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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红冰:拯救上帝

——宇宙真理的终点是心灵的起点

编者按:二零一五年七月二十日晚间九时许,台湾台北捷运又现随机砍人事件。“崩世代鲁蛇”的社会病症,无差别随机杀人,藉由残忍行为让他们得到虚假的自尊与发泄,现代社会到底怎么了?

袁红冰教授于二零一四年年底出版的《意境性存在》一书,共有七篇小说,其中一篇以震惊全球的台北郑捷“捷运杀人案”为原型,揭示出一个残杀众多生命的青年的内心世界。在几乎人人皆愤怒诅咒郑捷的社会氛围下,作者从诗者和哲人的角度对此案的解读,有利于人们透过更深沉的思维方式,反思当代社会和人生的价值。

征得袁教授同意,现将全文一万八千余字一次刊载,愿读者能从阅读本文得到启发。——亚太政治哲学文化出版社

袁红冰著《意境性存在》文学卷目录

序曲:寻找属于自由人的生命哲学和信仰
第一篇 怀恋中的生命——对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领悟
第二篇 真实与虚无之间——虚无是心灵的存在形式
第三篇 人的终极困惑——实体存在与意境性存在构成的誖论
第四篇 “我”意味着什么——用无尽的柔情抚摸死亡
第五篇 佛心应如花——审美激情是意境性存在的皇冠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终点是心灵的起点
第七篇 爱是心灵唯美的祈盼和献祭——追寻生命神圣感和忠实于心灵的生活方式
余韵:存在的终极意义

第六篇 拯救上帝——宇宙真理的终点是心灵的起点

时间犹如枯黄的叶片,一枚接一枚飘落在庸俗而喧嚣的尘世间。可是,今天这一枚即将凋残的时间叶片,会被血染成嫣红;之所以嫣红,是因为血将从一位二十二岁的青年人生命中流出——老年人的血色泽黯淡,而且有些污秽感,花季青年的血则如野樱桃的汁液般,红得醉人。

关敏,一位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预定在今天被处决。罪行是,他在台北的“捷运”,即城市列车上挥刀斩杀,导致四人死亡,二十余人受戕。

行刑的时间定在上午。

当狱卒打开囚室的铁门时,发现关敏倚墙端坐,双眼双耳间都有猩红的血流涌出。据说狱卒阴郁的心都像牢房生锈的铁锁一样硬,那是一种职业病。然而,这个狱卒的尖叫声中却震颤着近乎歇斯底里的惊惧,彷佛裤腿有老鼠钻进去的女人发出的。慌乱中,他甚至忘了锁住囚室的门,便跑开向长官报告。

关敏仍然凝然不动地坐在那里,沉默得像一片生铁铸成的阴影,又彷佛一阵已经凋残的暗夜之风。

当天凌晨时分,关敏用手指从床铺边缘撕下一根细细的木条——他纤秀得近乎女性的手指当时竟变得兽爪般有力。他用这根木条刺瞎自己的双眼,随后又刺聋自己的双耳。

关敏要在黑暗和死寂中走向死亡。他觉得,凝视铁壁般耸立在眼前的黑暗,他残余的生命灵性,才能看清自己遗留在尘世间那比灰雾还朦胧的身影;走在无边的死寂之上,他最后的心跳的音韵,才不会被自己铁镣铿锵的脚步声踏碎——倾听自己孤独的心跳,竟成为他最后的渴望。

“呵,疼痛原来就是幸福!”当他把木条刺进自己的右眼时,关敏这样对自己的灵魂无声地说——已经许多年了,他只同自己的灵魂对话,而对话孤独的回声,构成他生命的全部内涵。

此刻,金色雷电般的疼痛感在他冰冷的心间烧灼出片片艳丽的吻痕,这使他沉醉在幸福之中,因为,这还是此生第一次,有花雨般的吻痕,飘落在他孤独的心上。

关敏把木条刺入左眼眼球的瞬间,视野里迸溅起流光溢彩的黑暗。他从来没有想到,黑暗竟会如此璀灿,而留在记忆中的尘世痕迹突然变得像腐朽的古老木雕一样色调灰暗。彷佛被魅惑了,关敏像用俊美的双唇去亲吻视野间闪耀的璀灿,然而,他只亲吻到一片空虚。于是,他冷漠地想:“为什么璀灿意味着虚幻,而灰蒙蒙的人世却那么真实……”

不过,关敏并没有兴趣探索这种困惑。因为,他自己的生命就是一个血河也难以洗去的困惑。

关敏刺聋自己右耳的那一刻,他所厌恶的尘世立刻变得遥远了,遥远得犹如古老时间废墟深处的暮霭。左耳也被刺聋之后,苍茫的宁静立刻如深紫的晚霞漫过他荒凉的生命。属于他的唯一声响,只有他的心的跳荡——他的心似乎在执着地叩击死亡的铁门。

狱卒的报告在台北的看守所引发少有的混乱。调阅囚室的监视录影并经由法医鉴定之后,检方很快得出关敏自己刺瞎双眼、刺聋双耳的结论。鉴于关敏的罪行引发社会的普遍愤概,几乎人人皆曰必杀,法务部决定仍然在当天执行死刑。

黄昏时分,阴云低垂,雨丝如银,彷佛苍天飘泪。关敏在两个警察左右挟持之下,足踝间拖着铁镣,缓步走出囚室。

刑场设在看守所最深处一座铅灰色高墙之下。从囚室到行刑地点大约需要十分钟。不过,对于许多死囚,在走向刑场的最后一段路上,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死”吓死了;他们只是心还在狂乱跳动的活尸。这类死囚大都不得不由狱卒将他们瘫软如死猪的躯体拖向死亡。

也有一些强悍的死囚试图表现出对死亡的蔑视。不过,尽管他们仍然能够自己走向死亡,可是,青灰的脸色、比骷髅还空洞的眼神、重浊的喘息……等等生命表征都说明,在峭立的死亡面前,他们的生命只意味着装腔作势的脆弱;因为,他们没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已经在庸俗不可耐的人生中输给了物欲。

今天,关敏自毁双眼双耳,等于把自己活着装进铁棺,铁棺里只冻结着永恒的黑暗和无边的死寂。他用这种方式在死亡前主动诀别尘世。不过,从两边挟持着关敏走向刑场的狱卒却明确地感觉到,他和其他死囚完全不同——“死亡”并没有吓倒他;他的灵魂还活着,而且活得极其坚硬,就像一块冰冷的顽石。

关敏被猩红的血淹没的双眼依然睁得很大,而且显出内省的神情。不知为什么,人在注视内心时总像在遥望比地平线更辽远的地方。或许,这是因为人的灵魂本来就在地平线之外。

足踝上的铁镣不仅使关敏步履艰难,也使时间变得沉重而缓慢。走向刑场的过程中,一生的许多片段,从关敏内省的视野间涌现和湮灭。他完全没有想到,或者说他早已忘记,命运留在他生命中的最初的痕迹竟然绚丽得如漫天缤纷的花雨。

