袋回到家里。

申家村的乡亲们都非常惋惜外公俩兄弟,认为他们死得冤枉,个个都签名盖章同意收尸。三叔外公申用礼带大舅申德军和四个佃农一块去收尸。

一行人来到新化县永兴桥找到埋人的地点,见埋他们六个人的坑洞里的土还是崭新蓬松的,他们挖的时候只挖出了四具尸体。原来那另外一对亲兄弟的尸体已经被家属收走。挖出的尸体虽己浮肿发臭,但尚能辨认。

这时的德军舅舅不知何故,也许是想起幸庚华在申家生活期间所引起的种种矛盾和不快,他居然望着尸体摇摇头,坚决不准往外抬外公和小叔外公的尸体,并且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就埋在这里算了。”三叔外公无奈,只好叫佃农们把挖出来的土重新复进坑里。

一行人回到村里,乡亲们都站在村口,见归来的人都空着手,大家都瞪大了惊愕的眼睛。三叔外公跨进外婆的家门以后,才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大家听。外婆听说后,气得捶胸顿足,把德军舅舅大骂了一顿:“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儿子还是个人吗!自己的父亲你都不要了,你将来还会干出什么事来?!哪怕你父亲只剩下几根骨头,你也应该把它捡回来入土为安啊!你做出这等天打五雷轰的事,不怕断子绝孙吗?!”外婆泪流满面,伤心绝望,弄的大舅无地自容。事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按农村人的迷信说法是外婆的诅咒应验了,几年后,大舅10岁的长子患病久治无效而亡,舅妈以后怀的第二胎,一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从此,就再也没有生育了。一时的过错造成大舅的悔恨一生。

我外婆是个很传统的封建女子,听到丈夫的死讯后,悲痛欲绝,不思饮食,整天以泪洗面。加上家庭被划成地主成分,整天开她的斗争会,她的精神压力太大,无法承受,不久便悬梁自尽了。

我的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大舅和大舅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土改时,家里的财产、田地、房屋、全部被分光,只留给一家八口人两间牛栏和牛栏上的两间储藏室做住房。大舅和舅妈带着四个幼小的弟妹,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得靠野菜野果充饥。1952年春,家里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大舅来到南京投奔当时在高级步校的我的爸爸妈妈,想找个工作做,以养家糊口。但在当时那混乱的年代,出身不好的人要想找工作比上天还难。我的爸妈决定每月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轮流资助我的叔叔和舅舅度过生活难关,一直到1956年我爸转业到地方工作,家里的生活难以为继了,才中断对他们的接济。

(作者:黄湘萍,整理:孟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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