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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文革第一劫

一、黑云压城城欲摧

陕西省安康县虽然地处偏僻,但文革妖风刮起,知识界也在劫难逃,知识分子集中的教育界则首当其冲,1966年夏的“暑教会”就是灾难的开始。

1966年6月,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国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传达到各地。安康县的掌权者们看到《通知》中关于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主要精神后,为了保护自己,立即成立了“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由他们来领导这一运动。

领导小组经过密商,决定拿教师开刀以转移斗争目标。于是,在7月集中全县中小学教师,召开“暑教会”。成立了以县委副书记乔××为组长、纪委书记魏××为副组长,有检查、组织、公安等部门负责人参加的领导小组,负责对“暑教会”的全面领导。还从各部门抽调了一批干部担任大小组长,集中全县中小学教师1840人,以“清理阶级队伍,纯洁教育组织”为由,历时83天的“暑教会”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开始了。

那年7月,学校早早就放假了,说要开教师学习会。通知每个人都要带上被子、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大家走进西城中学的会场,就感到一股不寻常的肃杀气氛,迎面而来的是大幅标语:“向党交心,老实做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集训会从学习“十六条”开始,知道全国要开展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伟大运动,进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前几天,反反复复地学习文件,向党表红心,坚决捍卫党中央,坚决打倒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是,打倒走资派只是总口号,实际上是人人都要接受改造,都要脱胎换骨。

集训会从教师人人都要向党交心开头,给你三天时间,把自己内心深处与党不同调,不合拍,尤其是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言行都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写出来。然后,领导小组要求大家用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形式互相揭发,揪出“叛徒”“特务”“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漏网右派分子”“漏网地主分子”“漏网富农分子”等。接着便是上纲上线的批判斗争,让被斗的人站板凳,戴高帽,敲着锣在院内游走,边走边喊“我是黑帮”,“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写大字报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对伟大领袖忠不忠,对社会主义爱不爱,写出的大字报的数量和揭露问题、批判问题的深度,就是衡量的标准。大字报写得没日没夜,贴得铺天盖地。有的大字报贴在宿舍门上,下边留的空间不到一米高,人进出不敢去碰一下,这些易损坏的“瓷器”,俨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人们只好猫着腰钻进钻出,如果谁不小心弄坏了,追查出是谁作的“茧”,假如是个“黑五类”,那就惨了,大会批,小会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家自己揭露自己,当然也要互相揭露。把平时人们说的、做的事情,不管是开玩笑还是正经话,只要勉强能同政治挂上钩的,全部揭露出来。大到政治原则,小到生活细节,没有问题的人几乎难找。大部分上纲上线以后,都能说成与党、与社会主义离心离德,自然就成了人人害怕,人人自危的局面,所以,领导也在集训会里增加了力度:工作组进驻了,贫宣队进驻了,教师们睡在地上打的通铺上,夜晚不准关灯,有问题的人起夜,立即有人跟了去;深夜,有人被工作组喊了去,让其老实交代。有一个工作组组长,是派出所的所长,出来进去都挎着盒子枪,看到怪吓人的。

大字报揭露出来的问题成千上万,加上自我反省交代的问题,这一下可忙坏了领导和积极分子们,他们要分门别类地整理到人,然后排出这些人“问题”的轻重。问题轻的要写检查,上会交代反省;问题重的,结合此人的家庭出身、背景材料和现实表现等方面,找出有严重问题的人,他就是重点批判的对象了。

二、在劫难逃脱层皮

最先被列为“暑教会”重点批斗对象的,是一个外号叫“流堂鬼”的教师。那是一个天气燥热的晚上,穿着汗衫和短裤的教师们按照带队人的指令,整齐划一地进入会场,所有的人都坐在地上,还要竖成列,横成行。

这时,主席台上已经坐着县委副书记乔××。主持人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就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只见两个彪形大汉押着“流堂鬼”,一人朝后拽着一只胳膊,站到主席台下。

第一个上来发言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大概是“流堂鬼”的同乡吧。他操着浓重的关中腔说:“大家当×××是个啥东西?他老子是个历史反革命,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动军官,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他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们祖祖辈辈剥削压榨劳动人民,使贫下中农吃不饱穿不暖,受尽苦难;他老婆也是一个地主婆,和他是一丘之貉。”这时,有人问:“叫他交代,他老婆是个什么人?”“流堂鬼”小声说:“是地主女儿。”“放屁!地主女儿也是地主婆!”有人喊。批判的人继续说:“他的身上长满了反骨,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反对天下劳苦大众,他所有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都是出于他反动的出身、反动的家庭、反动的经历,是有深刻的历史渊源的。”这时,“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捍卫党中央!”“打倒地富反坏右和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大会安排的第一个发言人,对“流堂鬼”挖了根,定了性,这个“黑帮”已经铁定了。