如梦如幻的少年时,关敏就从别人的注视中获得璀灿的自信;那一道道闪烁着欣赏甚至赞叹神情的目光,使他相信自己很美。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注视自己。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向整容镜中映出的自己面容久久凝注,并沉醉于近乎圣洁的情怀。

“噢,花美男……”关敏脱口说出一个从日剧与韩剧里听到的词汇,向镜中自己的影像灿然一笑——当时他刚满十二岁。

此刻,踏着铁铸的黑暗与死寂走向死亡之际,十二岁那年的一个记忆,犹如晶蓝的苍天之泪,迸溅在他荒凉的生命中。

一天,在翠竹林边,关敏用迷恋的目光拦下一位同学,那是一个喜爱穿炫黄色衣裙的少女。迷恋,或许只是因为他的一个审美的信念:炫黄是最美的色泽。

一对少年男女迷失在以对方的眼睛为镜的对视间。那一刻,关敏想要拉起少女莹白如玉的纤秀手指,走向落日沐浴的大海,以确定少女眼中的盈盈泪影和海浪之巅燃烧的金色阳光相比,哪一个更灿烂;他还希望少女妖娆的双唇随红叶一起飘落,他将拾起飘落的红唇,夹在记忆的书页间,永久珍藏。

在一阵突然涌起的海雨天风的感动中,关敏的少年之心绽裂开一道伤痕;于是,他满怀朝圣的心情,将微微战栗的手,伸向少女嫣红的面颊——他只是渴望轻轻摘下少女唇边那一缕紫霞般的羞涩神韵,抚慰自己心的伤痛,或者挂在生命的祭坛上。

“下流——你摸女生的脸!”一声刺耳的咒骂残酷地击碎了关敏的心。天地间的缤纷色彩凋残了,关敏的视野间只剩下一片沉重的铅灰色。

比永恒还要漫长的瞬间之后,关敏才发现,另一个女同学挡在他和衣裙炫黄的少女之间。

那是一个过分早熟的女性:已经失去少女清纯神韵的胸脯上,挺起两个令人想起母山羊乳房的鼓包;肥肉微微颤动的肚子愤怒地向前凸出,几乎触到关敏的身体;胖得似乎皮肤都要绽裂开的脸上燃烧着恶毒的神态——就是她,刚才对关敏发出那一声咒骂。

可是,关敏却从这个提前发育的女性眼睛里看到沸腾的欲望。他并不十分清楚那种紫红色的欲望意味着什么,而只是本能地感到那双眼睛很污秽,并且飘散出骚臭的气息。

衣裙炫黄的少女几乎是被那个肥胖的女同学挟持着离去。她几次哀怨地回首,向关敏送去期盼拯救的目光;关敏清楚地看到少女眼角泪光灿然如银,只不过,他觉得——不,是他相信,少女的泪光莹红似血。

突然而来的冲动犹如一柄锐利的短刀从他心中刺出:

他想冲上去,剖开咒骂他的女人肥胖的肚腹,然后,搂着他心醉的少女那炫黄的身影,离开尘世,走进大海的万里碧波。

可是,莫名的冰冷恐惧感却将他冻结在原地,无法行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如果杀死那个女人,从她肥胖而丑陋的身体里涌出的血会淹没整个世界,而且,那淹没世界血海是肮脏的黑色。

肥胖的女同学向校方告发关敏“猥亵女生”。直觉告诉关敏,是那个胖女人眼睛里沸腾的不洁欲望在报复他,嫉恨他,想要摧毁他。第二天放学后,相关的责任教师把关敏带到办公室,首先询问他是否承认指控。

关敏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只是保持着悲凉的沉默。他觉得,任何辩白都会使闪烁在少女眼角莹红的泪影蒙受侮辱。凭着天启的灵性,他意识到,那莹红的泪影将是尘世迸溅在他生命中唯一的美。

凝结在关敏沉默中的轻蔑意蕴激怒了教师,他以毒恶诅咒式的语气,开始对关敏进行训诫——教师根据数千年文明传承的道德戒律,指斥关敏“摸女同学脸”的行为违背天理人伦,下流无耻。

关敏根本没有注意到教师训诫的内容,甚至连教师的长相也完全不记得。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两条腐肉般呈现黑紫色的肥厚嘴唇,不断以亢奋得近乎疯狂的情态扭动着,喷出一声声恶意四溅的训斥和纷飞的口沫。

那两条扭动的嘴唇间,时时露出被烟熏黑的残破而丑陋的牙齿。那种同污秽的物欲联结在一起的丑陋,使关敏觉得“人”这个概念都是一种耻辱。他一度想用刀刺入两条嘴唇间,击碎那苍蝇都会为之狂呕不止的丑陋,可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勇气那样做:

不是惧怕眼前的丑陋,而是惧怕丑陋后面的力量——隐身于丑陋后面的,是已经存在数千年的人类文明社会。

训诫同关敏的一生一样漫长;训诫之后,他如花的少年灵魂便枯死了。关敏始终以铁铸的沉默面对训诫。当时,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块被狂风蚀裂的墓碑,孤独得立在时间荒凉的尽头;墓碑后面的虚无中,埋葬着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少年之心。

心被埋葬了,原来心跳动的地方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寒冰。从此,关敏就再也没有用迷恋的目光注视过任何女人——眼睛是心之窗,心变成黑色冰块,眼睛里就不会有恋情之花盛放。他的少年时代过早凋残了。

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关敏都试图从父母的生命中寻找能融化他黑色寒冰之心的真情。此刻,当他走近死亡时,关于父母的记忆竟重重迭迭地拥挤在他的灵魂之门前,就像“新光三越”门前焦急等待抢购廉价商品的人群。关敏厌恶那种尘世的喧嚣,于是,他只把灵魂之门打开一条窄窄缝隙,等到关于父母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的记忆挤进来之后,他便立刻关上灵魂之门。

关敏发现,挤进来的记忆竟然是父亲和母亲重迭在一起向他注视的眼睛。从父母的眼睛里,关敏只找到焦灼的期待,却没有看到他所祈盼的纯净如山泉的真情——他原本祈盼纯净得只映出晶莹的满月和心的倒影的真情。

他不仅曾经为此黯然神伤,而且对父母也产生出蔑视之意,尽管他总是极力把这种蔑视藏在心底。

关敏知道,父母对他的期待里燃烧着虚荣的火焰。父母用大量金钱的投资,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拿到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而父母将因此成为无数庸人俗物目光的聚焦点,并享受虚荣带来的欢娱。然而,关敏却感到,父母对他的期待,践踏了他对真情的祈盼。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秋季,关敏攀上玉山之巅。遥望茫茫云海从脚下涌过之际,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穷尽了一生的全部过程。将要发生的人生历程,像无可改变的宿命,从他的意识间一幕接一幕地飘过:

