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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父亲

原以为只要自己的认罪态度好,组织上会给自己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可是,革命群众联名投书:‌‌‌‌“绝不允许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的行为有一席生根之地、一丝喘息之气!‌‌‌‌”父亲被革委会‌‌‌‌“判处‌‌‌‌”三年徒刑,押往偏僻的劳改农场。

1973年7月

‌‌‌‌“革委会‌‌‌‌”的领导说,父亲的事儿犯大了,得递交上一级组织机关处理。父亲跪求领导高抬贵手,那怕再让他挂上‌‌‌‌“流氓犯‌‌‌‌”的牌子,在台上多挨几次批斗都行。

事发后,父亲还曾理直气壮地对领导说:‌‌‌‌“我与小芬是自由恋爱,她情我愿!小芬已经是学徒工了,自己的身子完全能自主。‌‌‌‌”领导拍着桌子怒斥父亲:‌‌‌‌“你作为一名肩扛建设国家重任的青年工人,连最起码的无产阶级道德观、世界观都没有!如果允许资产阶级腐化思想和作风有一丝侵蚀,就会蚁穴溃堤,危害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一个单位,还会损害到一个国家的国际声誉!就是话说回来,即便到了结婚年龄,还没成为两口子就能乱搞男女关系吗!?如果你还不能端正态度,组织上定性的‌‌‌‌‘人民内部矛盾’随时都可以升级为‌‌‌‌‘敌我矛盾’!

父亲顿时慌了神。可父亲是真心喜欢小芬的,父亲不想害得她没脸见人。唉!如果再多加工一套零件,父亲就不会提早40分钟下班;如果小芬的师傅再让她多看几张图纸,她一定不会有时间与父亲幽会;如果不是夏天,她不会只穿件薄薄的碎花衬衣;如果自己家不是住在一楼,借煤球的邻里也不可能撩开窗帘看到不该看到的情形……任何一种‌‌‌‌”如果‌‌‌‌“成立,事情都不至于这么糟!

事情败露的第二天,父亲被勒令停职反省,一天交一份检查,一个星期参加一次批斗大会,与‌‌‌‌”汉奸‌‌‌‌“、‌‌‌‌”走狗‌‌‌‌“站在一起,接受革命群众的再教育。

1973年8月

爷爷和奶奶憔悴了许多。左邻右舍、单位上下,都在背后戳他们脊梁骨。

爷爷有严重的胃溃疡,可那些天他又端起了酒碗,谁也拗不过他。三巡过后,爷爷对父亲说:‌‌‌‌”你小子眼光还真不赖!掏心窝子讲,小芬是个好姑娘,俊俏、实诚。丫头命苦,自小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奶奶相依为命……‌‌‌‌“爷爷叹了口气,接着道:‌‌‌‌”她是没娘照管,可你也不能不知轻重啊,贞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后来,爷爷喝多了,满口酒话。‌‌‌‌”自古以来,贞操就是女人的脸,那能随随便便扔了?记得新婚之夜,你娘死活不让我碰,搞得我像在朝鲜战场上进攻无名高地似的。到了第三天,你爹我写下了保证书,发誓‌‌‌‌‘为解放亚非拉人民而奋斗终生’后,她才让我‌‌‌‌‘攻克’了。就这样,事后还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我犯下了滔天大罪……‌‌‌‌“

同为男人,爷爷多少理解儿子的原始冲动,这让父亲心存感激。可爷爷也郑重告诫父亲:‌‌‌‌”你才20岁,黄瓜才起苗苗,蛋黄还嫩着呢,猴急啥?你别害了小芬不算,还赔上自己一辈子!‌‌‌‌“

1973年9月

原以为只要自己的认罪态度好,组织上会给自己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可是,革命群众联名投书:‌‌‌‌”绝不允许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的行为有一席生根之地、一丝喘息之气!‌‌‌‌“父亲被革委会‌‌‌‌”判处‌‌‌‌“三年徒刑,押往偏僻的劳改农场。

直到离开单位,父亲也再没见小芬露脸。

1976年9月

从劳改农场回来后,父亲从爹的嘴里得知三年间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父亲可怜的比‌‌‌‌”走资派‌‌‌‌“名声还臭的‌‌‌‌”流氓犯的娘‌‌‌‌“扛不住,在一个秋雨的夜晚跳了河。不再是‌‌‌‌”红色接班人‌‌‌‌“的小芬也寻死觅活,好在运气‌‌‌‌”差‌‌‌‌“了些,跳河被人救了上来。救她的是一个鳏夫,五十来岁,后来经组织审查,同意这个‌‌‌‌”根正苗红‌‌‌‌“的男人接好‌‌‌‌”革命‌‌‌‌“的班,彻底改变小芬身上‌‌‌‌”资本家小姐‌‌‌‌“的秉性。

爷爷说,那男的就是个禽兽,不止一次大白天拽小芬回屋,小芬发出反抗的动静,很快就被男人的骂声淹没……两年后,小芬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想来她会继续活下去的,因为走的时候,她怀里搂着嗷嗷待哺乳的女儿。