这时,“流堂鬼”的头被电灯泡烤得受不了了,成百上千扑灯蛾子爬得满头满脸都是,他不停地用手去拨弄。看到这种情况,马上上来两个壮汉,把他的手向下重重地一按,把肩膀往上一提,让他的脑袋离灯泡更近了。在一个火辣辣让人烦躁的三伏天的夜晚,大灯泡烤着,扑灯蛾在头上薮着,幸亏被批判的人身体还结实,不然早就昏倒了。

下面,又连续揭露批判了几个所谓问题。

一个是,“流堂鬼”在一次教师学习会上,看到饭桶里装的面片太稀,尽是汤水,一勺子舀上来,稀溜溜的没见几块面片,他讥讽地开玩笑说:“哎呀!你们都让开,我要脱裤子下去捞了!”当时就惹得大家一笑。但是,事至今天,此话是从这个地主崽子口中说出来的,就彻底的变味了,成了恶毒攻击党的粮食政策,恶毒攻击形势一片大好的社会主义了。会场上“誓死捍卫党中央!”“打倒地主阶级小狗崽子”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批判发言的人更加激动了,声嘶力竭地吼道:“对于这样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我们广大革命群众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会场有人起了个头,全场几千人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革命歌曲,声势更加雄壮浩大。那两个壮汉又上来了,一个拿了一条长板凳,一个拿了一个大牌子,先命令“流堂鬼”低下头来,给颈脖挂上大牌子,上面用墨写着“黑帮×××”五个大字,名字上还打了一个大红叉;又命令他站到板凳上去,头比电灯泡要高出许多,他只有向下猫着腰低着头站着,头上的汗珠子簌簌地往下掉,两条腿吓得觳觫发抖,快要站不住了。

第三个揭露的问题,是说学校附近生产队里有个男青年,身体不好,细麻腰杆的,那个人说他是基干民兵,“流堂鬼”打趣地说,“你也是基干民兵?是鸡蛋民兵喽!”这话也给他上纲上线了,说他是攻击党的国防政策,污蔑民兵组织建设,企图动摇军心,毁我长城!你看,在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批判大会,一共给被批判者罗列了十大罪状。我们坐在人堆里,没有一丝风,憋的人出不来气,热的汗流不止,直到“流堂鬼”被押送下去,我们列队出了会场,人才缓过来。

大揭露、大批判越来越厉害。红卫兵小将押着几个人过来了,每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其中一个据说是哪个中学的教师。他的罪行是,看到报纸上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报道,他炫耀说:“我儿子长大以后,还要叫他畅游太平洋呢!”这话还了得!你是一个啥东西?你不过是吊死鬼上天堂,敢跟玉皇大帝比高低?还有一个女老教师,披着的头发都有些花白,她在墙上换毛主席像时,有人问她原来的旧像怎么办,她说:“把它烧了吧,丢在哪里也不好。”这一下出事了,人家说她污蔑伟大领袖,就是反革命。她的女儿还在上学,被一位回族同学的妈妈救了,叫住在她们家里,这才免遭牵连。红卫兵小将押着这一杆子人,一边走,一边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唱罢,又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谁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坚决打倒谁!”

安康县五里中学有一位老师,年近五旬,是该校语文组骨干教师,他的古文功底十分深厚,对中国古代名著中诗词也背诵如流,给学生讲课深受欢迎。一次批斗大会突然将这位老教师推出来批斗,理由是有人揭发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这位老师曾说过:毛主席的“东风压倒西风”是从《红楼梦》中王熙凤说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中学来的。《红楼梦》是大毒草,王熙凤是封建王朝孝子贤孙,这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加之这位老师来自旧社会,上中师时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这位老教师自然被批斗得成了臭狗屎。“暑教会”结束时,他被开除公职,送回老家农村劳动改造。这位耿直的知识分子想不通自己兢兢业业干了多年,竟落到这样的下场,一股怨气郁结于心,得了癫痫病,后半生苦不堪言。