大学毕业后,为实现父母的期待,在获取硕士,博士学位的无聊过程中,他生命中的青春之河逐渐干涸。

有一天他会走进婚姻。按照无数婚礼实施过的固定程序,用虚伪的笑容掩盖倦意,倾听亲友们说出世界上无数的人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祝福的话,他穿上笔挺的西装——只要把身体放进西装里,所有的人都相像得如同蟑螂一样难以分辨——矜持地牵住了新娘的手指,登上一辆租来的豪华轿车。

他几乎无法记住新娘的模样——女人只要披上雪白的婚纱,就失去了自己,而成为同一个族群,这个族群就叫作“新娘”。

让自己的个性消失在制式的婚纱中已经成为当代女人庸俗的时尚,当然,当代的女人也许本来就没有个性,只有物欲所确认的共性。

就这样,他用婚姻的手铐,将自己和一个“新娘”铐在一起。

少年时,他有一次陪父亲走过闹市。不经意间,发现父亲的目光像蹑手蹑脚的贼一样,落在前面一位穿低腰裤的女性露出的白花花臀部,而且极力试图沿淡紫色的臀沟爬进去。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意识到婚姻其实是“手铐”;每一对被铐住的男女可能都渴望挣脱束缚,却又很少有人敢于诀别家庭——婚姻不是为了爱情,只为形成宿命般的家庭生活,而几乎所有的家庭都相像得宛似同一个模子浇灌出来的。

“新娘”变成妻子,他同妻子生育了两个孩子。此后,他们便在尘世的喧嚣和焦虑中,为金钱、地位和虚荣同周围的人竞争,并驱使他们的孩子走上同样的命运之路。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发枯齿摇的老人,才试图为人生找到一点儿意义。然而,他却又被晚期癌变击倒在病床上。于是,护士小姐在他日渐干枯的肉体上插满管子,将各种药物输进他的血管。

终于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瘦骨嶙峋的手拼命伸向空中,彷佛想抓住属于他的残余时间。不过,他立刻明白了,就算他能抓住一缕秋风,也难以抓住时间。他的手臂颓然垂落下去,死亡将他的生命变成一块即将腐烂的物质。

那一天立于玉山之巅,面对茫茫云海,从关敏意识间飘过的一生情景,竟像魔鬼的恶咒缠住了他,此后常常在没有星月的暗夜进入他的梦境。关敏厌恶,甚至仇视这种沸腾着污秽物欲的人生;他只想走向山野,把自己的情感托付给花草顽石。但是,关敏直觉地感到一种从社会深处涌出的宿命力量,使他无法摆脱他厌恶的人生。

关敏陷入一种绝望的心境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抛进恒河的一具尸体,只能任由混浊的波涛冲向天际。唯一不同的是,恒河中的尸体最终还能飘向蔚蓝的大海,而他的生命和灵魂的归宿却只是腐烂为永恒的黑暗。

对人生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链缠绕在关敏的脖颈间,窒息的痛苦经常使他无法入睡。痛苦的极致之处,野性勃勃的仇恨血淋淋地撕裂生命的苍穹——关敏的心又一次改变了。

白天,即使烈日凌空,关敏的心也是一块黑色的冰,心寒冷得使他彷佛能听到自己的白骨被冻裂的声响;夜里,他内省的目光会看到,自己的心竟是一个关在铁窗后的雄狼头颅——雄狼流血的眼睛透过铁窗,神态狰狞地瞪视着星空中的一弯残月,凄厉悠长的狼嗥缠绕在苍白的残月尖上,像是对自由的绝望呼唤,又像是在召唤黑火焰般的复仇激情。

最初,关敏被自己心的变化吓坏了。为掩饰心的冰冷和狰狞,他日常生活中显得格外彬彬有礼,而且同人接触时总把一个不变的微笑刻在嘴角。不过,他外表的礼貌和微笑都是虚假的面具和骗局;对于他,真实的只有阳光下的黑色寒冰之心和萦绕在残月上兽性如狂的狼嗥。

用虚假的面具将自己与社会隔离开,同被单独关进不见天日的死囚黑牢没什么区别。为排遣属于死囚的孤独寂寞,关敏除了沉溺于电脑游戏之外,便是到校园外一座林木蓊郁的的小山上,去寻找流浪狗。

几次投食之后,栖身于小山上的流浪狗群就已经把关敏视为亲人。坐在皮毛肮脏的流浪狗群间,痴迷地凝视一双双狗的眼睛,成为他同世界上的生命进行情感交流的唯一机会。他早已厌倦了与人对视,从人的眼睛里他只能看到夸张的热情、虚假的善意、鬼火一样闪烁的嫉妒、浅薄的傲慢,还有可以冻裂顽石的冷漠;从流浪狗的眼睛里,他却找到信任、忠诚和真实。而且,也唯有沉醉于同流浪狗对视的时刻,关敏才会感到童年的心又回来了,又跳荡在他的生命中——他的童年之心,曾经是一片阳光明媚的花海,随浅蓝色的风摇曳起舞。

大学第一学年结束前的一天,关敏又走进那座小山。可是,流浪狗群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欣喜欲狂的吠叫向他奔来;迎接他的,只有从茂密的丛林间飘出的鬼魂般阴森的寂静。

关敏曾经伫立在北海岸边的铁褐色礁石上,遥望波涛汹涌的大海,试图以此使自己厌倦人生的生命生动起来。一个猝不及防涌起的疯狗浪把他卷下礁石。获救之前,他体验到了将在冰冷的海水中溺死的恐惧感——全身的血液似乎变成了正迅速冷却的铅汁。此刻,茫然地站在丛林间的小路上,关敏又一次冻结在那种恐惧感中。

或许从关敏手提塑胶袋里的骨头上猜到他来到此处的目的,一位迎面走来的老人对他说:“市政府派人把流浪狗全部扑杀了,就在昨天……是为防止狂犬病流行。”

老人佝偻的身影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小路转弯处的灰雾中,关敏的视野间则弥漫起猩红的血雾。流浪狗群喋血,他就失去了用迷恋的目光抚摸信任、忠实和真实的生命意境的机会——尘世间,他只在流浪狗的眼睛里找到过那些令他感动的意境。

关敏的寒冰之心被炽烈的仇恨点燃,化为黑色的熊熊烈焰,他心上那颗雄狼的头颅在黑焰焚身的痛苦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嗥:“杀——让‘他们’感到疼,让‘他们’哭喊奔逃!”

