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极具民国范儿的中年男子透过电脑屏幕，漠然地看着我——也看着当年摄影者120相机的镜头——准确地说，不怵于目光直视的其实是三个人，另外一个微胖界男子，略显怯意地眼帘低垂。说“民国范儿”多少有点扯，这哥四个本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对于这张照片，我能找到的所有文字资料只有短短一行字：1949年6月10日，证券大楼巨钞案首批判决犯。
这天上海发生了一桩震惊中外的大事——军管会取缔上海证券大楼以及有价证券和黄金白银交易，平抑城市物价。这场保卫新政权经济话事权的战斗发生距上海解放不到20天。人民币于当年6月初发行后，受到投机者狙击，造成物价飞涨，人民币只能用于小额流通而无法完成大宗商业交易。上海市委先后在6月5日、6日两天总共向市场抛售了41万枚银元，希望借此能够弥平银元上涨的压力，但这批银元却很快被上海市场所吸收，仅仅起到了延缓升值速度的效果。这是促使强硬力量几天后介入的主要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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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6月11日《解放日报》头版
64年后，当我在上海图书馆里小心翼翼地翻阅1949年6月份《解放日报》合订本（天晓得他们居然从库房调出原件给我）时，不禁对当天束手就擒的那批投机者的政治敏感性“深表叹服”。1949年6月5日，《解放日报》头版发表社论《扰乱金融操纵银元的投机者赶快觉悟！》；次日《解放日报》头版头条《上海人民纷纷要求严格取缔银元市场，稳定物价安定民生》；又过了一日，《市民痛恨银元投机，要求政府严厉处理》；6月8日，《银元投机威胁上海人民生活，各界一致主张严惩》；正式动手的前一天，《全市人民愤怒万分，银元投机不能再忍》……听锣听音，话说到这个份上，6月10日这天依旧前赴后继进入“投机中枢”证券大楼的投机者可谓“要钱不要命”的熨帖代言。或许，金钱真的能使人疯狂。
参与战斗的几百名军方人士多数事前不知缘由，行动前每人收到一只布袋，要求掏空兜内的所有东西，将写有名字的字条投入后，上缴部队。前往证券大楼途中，行动者被告知具体目的地，同时一条极为严厉的指令被传达：遭遇现场顽强抵抗的，可就地正法。
整个行动从上午十时持续到午夜，主要时间均用来清点收缴之财物，计有：黄金3642两、银元39747枚，美元62769元，港元1304元，人民币1545多万元和囤积的呢绒、布匹、颜料、肥皂等商品以及手枪2支。在一名资深证券经纪人处，军方起获了黄金17斤。参与战斗者每人获得一元钱以及一斤肉票的奖励，此外，所有参与者还获得了一项特别奖励：允许打开收缴财物的箱子，一饱眼福。
事后彻底搜查证券大楼，发现不少桌子的垫脚物是白花花的银洋，在一些房间的隔层中搜出大量美钞。大楼被政府分给部队居住后，有战士更在地板内起获数量超过百根的金条。证券大楼里这些真真假假的财富段子，在日后的岁月里长久地在民间加工、发酵、传播。
今天大家看到的这四个人，应该是当天行动最终落网的且被法律判决238人中的4名。1949年6月13日的《解放日报》报道《银元投机嫌疑犯，昨已解地方法院二三八名均将受审》。从四人站立的背景看，极似1990年代中期我经常前去采访的杨浦区平凉路2049号杨浦分局（解放前的杨树浦巡捕房）那种标准的巡捕房格局：回字形楼房，中间院落四方、宽敞。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就在当时地方法院第一看守所，地址马斯南路，即今天的思南路99号（现为市公安局99号大院）内，拍摄时间应在13日前后。
史料记载，事件中被扣的投机倒把者，首恶分子都被判处有期徒刑，但出于经济惩诫的目的，他们被允许以金钱抵扣刑期。
取缔证券大楼的战斗起到了确立人民币作为主导货币的目的。但证券交易这个东西，一直要到42年后1991年的11月26日，方重新在昔日的远东第一大城市出现。
有意思的是，相隔42年的和证券交易有关的“收”与“放”，都与一个人有关：邓小平。
据相关人士回忆，邓小平当时准备与刘伯承率军挥师西南，受陈毅邀请，参加行动联席会议。会上，邓小平第一个发言表示，“上海现在这种局面，与证券大楼捣蛋是分不开的，治标治本，既然要打击不法分子，打蛇打七寸，取缔证券大楼我赞成。（《人民政协报》2009年12月11日报道）”
而据新中国上海证交所成立的推手、上海当时的领导朱镕基事后回忆，在决定要筹建上海证交所之前，他就曾当面向邓小平汇报过。他说：小平同志，我们想建立上海证券交易所。邓小平当时说：好哇，你们干嘛。
上海证券大楼所在与当年的解放日报社仅一箭之遥：汉口路422号。前几天我经过汉口路时特意张了一眼。如今这座楼的房客是：五金机械公司、交家电集团建筑经营部、快递公司、售楼处、一家医保中心，还有如过江之鲫的贸易、科技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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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的证券大楼
如今50岁左右的上海人或许还记得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证券大楼的战斗》，描绘的正是这段史实。小人书里的银牛（银元贩子）无不横肉狰狞、獐头鼠目。但在今天的黑白照片上，我能看到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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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证券大楼的战斗》封面
64年前6月的某一天，上海燠热的夏季还未到来，气候应该十分惬意。四个男人站在马斯南路99号的院子里，神情寂寥地面对摄影记者的相机。令我有点小纳闷的是，这哥四个身上的衣服，都带有明显的折痕，一般这是折叠许久的道具服装甫上身才会出现的bug。真实的现场拍摄图景永不可能还原了。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谁能考据明白一粒尘埃的前世今生？
2014-0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