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牙妹是个东北女孩，北京是她去过最南的地方。来北京之前，从没吃过酒酿小圆子。第一次吃，QQ弹弹，甜甜蜜蜜有酒香，特喜欢。连尽两碗，说：“这甜酒疙瘩汤真好喝！”之后每一次来，她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老板娘，甜酒疙瘩汤，两碗！”
钢牙妹住在天台上。天台上盖了一嘟噜房子，跟火车似的，隔出来奇形怪状十几间。当然是违建，当然是遭罪，但是，便宜。钢牙妹那一间，连床垫都放不进去，铺两床褥子，睡下了。春天，下沙，呛得嗓子眼儿生疼，脸上干如沙漠，室内确如沙漠。早上桌上地下，一层沙。夏天，铁皮屋顶烤化了，人也烤化了。冬天，大风，摇撼着整座房子，不由分说往屋里灌。钢牙妹钻进一顶毛线帽里，在狂风中安然入睡。就这样，钢牙妹很高兴。她兴兴头头上班，兴兴头头回家。她热爱这座城市。
她爱那些古老的地名，冰糖胡同，褡裢坡，公主坟。她爱儿化音，老北京话，局气，贴谱，扯淡！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痛快？她爱每年那罕见的十几天金秋，朗晴的天儿金黄的树。她爱小破酒馆的小破演出，大半夜猴着出来找烤串儿。她爱坐在音箱上看话剧，便宜，震得她浑身酥麻，血液飞速流淌。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走出西直门地铁，看着夕阳，她觉得这是一座希望之城。
钢牙妹在一家网络公关公司上班。前几年，各种网络回复都是程序抓取的，千篇一律，显得生硬，不人性化。这两年，每个品牌的围脖，后面都是活人在经营。谁谁谁提到买不起香水只能买花露水了，维护花露水的人赶紧跟一句：“前味柑橘茉莉无比清新，中味尼罗河睡莲甜蜜，后味乳香西洋柏稳定而长久，像一个仲夏夜的梦！”谁谁说赞助书是一件雅事，维护肛泰的人悠悠的跟上一句：“叉叉肛泰，为您友情巨献。赏菊，爱菊，文人雅事。”干这个活的，脑子得灵，动手得快，笔头得灵，还有，得舍得自己，肯耗点儿。
常常一耗就是半夜，钢牙妹说，下半夜坐在楼里往外看，家家户户灯都灭了。看见对面食堂的灯还亮着，暖呵呵的，知道那有人，有吃的，心里就一暖。加完班了，捧上一碗热乎乎的酒酿小圆子，暖暖手，暖暖心，就能再熬下去，在这个冬天，在这个北京。
进了十二月，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天台上的房子终于要拆了，嚷了几年，突然动手。钢牙妹卷起铺盖搬去了公司先窝着。第二件事，公司接了一个大单，要钢牙妹做，这次要维护的品牌是某个臭名昭著的牛奶。钢牙妹不干。跟头儿说了几次，头儿坚持，东北姑娘，又不会婉转，就说了实话：“老大，干咱们这一行，职业素养就是恬着脸给人贴金，没啥自尊不自尊的。但是给这贴金，是伤天害理，我干不了！”头儿也很直接，铺盖不是还在办公桌下面吗？你卷起走人吧。
钢牙妹来到食堂，已是晚上。坐在我对面，点了一碗酒酿小圆子。真好喝啊，糯米的香，甜酒的香，刚被蒸腾出来就化在嘴里了，像一片冰雪。她跟我笑笑的说，北京太大了，呆不下去了，打算滚回家。每年来这座城市的人何止千万，回家的也有百万，没啥。她爱北京，但是没办法，北京不爱她。
话说到这里，气氛就有点伤感。食客们都有点难过，我也有点难过。开婚介所的美艳御姐也在，也在喝酒酿小圆子。放下碗说，“我的婚介所在招人，要不你过来，给我干？不慌说感谢的话，我讲讲我的故事吧。”
零一年我来北京，发誓不要家里一分钱，自己单干。在城中村租了一平房，没有窗子。每天早上六点出门，村口有卖馒头的夫妻俩。买上几个紫米馒头，一天的伙食。馒头又大又甜。他们看我这样，有时塞给我一个茶叶蛋。有一次我病了，在屋里头，没得人管。夫妻俩来了，说一天不见我，给我送来一碗热汤面。我说怎么报答你们啊？他们笑眯眯的说，这有个啥！以后你要是遇见不如意的人，想着对人家好，就行了。今天我不是帮你，是报恩。有一天，你遇见不如意的人，想着把这点好处，送给他，就行了。
钢牙妹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说话。是地理老师和熊男帮忙，把她的行李送到婚介所去的。回来的路上，御姐说：“北京这地儿不好混，但也没那么可怕。北京不留你，我们留你。”
窗外灯下，食堂门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今日菜牌还在：酒酿小圆子。初雪新绽，今日小雪。天地很冷，人心不冷。
菜谱：
酒酿小圆子
1半锅水，煮开。
2等待水开的时间里，糯米面和匀，搓成长条，捏成珍珠大小的小圆子。
3水开了，将小圆子丢进去，煮到小圆子快浮起时，将酒酿倒入，再稍煮片刻即可。
4出锅，盛在碗里，点几滴桂花酱，或者放几朵干桂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