关敏并不十分清楚雄狼悲嗥中所谓的“他们”究竟指谁,那似乎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是,他却极其明确,定然要用刀去杀。只因为许多年前,那个过早发育的女同学用诅咒摧残他少年的花心时,他曾经想要用刀剖开她肥胖的肚子——用刀杀,是关敏少年的初衷;寒光凛冽的刀峰,是他对自己凋残的少年花心的献祭。

暮色苍茫,花香迷离,关敏回到校园。明天假期就要开始,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校园静谧得像一首悼亡诗。远远望去,学校教堂的哥德式尖顶宛似青铜铸成的心灵王冠。教堂的门敞开着,灰蓝色的暮霭被教堂里面淡金色的灯光照亮,呈现出柔和的灿烂感。

此前关敏很少关注教堂,原因只在于他的父母是基督徒。

他完全了解,父母真正信仰的是金钱和虚荣,而非上帝;对于父母,宗教信仰不过意味着一种装饰品,同墨镜或者耳环没有什么区别。父母的宗教虚伪令他厌倦,他甚至为自己的生命之源竟是虚伪的存在而深深自卑——他是一个渴望真实的灵魂。

然而,今天关敏彷佛受到某种神秘的诱惑,几乎下意识地走进教堂之门。教堂需要仰望的顶部似乎象征苍穹,圣乐则回响在苍穹间——圣乐比“无声”的意境更加宁静,因为,那是从永恒深处飘来的心灵召唤。

教堂里空无一人,关敏踏着漫步于云端的感觉,走到圣坛前,然后在长椅上坐下,仰望圣坛正中十字架上的耶稣。

钉上十字架原是古罗马帝国处死起义奴隶和重罪犯的酷刑。直到耶稣蒙难之后,十字架才获得神圣的意涵,因为,十字架上的耶稣表述承受惨痛的苦难以拯救人类的献祭精神——那是沐浴血雨的大爱。

此刻,耶稣受难形象中千古不朽的献祭精神,化作滚滚春潮,涌进关敏的生命。

他胸膛里复仇的黑色烈焰熄灭了,雄狼狰狞的头颅和兽性勃勃的狼嗥也消逝在大爱的感动之中。他黑暗的寒冰般的心渐渐消融——消融为灿烂的泪水,汹涌而出。

关敏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同时沉醉于从未有过的明澈的轻松感中,彷佛淡金色的泪水洗净了他灵魂中的所有苦痛和阴影。

净化后的生命轻得像一缕清风,萦绕在圣乐的旋律间。那一夜,关敏就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入睡;他睡得格外深沉,宛似一阵飘泊万里残破的风,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息的洞穴。

由于学校已经放假,关敏第二天便回到台北。他的家位于台北闹市区的一栋高层公寓中。昨天教堂里的感动仍然留在记忆深处,可是却又像遥远的梦一样飘渺。回到喧嚣的台北,关敏的心又立刻冻结成一块黑色的寒冰;夜里,他的心仍旧是一颗囚禁在铁窗内的雄狼的头,而一声声拖长的凄厉狼嗥在他的白骨上划出深深的伤痕。

或许因为自己心跳动的地方囚禁着雄狼的头颅,第二天起床后,关敏便乘捷运,到动物园站下车——他怀着探视亲人的心情,去看望关在铁笼中的狼。

不是社会的公休日,动物园里游人不多。暗紫色的低垂云层间飘下银丝般的细雨,轻柔地洒在关敏清秀、苍白的面颊间——他相信那是苍天在低泣,而雨丝就是苍天无尽的泪。

关敏直接来到被称为“狼穴”的兽笼前。生锈的铁栅后面,两只青灰色的草原狼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在狭小的空间内不停地快步往返。关敏试图与狼眼对视——他渴望在狼眼中也找到信任、忠诚和真实,就像他曾经在同流浪狗的对视中看到过的那样。可是,草原狼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神情冷峻的狼眼似乎不愿看这个残酷的世界,而只注视自己的心。

“囚禁中的狼可能只有透过注视自己的内心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狼的心间定然还回响着荒野之风的召唤,牠们是在不停走向自己心中的自由。可是,牠们的现实命运却只有一个:徒然地往返奔走在铁笼之内,直到生命的尽头;自由只意味着比梦还空虚的向往……”关敏的思想随雨丝飘落在草原狼的命运之上。

关敏意识到自己和草原狼有相似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被‘他们’确定了。不同的只是,草原狼被关在铁笼中,我被关在‘他们’强加给我的人生逻辑之中。‘他们’就是所有的人用他们的生活方式筑成的铁牢,我则是关在铁牢中的狼。噢,我或许是狼的灵魂转生,要不然我内心中怎么会回响着狼的嗥叫,要不然我怎么会向往自由……”

一阵疾风从裂开的云隙间涌出;风强烈得使关敏被雨水淋湿的黑发都飘扬起来。关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阵风,然而,他只抓住了空虚和茫然;那阵风发出尖啸,掠过铁栅,冲进“狼穴”深处的一丛灌木中。

关敏随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要抓住那阵风——他不忍看到自由的风刮进铁栅,和狼一样沦为囚徒。此刻,他焦灼地注视着那丛灌木,渴望那阵风能再次涌起,冲出铁栅。可是,灌木丛却如铁雕一样凝然不动。

“难道风被灌木中的荆棘挂住了……”关敏悲愤地想;他彷佛看到,那阵被荆棘刺伤的风流出猩红的血,在灌木丛中痛苦地挣扎着。

突然,一只雄狼露出惨白炫目的利齿,疯狂地咬住铁栅;狼牙在铁栅上磨擦出的刺耳声响,像一根根铁的棘刺,深深钉入关敏的额骨。就在这时,他和雄狼的目光猛烈相撞,迸溅出一片血雾:从雄狼的眼睛里,他看到燃烧的凶残和炫目的仇恨——对囚禁自由之风的铁栅的仇恨。

关敏浑身战栗着,奔逃似地迅速离去。他担心,再过片刻他的生命就会被雄狼的目光点燃,在烈焰焚身的痛苦中化为殷红的灰烬。

几乎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关敏乘上一班捷运列车。正是下午三点多,车厢里还有大约一半座位空着。座位上的乘客中,中老年人大都闭目假寐,年轻人则几乎无一例外专注于智慧型手机的萤幕。

关敏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由于各个车厢之间的门都敞开着,关敏能够一直看到最前面一节车厢,就像他已经看清自己一生的尽头——最令人厌倦的,莫过于丧失神秘感的庸俗人生。

关敏的目光宛似一片片铅灰色的阴影,落在旁边座椅中的乘客身上;雄狼凄厉的长嗥突然又再次回荡在他空洞的心中,重新唤醒他的意识。

“就是‘他们’构成的社会把宿命强加在我身上;‘他们’是囚禁我的心,那颗雄狼头颅的铁牢。”关敏落在周围乘客身上的铅灰色的目光,渐渐被复仇的火焰烧成深红。

他想要像动物园那只草原狼一样,用利齿撕咬生锈的铁栅——此刻,在他烧红的铅板般的眼睛里,乘客的脖颈就是铁栅;他,更准确地说是他心中那狰狞的雄狼的头颅,渴望呼吸到浓烈的血的气息。

关敏觉得自己走上了峭立的断崖,断崖下激荡着暗红的血海。他却突然丧失了跃入血海的勇气;为抵御阴冷的恐惧感,他将双臂紧搂在胸前,就像一具被暴风雪冻死的僵尸。

关敏回到家时,父母还没有下班。他直接冲进父母的卧室,而他急切的目光立刻投向挂在墙上的十字架。一阵从未有过的疲倦感使他的身体如同融化的雪人般瘫向地板。

“拯救我——上帝!”房间里骤然回荡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呼唤;等呼唤声消逝之后,关敏才意识到,祈盼拯救的呼唤竟是自己发出的。

