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总在最不懂爱情的年龄 遇见最美好的

教授是一位独身的老女人,从学院调来搞金属矿山的研究。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到云南的深山调査情况。我想与她同行。

她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平行射向我,说,我历来不愿意同女人一道出门。

我扑哧乐了,说,咱们俩怎么那么像?

于是两个都不喜欢女人的女人并肩远行。

教授步态已略显蹒跚。到了机场,我要去办登机手续,教授抢去所有证件,说:你不要以为我需要你照顾。

从此,我与教授平等相处。有一个旅客小声问我:她是不是你妈妈?吓得我像黄继光堵枪眼似的捂住她的嘴。

教授处处要表现年轻。

到矿山去了解农民乱采乱挖矿石的情况,现场在高陡的崖坡。

您就不要去了,教授。我们可以给您看照片,放录像,找人座谈。当地人说。

录像我在北京就可以看,下来就为看真相。请准备一双小号

工作靴。教授不由分说。

最小号的靴子套在教授脚上,还是像灾年的花生壳。教授走到桌前,扯下几张报纸,卷卷折折,塞进靴里,然后说:我左脚踩了四版日报,右脚踩了八版晩报,现在可以上山了。

向导在前,教授居中,我殿后。在锐利如鱼脊的山背上,早已呼哧带喘的教授突然止步不前。我说教授走啊。教授说,我走不动了。我说那咱就回去。教授用仅有的气力斥责我说,那怎么行!我说那也不能老趴在这儿,就是不跌下去,风也会把我们吹出窟窿。

教授不理我,任山风在我们的脚下打着旋涡。折断的草茎和破碎的花瓣飘浮空中,勾勒出这一朵风和那一朵风的边缘。太阳明晃晃地刷着我的眼,恍惚中以为是自家的露台。我不断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要一高兴松了手。

过了许久,教授朗声说:我好了,走。

当地人说,这么老的婆婆,该在家抱孙子的。没想到这好的精神,大约常吃人参。

好客的云南人,太爱给人吃过桥米线。教授不喜吃,就说,吓!你看这个碗有多大,可以把我的脸盛进去。

教授的脸小而尖,透出年轻时的端丽。那个碗的确可以给教授当镜子。她不由商量把米线夹给我。

我说,教授,我也……

教授说,以往我出来,吃不了的饭都是助手帮助解决。

最后我剩下了大半碗米线,实在无力克服。教授就说,浪费!太不像话。

半夜的时候,教授敲我的门,说,我饿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说,我只有大大泡泡糖,橘子香型。

她皱着眉说,甜吗?我从来没吃过那东西。

我说,甜得让您立即长出龋齿。

她说,那太好了。糖的分子式都是一样的。我低血糖。

我说,这么晩了您还没睡。

她说,我已经起了。那么多数据要处理。

我说,注意泡泡糖嚼完了就吐掉,不然泡泡会黏到您的眼镜上。

第二天早上,她说,泡泡糖还挺灵。女伴也有好处。

汽车在莽莽苍苍的哀牢山脉穿行,果酱色的红河水在几百米深的谷底从容蠕动。汽车行驶到某一特定角度,红河水会突然耀起金箔似的闪光。我们不时与拉香蕉的货车相遇,由于道路太窄,小车只好仄起半边轮子,容那翠绿色的庞然大物先行。

在浓郁的青香蕉气里,我问教授,您这一生,是否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警觉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只是好奇。像您这么美丽的女人,不会没有人爱。

她说,我年轻时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美丽,是老了才有人说这个词。

我说,女人一般是越老越显出憔悴琐碎之色,您与这规律不符,说明了您内心的善良和开朗。

她沉吟着说,我十几岁的时候,非常仰慕我们工作队的队长。工作队你懂吗?

我说,教授,我远比您想像的要渊博。

教授接着说,我那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情。关键是我不知道他怎样看我。后来他得了疟疾,每天都要按时服药,要不然会引起猛烈的发作。看着他生病,我焦急得不行,恨不能把病从他的身上抠下来移植到自己身上。有一天,他说,麻烦你把金鸡纳霜拿来,它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一溜风跑到他的办公室,但他的桌面干干净净,连图钉也没有一颗。我怕误了他用,就四处翻找。他的抽屉平日都是锁着的,那一天却忘了。我看到抽屉里的金鸡纳霜的瓶子,还看到瓶子下面有一封信。正确地说,那是一封信的草稿。信没有抬头,但我看出他是写给我的,历数了我的种种缺点错误……

那都是些什么批评,能否告诉我?

当然可以。无非是柔弱伤感,爱穿鲜艳的衣服,爱唱浪漫的歌。

就这些?

就这些。

教授看着窗外一株株挺拔的柠檬,平静地说。

我知道当年她绝不是这样平静,但纵是一块黄连,咀嚼太久后味也淡然。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把金鸡纳霜给他了。

我不是问的这个后来。我问的是别的后来。我说。

没有后来。后来他的病好了,调到更重要的地方去了。再也没见过。

她说。

可是那封信?你说过它是草稿。

是的,是草稿。它就一直没有被正式抄定,更没有被装进信封。

后来您问过他这件事吗?

没有。他对我是那样的看法,我不好意思再同他讲话。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现在的我已同那时的我大不相同。

一棵英雄树闪过。因不是开花的季节,没有诗人们讴歌的壮丽景象,静静地屹立着,很普通。

我微笑着思忖着说,教授,您到今天还没有想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说,怎么一回事?我真奇怪今天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下次还是带个小伙子好,没这么啰唆。

我说,教授,您听我说。在以后的年代里,您就一直在改正他指出的缺点,但再也没有碰到像他那样的人。我说的对吗?教授。

教授说,带着你远行,是我的重大失误。

我说,教授,您不要自欺欺人。我来戳破窗户纸。他给您的实际是一封情书,金鸡纳霜就是信使。一切都是预谋。当然疟疾是真的。队长平日忙,在病中才有时间谈论感情。有许多爱情诞生于疾病的土壤,犹如最上品的茶树长在荒瘠的山坡。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他以为对一个女孩最大的热情,就是狠狠指出她的不足……

猛烈的急刹车。因为一个穿着鲜艳到繁杂的少数民族少女横穿公路。她揺着满头的银饰调皮地笑笑,全然不理会我们的头撞出的青包,飞快跑了。

教授若有所思地说,我那时和她一样年轻。您现在是否还想知道他的下落?我试探着问。这一次可实在没有把握。

想。她干脆而果决地回答。

我依稀看到一个穿列宁服的女孩活跃在教授瘦小的轮廓里,将她苍白的鬓发蜕成乌黑。

那我可以把咱们的云南之行写成一篇散文,把它登在报纸上。散文都是真事。也许当年的工作队队长会在遥远的地方看到这篇文章,也许会给编辑部写一封信,找到了我就找到了您。我说。

好。她干脆地说。

我看到木棉花一样的热情在她的眸子里开放。

之后,我们久久地无话,像两个厮打过的拳击手酣战后歇息,专心听亚热带的风在橡胶林里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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