1984年3月

这年,父亲32岁。为了给重病中的爹一丝慰藉,让九泉下的娘能安心,父亲与自恃‌‌‌‌”下嫁‌‌‌‌“的寡妇匆匆完婚。新婚蜜月,寡妇对父亲的那一张‌‌‌‌”流氓‌‌‌‌“的画皮心有忌惮,男人偶尔的激情,也似流星赶月,无翼无根……

寡妇,便是我的母亲。

2004年5月

我满18岁了。这天,我从校的成人仪式回来,父亲生平第一次允许我上了酒桌。这么些年来,父亲习惯了低头走路,也习惯了沉默寡言,唯一能带给父亲惬意的也只有这杯中醇酿。父亲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成人了。这些年来,你爹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你也为爹生扛了不少的闲言碎语,是爹对不住你。今儿,趁你爹高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我还真能开口,劈头第一句就问得父亲目瞪口呆:‌‌‌‌”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见他猛地喝了一口酒,我接着说道:‌‌‌‌”这些年来,你一门心思都用在生意上,钱也赚了不少,换了大胖、黑子他们的爹,保准早养了一堆‌‌‌‌‘小情人’了。可你每天早早回家,从不在外过夜,可我就从来没见过你与母亲同住一屋!‌‌‌‌“

父亲无言以对,一个劲地端起酒杯与我‌‌‌‌”哥俩好‌‌‌‌“起来,他肯定想把我灌得趴下,看我还能胡诌些什么!

2005年7月

我没想到,父亲会对我第一次动粗。

那天,父亲回家拿手机,撞见我与我的女朋友躺在床上。父亲毫不犹豫一个重重的耳巴子伺候过来,扇得我摇摇晃晃,女友惊叫着守门而出。

我丢了面子,扭直脖子与父亲叫起板来:‌‌‌‌”我19岁了,我成年了,我没有做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就该受到每一个人的尊重,包括你!‌‌‌‌“

怒火中烧的父亲突然犯愣起来,后来我知他的脑子里闪过那年夏天与小芬在一起的情形。

自知过火的我事后对父亲说:‌‌‌‌”老爹,其实我特同情你,真的,你那点破事儿要搁在现在,别说判刑,就是请人关心,人家也会爱问不问的!‌‌‌‌“

2015年5月

没想到父亲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小芬。

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我费尽心思,找到了小芬阿姨。当我告诉父亲,小芬阿姨再过一个月就要从新疆回来时,父亲不知道我的孝心是不是办了一件坏事,他整天惶恐不安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猜想,父亲内心深处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的出现,也曾经幻想着要找回失去的梦。三年牢狱之灾、四十多年苦涩的生活固然沉重,可最让他内疚和自责的,是他毁掉了小芬阿姨的一辈子!也许,父亲还真盼着能在有生之年,对小芬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那些天,父亲坐卧不安、度日如年。母亲待父亲也温软了许多,不再没完没了地数落父亲酗酒,还破天荒地主动为父亲斟了几杯。仔细想来,二十多年的夫妻,父亲偌大的感情世界不曾有母亲的立锥之地。母亲一手一脚带大了我,也没能唤醒父亲的感恩之情,何谈其它!母亲心知肚明,父亲的情感中一直拽扯着小芬阿姨,甚至我不止一次地听到父亲的梦话里的‌‌‌‌”小芬。‌‌‌‌“

2015年6月

午后,久旱的夏日下起一场小雨。屋檐滴水不尽,可人还是感到阵阵闷热。已近古稀之年的小芬阿姨穿了件簇新的鲜色衬衣,我不知道她是否刻意打扮过,只看到他们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彼此都是有言无泪。父亲问她:‌‌‌‌”你没带女儿来吗?‌‌‌‌“她问:‌‌‌‌”你身体还好吗?看你眼睛红得就像十字街口的止步灯……‌‌‌‌“父亲们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倒是一旁的母亲潸然泪下,她抹着眼泪说:‌‌‌‌”小芬妹妹,只要你活着就好,这年头,有什么比活着还好的事呢?‌‌‌‌“说完,她从满满一桌子酒菜旁站起身来,执意要去市场弄些‌‌‌‌”新疆吃不到的水果‌‌‌‌“。

过了许久,母亲都没有回来。她是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父亲与小芬阿姨。

满桌的佳肴基本保持着原样,只是小芬阿姨从对面的座位上移到了父亲身旁。父亲的一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邀来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地在父亲松弛的肌肤上摸索。父亲握住了她的手,那枯瘦干瘪的十指,再不是四十年前柔若无骨……

父亲拿不定主意,有些话不知说还是不说,倒是小芬阿姨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开口道:‌‌‌‌”我今天很开心,那么多年过去了,事情也该有个了结。嫂子的胸怀让人敬重。过去的事,我们没做错什么,所以,我们现在也不要做错什么。‌‌”

父亲点着头,也荡出了泪。

父亲与小芬阿姨一起出了门,去找我的母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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