那一天学校教堂里的圣乐又在关敏荒凉的灵魂间响起。他决定明日便返回那座教堂,去寻找一种感觉——在宁静的圣乐中,他黑色的寒冰之心融成灿烂的泪的感觉。

拖着沉重的铁镣,关敏走向刑场的每一步都像在时间的流沙中跋涉一样艰难。他自己刺瞎双眼、刺聋双耳,是为了能在死寂的黑暗中离开人世,走进死亡。然而,种种回忆却形象鲜明地从黑暗中涌现。此刻,关于那一夜的回忆宛似一滴情态丰盈的血泪,从苍穹之巅溅落在他死寂的意识中。

那天夜里,关敏的肉体像一段朽木,几乎失去知觉,可是,意识却像满月照亮的玉山上蓝白色的雪一样明澈——他失眠了。

为消融铅板一样沉重的时间,关敏打开电视。几十个电视台播放的内容,都像浓妆艳抹、极力装嫩的老女人般令人厌倦。关敏飞快地按动控制器转换频道的按钮;在萤幕闪烁明灭中,他每按动一次按钮,都会兴奋地觉得自己斩杀了一只头上插满俗艳假花跳钢管舞的母猪。最后,他终于让疯狂转换的萤幕停在一个科技频道上:几个天体物理学家借诸不断变换的宇宙时空画面,讲述宇宙的起源和终结。关敏很快就被那种远离尘世的讲述所吸引。

宇宙不是永恒和绝对的存在,而是一个涌现并将消失的过程。宇宙涌现之前,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构成宇宙的所有物质都以趋向无限的密度,自我压缩在一个趋向无限的点,这个点被科学理性命名为“奇点”。

一次来自天启的、类似琴弦的震颤,奏响了宇宙命运的交响乐——自然之弦的随机震颤引发奇点大爆炸。时间和空间从大爆炸中喷薄涌现;大爆炸虽然已历许多亿光年,现在的宇宙却仍然处于大爆炸的奔放过程中。

既然时间和空间不是绝对存在的起点,宇宙也将以某种形式衰亡。不过,在宇宙走到宿命的终点之前,地球就注定死亡,而且,将死得很惨烈。

再过数十亿年,太阳由于耗尽能量而崩溃。但是,太阳崩溃之前将先经历膨胀为红巨星的过程,那或许是垂死太阳的回光返照。膨胀的太阳会吞噬地球;蓝色的地球,以及附着在地球上的人类历史痕迹,将化为燃烧的虚无或者殷红的灰烬,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存在似乎只能以湮灭为埋骨之所。

关敏是法律系的学生。法律意味着一个离灵魂和科学理性都很远、而离尘世很近的学科。关敏天性又恰好厌恶囚禁在尘世宿命中的人生,所以,他也难以从法律逻辑中找到生命的乐趣。此刻,科学理性中呈现出来的时空的起源和宇宙的末日,竟使他着迷了。

“地球将像铁架上的烤乳猪一样,成为垂死太阳的最后晚餐!”关敏脸上现出恶意的欢悦,如是想。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人类末日的景象:逐渐扩展的太阳炽烈的轮廓不断逼近人类的视野,山峰上的岩石和摩天楼慢慢被烧成深红,最后,人类的眼球突然爆裂,喷出猩红的火焰,于是属于人类命运的视野变成燃烧的虚无。

不过,人类末日引发的闪光的欢悦,很快就在关敏的眼睛里黯然失色。

这个电视片最后出现的,是一位当代的桂冠科学家,霍金。

他畸形到怪诞程度的身体瘫在轮椅中,那显然是致命的疾病的结果。天妒红颜,天亦嫉妒奇才。或许正是由于具有理解宇宙创生的智慧,他才遭受到天谴:

恶疾不仅残酷地扭曲他的身体,将他禁锢在轮椅中,而且破坏他的发音器官——上苍似乎要剥夺他表述的能力,从而把他的智慧所理解的终极真理,永远封闭在沉默深处。

然而,霍金的命运论证了,当代科学理性的桂冠诗人,有能力把承载他畸形躯体的轮椅驶上超越永恒和无限的极致之处,即宇宙的起点和归宿重迭的地方,宣示终极真理:

“时间和空间赖以涌现的大爆炸,是由自在之弦一次随机的震颤所启动;人类的命运,则是以那次自在之弦随机震颤为起点的宇宙自然逻辑运行的结论——宇宙的创生和人类的出现都与上帝无关,所以上帝不存在……”

霍金的声音只有理性的冷静,没有情感的热诚——他的声音空洞得像遥远宇宙的回音。关敏却从那宇宙的回音中感到了终极性的困惑:“难道他在以科学的名义宣判上帝的死刑;难道上帝只是一个谎言?”

关敏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迅速冲出卧室,奔向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有一本圣经,那是母亲摆在那里和旁边的花瓶一起作装饰品用的。而此刻,这本圣经却直接关系到关敏心灵的命运。

他的手指像抚摸火焰一样颤抖着捧起圣经,翻到“创世纪”。他的目光如同淡紫的芒花上吹过的疾风,从字迹间掠过。

片刻之后,圣经从他手中滑落下去,而关敏的身体僵硬得宛似一块顽石。

他无法回避一个感觉:同刚才电视中揭示的宇宙起源相比,圣经中关于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的表述,只配当作童话故事讲给幼稚园的小朋友听。

或许古老的年月中,人类的智慧曾经处于幼年期,上帝创世的童话能给人类以安慰。可是,现代科学理性已经使人类的智慧进入成年期——儿童有成人的智慧被称作天才;成人依然停留在儿童的智力水平,则意味着蒙昧或者脑残。

“上帝是一个神圣的谎言。”关敏黯然神伤地对自己说。想要返回学校教堂寻找拯救的愿望枯萎了。他不相信谎言拥有拯救灵魂的权利,就算那谎言是神圣的。

令关敏绝望的,并非意识到“上帝是一个神圣的谎言”,更在于科学理性讲述的真理也不意味着对心灵的拯救。当他和霍金,那个受到天谴的天才,一起站在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重迭成的真理之巅时,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物性真实,而没有属于灵魂和情感灼热的真实——没有情感的炽烈,又如何能让他黑色的寒冰之心融化成灿烂的金泪。

即便上帝造人是一个谎言,关敏也无法接受人的灵魂源自物性逻辑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违悖他对心灵的基本体验。

少年时,他曾经在沉醉中伸出手去,想摘下少女唇边那一缕紫霞般的羞涩的神韵,珍藏在自己心的伤痕间——他绝不会相信,属于自己少年灵魂的那一次审美的经历是由物性逻辑所主宰。他之所以厌倦人生,全因为“他们”,即构成社会的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方式,以习惯的力量,逼迫他走进一种无聊而庸俗的人生逻辑,那意味着生命无可挽回地在粗俗的物欲和浅薄的虚荣中腐烂的宿命——这个社会不给他留下一丝余地,让他能够去寻找失落在少年时代的那一缕紫霞般艳美少女的羞涩;他深信,只要寻找到曾在少女唇边飘拂的那缕羞涩,他就会找到心灵的故乡;可是,宿命已经把他逼进了死角。