“暑教会”进行了一个阶段后,根据“十六”条精神,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走资派”,领导小组觉得光整教师似乎说不过去,加之安康县教育界“反动学术权威”云集,总要有人担担子。经过多次密商,决定将县文教局袁局长作为“走资派”的代表,推出去让群众批斗。原因是袁的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家、岳父家都是地主,系旧社会名门望族。但袁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在交代所谓“三反罪行”时,总是先从出身地主阶级家庭,自动上纲分析其阶级根源。这样就得谈自己的生平经历。每谈及自己在旧社会上高中时期即加入地下共青团,并将自己家庭作隐蔽所,与安康地下党秘密联络传送情报时,台下教师像在听革命故事,会场上十分安静。有的人边听边思索:“在共产党最困难的时候,袁投身革命,这可是要冒抛头颅洒热血危险的呀!这样的人也会反党反毛主席!?”批斗大会的火药味一下少了许多。

更让县委县政府头头们不安的是,在批斗袁的大会上,让他交代重用坏人,提拔×××当校长、×××当教导主任的“罪行”时,袁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取笔记本边翻阅边说:“此事我有罪,局人事股报来××当校长,我是同意的。随后上报县委县政府,1962年×月×日早9点,×县长答复同意提拔××当校长。”在交代重用坏人、乱拨款项、乱批基建项目时,袁都能从笔记中找出某件事经县委×书记或县政府×县长批准的地点和日期。而批斗袁的大会上,这些书记县长就坐在台上,弄的他们面红耳赤、十分尴尬、不知所措,批斗大会到了进行不下去的程度。

三、国际悲歌歌一曲

在这“暑教会”的中期,当权者突发善心决定放假一天,让包括被揪出的“黑帮”在内的全体教师可回家看看。放假的前夜,担任大组长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集合二百多名被揪出的“黑帮”训话:“给你们也放假一天,但出去后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如谁人想自杀,那也随便,汉江未曾加盖,各自家中的菜刀、绳子想也有的。死,吓不了我们共产党人,但你只能是自绝于人民,罪上加罪,你死了,你的子女还是黑帮狗崽子。”

有一个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教师,经过大会小会的轮番批斗,精神、身体完全垮了下来,终于不堪重负,趁着晚上大家休息的时候,跳到汉江自杀了。遗体是捞上来了,但是他的罪行还要清算,棺材上还贴着大字报,批判会照样举行,因为他死有余辜。

安康县五里区有一位姓赵的优秀教师,年方26岁,1米8的个头,一表人才。赵老师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能歌善舞,深受学生欢迎。刚工作几年,就在省市报刊发表了不少诗歌散文。加之平时爱写日记,于是在批斗赵老师的大小会上,将赵老师作品大肆歪曲,剖析得入木三分,容不得赵老师对自己作品作任何解释,将一顶顶“反党反人民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大帽子给赵老师扣到头上,接着挂牌子、跪地、游街、打骂凌辱无所不用其极。这位优秀教师,承受不了这沉重的压力,终于在“暑教会”被逼疯,自杀了。

赵老师自杀后不久,又有恒口中学秦老师因受不了批斗的折磨,用钉子钉头部自杀身亡。还有一所农村中学的团委书记,文革初期作为积极分子也曾积极发动学生批斗教师,在“暑教会”上却被人揭发有“三反罪行”,几番批斗后不堪忍受,也以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时至9月,依惯例学校该开学了,可还是得服从革命需要暂缓开学,“暑教会”继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暑教会”一直延长到秋末的10月才结束,83天时间里共批斗了中学教师的44.6%,小学教师的21.8%。

那么,被批斗的教师怎么处理呢?于是由县纪委书记牵头,连续用一周时间,昼夜不停一一写结论、读结论、确定处分意见。因为人数太多,暑热难耐。工作人员读结论时,这位书记却在酣睡。当商定给何处分时,这位书记只问:“多大年龄?”“有无历史问题?”“家庭成分?”只要过40岁,沾上历史问题,家庭成分不好,这位书记即摆摆手定为“双开”(开除公职和党团籍),并说,这能给国家节省很大一笔工资。

“暑教会”结束后,县上又将238名被揪斗的“黑帮”集中到三干会等候处理,最终将192名教师戴上各种“帽子”开除公职,46名教师被送往水库“劳动改造”。与此同时,文化大革命已在各单位全面展开,批斗各级当权派成了“斗争大方向”,于是,从地、县委头头到各单位领导几乎都成了“走资派”,相继被剥夺了权力,纷纷“靠边站”,不断接受造反派的批斗。与此同时,安康各单位造反组织逐渐形成“红三司”“六总司”两大派,由文斗发展到大规模武斗,山城遭到灭顶之灾,留下一片断垣残壁,一千多人命丧黄泉,仅安康中学就有8名刚进入青春年华的学生相继死于非命。

(作者均为安康市退休教师,《炎黄春秋》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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