“既然十字架上的耶稣是神圣的谎言之子,科学理性的真实违悖我心的启示,那就让我把自己钉在绝望的铁壁上,去实现我渴望的真实——真实得像一把被人体里的血烧红的刀。”关敏在沉默中对自己发出铁血誓言。

上帝把自己的儿子作为拯救人类灵魂的献祭,科学理性并不试图拯救人类的灵魂,关敏则要把自己花季的生命作为祭品,献给绝望。

凌晨时分,关敏从沉睡中醒来。他迅速换上枣红色的T恤衫和深黑的短裤——之所以选择红与黑,或许是因为血溅在这两种颜色上都不太醒目;今天他将会让大量的血喷涌,他怕其他颜色承担不了那么多血的重量。

匆匆盥洗之后,关敏走出家门,来到捷运站旁的咖啡店,吃了一些高热量食物,接着从附近的百货店买了一个背包和一柄不锈钢短刀。关敏是以审美的价值选择了这柄刀锋曲线秀丽的短刀;他就要用这柄刀实现多年来冻结在心中的铁黑的愿望——“让‘他们’感到疼!”

他的愿望中称谓的“他们”,过去似乎是指构成社会宿命的所有人,今天“他们”则具象化了,专指他将要登上的捷运列车中随机遇到的人。

下午三点三十分,关敏肩头挎着刚买的背包,进入一个捷运站;那柄锋刃秀丽的短刀就藏在背包里,像一首渴望狂饮血酒的狰狞的诗。

午后的这个时段乘客很少。列车的座位几乎三分之二都是空着的。这正是关敏确定此时实现他愿望的原因——乘客不拥挤,才可以为他展开杀戮提供足够的腾挪空间。

列车激起一阵凉爽的风驰入月台,最后面的那个车厢像一个宿命的约定,停在关敏面前。他登上列车,走到车厢最后面,向列车前面望去。各个车厢之间的门都敞开着,他目光像穿过时间走廊一样,穿过长长的列车,落在最前面一节车厢的尽头。

“我要杀到人生的尽头……”关敏下意识地想,他的右手伸进背包,紧握刀柄。

关敏没有练过劈刺术,不过,这并不令他担忧。他相信自己有狼的魂,而刀锋就是从他心中长出的猛兽利爪。

车厢里的乘客或者闭目养神,或者痴迷于手机萤幕。关敏眼睛的余光选定了第一个刺杀的对象。那是一位在关敏左边的座椅间假寐的青年。关敏之所以选定他,只是因为他身着簇新的黑西装。关敏天性厌恶西装,他觉得西装就像蟑螂的壳子,无论谁,只要一套进西装里,就立刻变得同所有的蟑螂一样相像——又有谁能分辨得出不同蟑螂的个性呢。

关敏的右手彷佛同刀柄焊接在一起,只待列车重新启动,刀锋就将刺出。这时,他注意到,车厢里明亮而柔和的灯光渗出几分淡金色,就像清晨花树间飘拂的明媚的雾——那是应当有群鸟鸣唱的意境。

关敏紧闭双唇,将痛苦的呻吟禁锢在沉默中。他祈盼列车快些开动;他担心,再拖下去,自己会不忍毁坏车厢里美丽的宁静。

列车终于启动了,轻柔得如同初恋少女之吻。关敏手中的利刃发出划伤空气的凛冽声响,像一道炫目的寒光刺进那位身着西装的青年的脖颈——关敏选择了一处肉体十分柔软的部位。

三十公分长的刀体完全没入青年的身体;令关敏震惊的却是,他觉得自己刺入的只是一片虚无,而非实体。为摆脱虚幻的感觉,关敏凶猛地转动了一下刀柄。一股血流像深红的山泉从青年脖颈的伤口处喷出,他的身体颓然斜在座椅间,而他的眼睛却依然紧闭。以致关敏怀疑杀的是否是一个死人。

关敏快捷得宛似一个疯狂的思想,转向右边一位中年男子。这一次,他的刀锋指向中年男子结实的胸膛。因为,他渴望体验刀刃斩裂坚硬胸骨的真实感,以及刀光撕裂心脏之后被烧成暗红的灼热感。

男子身体剧烈的震颤告诉关敏,刀锋刺裂了他的心脏;为让痛苦更加炽烈,关敏把刀体在男子的胸膛里搅动了一下。这一瞬间,男子的眼睛骤然睁开。从逼近的注视中关敏看到,男子疯狂瞪大的眼睛深处,极度的恐惧感像尾巴被火点着的猫,惊慌失措地奔窜。

浴血的骄傲犹如奇峰峻岭,从关敏的意识中崛起。他发现,能令人恐惧意味着至上的快感。如果真有神,他愿做死神,而不是上帝,因为,死神在人类的命运间播撒终极恐惧的种子。

关敏抽出短刀,血流从男子的伤口喷出,迅猛地冲到关敏的胸膛上,力量之大,甚至使他倒退了半步。浓烈的血腥气点燃了他生命深处的原始野性;回荡在他心中的雄狼惨厉的呼嗥,则是属于魔鬼的生命之歌。不过,关敏价值判断的天平上,魔鬼在上,上帝在下。因为,上帝虽然神圣,魔鬼却更真实。

在刺死第一个人的瞬间,关敏面部的情态就陡然改变了。他二十一岁,正处于少年的俊秀神韵尚未凋残、而青年雄峻的阳刚之气刚刚呈现的时期——那是雄性生命最具诗意之美的年岁。可是,血光迸溅之后,关敏似乎变作某种超越时间的存在——他的眼睛阴冷得犹如被千古魔咒刻在铅板上的狼眼;他溅满血迹的消瘦面容,像是古老的铁雕。

此刻,关敏坚硬的目光同一双少女的眼睛正面相撞。少女的眼睛中震颤着痛苦的困惑,彷佛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里。然而,诱惑了关敏杀机的却是少女额头那妖娆而丰盈的曲线——宛似刚从繁花丛中升起的半轮明月的轮廓。

自从近十年前他对那位少女的诗影缤纷的迷恋被摧残之后,关敏对女色的审美之意就已经枯死。可是,此刻对女性之美的渴慕竟然又野性勃勃地复活了:他要用利刃去亲吻少女的额骨之美。

短刀劈下的瞬间,少女本能地站起来闪避。刀锋挟带着寒风从少女额前掠下,却又刺入她刚刚发育的、春意朦胧的胸膛。关敏感觉到,他的刀锋亲吻了少女秀丽的心。

迸溅而出的血雾淹没了关敏的视野;少女的血嫣红似霞,而又芳香如野花盛放。关敏突然想搂抱苍天大地,纵声狂哭。可是,他却只能把自己关在铁铸的沉默深处,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中已经没有灼热的泪,而只有冰冷黑暗的苍凉。

一声能在玻璃上划出伤痕的惊叫撕碎了车厢内的静谧。透过血雾,关敏发现尖叫是一位中年妇女发出的——她正从座椅上跳起来,准备逃开。关敏恋恋不舍地从刚才与他对视的那位少女胸中抽出短刀;恋恋不舍是因为他希望刀锋能够尽量长久地亲吻少女的心。

关敏觉得不是由他的手主导,而是短刀自己沸腾着对血的渴望,迅速没入那位试图逃开的中年妇人的后颈。拖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妇人仆倒的那一刻,腮边的耳坠像纷乱闪烁的蓝色泪影,被喷溅出的血染成火炭的色泽。关敏却冷漠地想:“妳又何必号叫,反正二十亿年后,太阳变成红巨星时,妳也要和地球一起被烧成灰;我只是让妳提前变成灰——就算妳能活二十亿年又怎么样,时间无论多么长,也总会消失,消失成‘什么也没有’……”

短短数秒之内,关敏已经斩杀四人。可是,他的思想和情感的经历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一声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犹如一簇簇炫目的黑焰,在车厢内四处迸溅。

彷佛从永恒的尽头涌来的疲倦,使关敏意识到杀人是世间最累的事情。他跨出似乎已经奔行万里的脚步,追杀惊慌奔逃的人群,双脚彷佛踏在虚空之上般轻飘,又像是每一步都陷入流沙一样艰难。他手中挥舞的短刀似乎比落叶还要轻,刀锋刺入人体感觉就如同将腐朽的木片插入潮湿的泥土。

又有近三十个乘客在刀锋的诅咒下受伤仆倒,浓郁的血腥气把车厢内的光线染成淡红色。其余的人向列车前端逃去。当关敏踏进最前面一节车厢时,发现几十名乘客紧紧挤在车厢的尽头处,前面的三个男人对着他撑开随身携带的雨伞,作为防护的盾牌;“盾牌”后面不断迸溅起要他走开的嘶叫,那嘶叫声就像一只只羽毛被恐惧之火烧光的麻雀,刚挣扎着飞起来就又坠落下去。

关敏紧握滴血的刀,站在车厢中间,斜视着挤在车厢尽头处的人群,铅版般阴冷的眼睛里不禁露出一丝鄙夷不屑而又傲慢的神情。当一个人能够让一群人由于恐惧而瑟缩地挤在一起时,自然会体验到强者的骄傲,以及孤独的猛兽对于小动物的轻蔑。

不过,关敏并没有试图冲进人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疲惫。

不知为什么,昨天动物园“狼穴”前的那个景象又闪现在他的意识:

一阵从云隙间刮来的疾风,尖啸着掠过铁栅,冲进“狼穴”深处的一片阴暗的灌木,却再也没有重新飞出关押狼的铁笼。

关敏不愿意像那阵疾风一样消失在没有花枝的灌木丛中——他觉得面前的人群就是那片荆棘丛生的灌木,而他此刻比那阵风还要疲倦。

关敏转身向列车后部走去,就像鬼魂漫步在自己已经逝去的残破人生中;一个个倒在座椅间或者地板上的扭曲身体,似乎是他人生的遗迹。关敏不时将短刀刺进少数还在挣扎抽搐的身体,彷佛在完成一项令人厌倦的苦役。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已经逝去的人生应当只有死的遗迹,而不该有活体。

列车到达下一个捷运站。车厢门开启的瞬间,惊呼声犹如冲出地狱的死灵魂撕裂空气,随后,人群涌上月台,四处奔逃。

关敏跨出车厢之后立刻意识到,他的人生结束了,不幸的是他还活着。极度的疲倦感几乎剥夺了他思维的能力,关敏不知道一个走到人生尽头的人,应当再走向何方。于是,他茫然地跟在奔逃的人群后面,向月台出口处走去。不过,他根本不相信人生除了死之外,还有任何其他出口,无论对于他或者别人,都是如此。

一群人手持拖把和雨伞在出口处挡住关敏。此刻,关敏衰弱得连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他只好在步步进逼的人群前缓缓向后退去。当他的背靠到墙上时,人群一拥而上,于是,一群震颤、动荡的身体遮盖了他。

头上遭受的重击使关敏坠入无意识的黑暗;意识丧失前的剎那,他用手,或者说用他残余的生命,死死握住刀柄,就像紧握住一个誓言,又像要从一块生铁中挤出滚滚泪滔,淹没这个世界。

关敏意识恢复后,发现双手已经戴上了铁铐。一群警察簇拥着关敏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前行。关敏铅板般坚硬的眼睛上,刻着比死亡更荒凉的神情,冷冷地看着人群中的那一张张由于亢奋和激怒而扭曲的脸;他觉得,一声声似乎要撕裂空气的诅咒显得极其遥远,彷佛来自他人生曾经的起点之处。

关敏享受着人群中沸腾的愤怒,那使他体验到类似复仇的快感;他无声地对自己孤独的心如是说:“我为自己选择了结束人生的方式——死刑。‘他们’愤怒了,因为,我挣脱了‘他们’,‘他们’再也不能强迫我在那种无聊的宿命中慢慢死去。”

看守所单身牢房中渡过的第一夜,关敏睡得格外深沉,就像一块没有意识的顽石。摆脱人生的负担,不必再依照任何人的愿望去活着——关敏沉睡在从未有过的轻松之上,轻松得如同顽石。

黎明时分,疼痛撕裂了关敏的沉睡。疼痛来自昨天被捕前遭受的殴打造成的伤痕。关敏极端厌恶这种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疼痛——疼痛中,他的生命感依然像刀锋般锐利,而他只想搂着属于顽石的轻松,沉睡在人生的终点。于是,他敲响铁门,告诉狱卒,他需要止疼药。

狱卒隔着铁栅向关敏瞪视了片刻。枯黄的脸颊间竟泛起激动的红晕,声音尖锐得如同金属磨擦出的声响,斥责道:“你还喊疼——那些被你砍杀的人就不疼吗!”

显然,由于抓住了一次难得的可以显示自己道德崇高性的机会,狱卒处于亢奋之中。关敏默默地退开。根据狱卒狭窄的额头,关敏断定,这是一个只懂得按照尘世无聊的逻辑活着和衰朽而死的人;他们是两种不可能互相理解的生物。

几天之后,检察官开始对关敏侦讯。关敏戴着死囚的沉重脚镣,坐在审讯室的铁椅中,他和审讯者之间还有油漆剥落的铁栅隔开。

检察官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显然是因为注意保养,白白胖胖的脸有一种类似女人的娇嫩和性感。

检察官和关敏透过铁栅对视。检察官在眼镜的玻璃片后面闪烁的目光,试图窥视到关敏的内心深处;关敏的眼睛里则冻结属于野狼的悲情——他觉得自己是因为渴望获得荒野之狼一样的自由,才陷于铁的束缚之中。同时,他相信,即使他剖开胸膛,让心直接呈现在检察官面前,这个法律的代言人也看不清他的心。他之所以如此相信,只是由于检察官的脸太娇嫩了,而野狼是一种粗犷的生灵。

关敏完全没有兴趣注意检察官讯问的内容,几乎是下意识地信口回答一个个无聊的问题。他真正关注的,是意识深处呈现出的一个景象:他站在属于地球的时间尽头之处,注视持续膨胀的太阳轮廓逐渐逼近,大海的万里波涛被烤干,炽热的地球变成没有生命的死星,最后消失在深红的虚无中。

“这是数十亿年后才会出现的情景。不过,既然每一秒的时间都像穿隐身衣的贼一样从身边匆匆溜走,几十亿年也会有尽头——时间是虚幻的,人生又有什么属于真实。”思想至此,关敏眼睛里涌起铅灰色的困惑。

此刻,被摧残和被凌辱的初恋之情又一次触动他的心弦:“难道她唇边那一缕紫霞般的羞涩也是虚幻的?如果是,为什么还总在我心中飘过?难道我的心也是一种虚幻?那么,真实的又是什么?”

——关敏在苍茫的困惑中,用无声的思想逼问终极的宿命。

检察官显然意识到关敏对他的存在的忽视。这使他愤怒。他早已习惯了被讯问者对他的尊敬,甚至畏惧,于是,检察官用尖锐的声音发出道德的训诫,想要刺痛关敏。

“你不准备向社会道歉吗?你应该以同理心想一想,假设你的父母在捷运车厢里无辜地被人杀死杀伤……”

“就算我的父母在车上,我也会杀。”关敏打断检察官的话,故意针锋相对地说。他特别讨厌这个检察官进行道德说教的样子——就像一个着超短裙的撩人人妖在一本正经地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为彻底击溃检察官进行道德说教的努力,关敏又冷冷地加上一句:“如果你在车上,我也会杀。”

说完,关敏的目光裸露出狼的野性,越过铁栅,穿透检察官眼镜的玻璃片,刺入他的眼球。

审讯结束后,或许是出于报复之意,检察官要求狱卒把近几天的报纸送进囚室,交给关敏阅读。报纸上连篇累牍,刊出各色人等对关敏的道德谴责和人格诅咒。关敏不经意地翻动了几下,就将报纸扔进角落。同时,他体验到了人生理想实现后的那种有些惆怅的轻松,并对自己说:“我终于让‘他们’感到疼了。”

每天除了睡觉之外,关敏大都背靠墙壁而坐,目光则落在对面的墙壁上。凡长时间面壁而坐者,他真正注视的,一定是自己的心灵。现在,在关敏心灵意境中,只伸展着灰白色的干裂大地,大地的尽头有一株枝杆扭曲的枯树——这是属于他的死亡的图腾。

不过,关敏觉得他关注的并不是视野内的死亡枯树,而是等待某种来自尘世的最后讯息传入他心灵的意境。只不过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这一天傍晚,天际落日斜射的阳光将低垂的雨云底部映成暗红色,云层间飘洒下的浅红雨丝像是苍天因肠断而垂落的血泪。囚室中,关敏将一份狱卒刚刚从铁栅间隙仍进来的报纸摊在面前。报纸上刊出一篇关于他父母的报导。

关敏突然明白了,他等待的只是来自父母的讯息。父母是他生命的起点,他希望能把一缕父母的亲情缠在额际,走向生命的终点——那一株斜在干裂大地尽头枯死的树。

但是,读完报导之后,关敏从等待中最终得到的,唯有绝望。

报导中讲到,父母在一处市区广场当众下跪,作痛不欲生状,为他的杀人案向社会致歉;父母要求司法机关判处他极刑。

关敏并非由于父母要求处死他而绝望。他太了解自己的父母了,他清楚父母所做的一切,从当众下跪到痛哭流涕,再到要求对他判处死刑,并不是出于道德的内疚,而是在表演。父母如此表演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畏惧受害人家属会以残凶的手段对他们施加报复;他们希望能够透过悲情秀和大义灭亲的宣示,免受他的牵连——他的生命之源竟然如此虚伪,这令关敏感到羞愧。

关敏对人生不再有任何期待。他冷冷地关上心灵的铁门,切断了同尘世之间的最后联系;心灵的铁门之内,只有一株歪斜在干裂大地上的枯树。

从两边挟持着他的警察停下脚步,关敏知道已经来到行刑地点。接着,他感到有人解除了多日来一直戴在双脚上的铁镣。可是,他却因为不能拖着铁镣走进死亡而遗憾:“我是被这个世界拒绝的死囚;铁镣是我的标志,也是我的骄傲。”

关敏默默地站在生与死的锋刃上。自己刺瞎双眼,视野间横亘着荒凉的黑暗;自己刺聋双耳,生命就囚禁在永恒的死寂之中。不过,他却仍然能感到花香萦绕的风轻柔地从他面颊旁飘过。

“死就意味着风从面颊边飘过的感觉永远消失了。”关敏如是想,昨夜梦中的悲情又一次涌起,像一滴巨大的泪珠,盈盈晃动在他黑暗的心灵之巅。

昨夜,关敏进入生命的最后一梦。梦中,他站在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重迭而成的真理祭坛上,茫然地伸出手去——本想抚摸自己的心灵,却只触摸到冰冷的虚无;他的心灵失落在从生命深处涌起的黑暗中,找不到归宿。那一刻,他意识到,科学理性的真理祭坛上供奉的,不是人生的希望,而是心灵迷失了故乡的绝望。

“真理的极致竟是心灵的绝望;真理即绝望。”即使在梦中,关敏也因为这个意识而感到穷途末路的悲哀。

“上帝呵,拯救我!”关敏的双臂从囚室的铁栅间伸向清冷夜空中的一弯残月,凄厉地呼唤——这是他生命最后一梦的最后情景。

关敏的梦被自己凄厉的呼唤撕碎了。囚室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意识间,使他又一次看到科学理性刻出的思想伤痕:“上帝是一个神圣的谎言;谎言没有能力拯救渴望真实的灵魂。”

上帝本是拯救者。当拯救者首先需要拯救的时,人类的大危机便已经来临。这是哲学的和信仰的危机。如果相信哲学是历史命运的起点,高贵的信仰是伟大史诗的泉源,那么,哲学和信仰的危机就意味人类命运的根本危机。

关敏,一个渴望活在真实和自由中的渺小的存在。他没有能力拯救上帝,也没有能力拯救自己的心灵。于是,他只能自己刺瞎双眼,刺聋双耳;他只能在荒凉的黑暗和死寂中与绝望融为一体。

让心灵与绝望一致——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唯一拯救之路。

枪声灼伤空气,子弹击碎关敏跳动的心。从年轻的生命中涌出的血花汁般艳丽,染红那一枚时间的落叶。一个心灵的意境湮灭在死寂的黑暗中,一缕花香萦绕的清风从脸颊旁飘过的感觉消失了。

“究竟是关敏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在一个以科学理性的名义宣布上帝是神圣谎言的时代,物性贪欲的魔鬼将垄断回答这个逼问的权利。

(摘自袁红冰著作《意境性存在》文学卷第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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