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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派遣特务于东山

1949年,台湾。海滩上废弃的船,海峡对面就是大陆。

采访缘起:2002年8月下旬,我80高龄的老父因肺癌晚期住进了成都中医大学附属医院内科11楼,直到驾鹤西逝,前后一个半月,我尽孝榻旁,饱尝生离死别之痛。

75岁的于东山就住父亲的病房隔壁,且与父亲的体形(偏胖)、某些习惯(收听美国之音)、言谈举止(慢条斯理)相似,在三天两头死人的这层癌症楼里,我与他几乎日日相见,成为短暂的忘年交。

因此有了9月13号和17号的访谈,再以后,老人家的病征也和我父一样,说话开始含混不清——如果说,这篇从文字上加工了不少的东西能算他的人生遗嘱,那其中细节方面的缺憾永远无法弥补了。

父亲逝于2002年10月7日凌晨,于老先生在7天后相随而去。当时我正忙于料理家丧之头七,所以不知他的遗容是否安祥——但我焚烧纸钱时也想着他,并祈祷这个被不同的时代所误伤的灵魂安息。(以下,于:于东山;威:老威。)

于:老威先生,我有话对你讲。

威:直呼其名吧,老伯您千万别客气。

于:我没有客气的时间了!我犹豫了一个通宵,打了三针杜冷丁,痛啊,你没得癌,不晓得这种滋味!白天要好过些,所以叫你来,想讲讲自己的经历,否则……我看了你送的《底层访谈录》,很不错,只是不明白,别人怎么会把这么多属于隐私的东西告诉你?

威:我在江湖上厮混得太久,太不把自己当回事,所以在很多时候,人家的种种经历也就是我自己的经历。比如说现在,我望着你的眼睛,内心有一种震颤,因为我父亲就在隔壁,我守了他一两个月,您们是同代人,目前又在相似的处境中……

于:上午我去拜访你父亲,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威:一个星期前,他还对我说,要把这辈子的主要事情大致理一下,或者他讲,我记。当时没料到,这么快就来不及了!当他睁圆双眼,直楞楞地盯住我,我就把耳朵贴上去;他的喉管咕隆了半晌,那种声音,很深很含混,我辨识不了,他的手就下意识地拍床……所以,老人家您千万别对我客气,生死大关,俗套的安慰话我说不出口,但是,在这层楼里,您只认得我这么个写字的人,天意乎?而我父亲此时这种状态,也是天意乎?

于:你会怀疑我的话吗?

威:也许会,但我会尽量完整地记录您的意思。

于:我今年75岁,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监狱里。为了自由,我把自己弄成了肺癌……

威:什么?

于:我的病是自己制造出来的,没想到啊。在大墙内,自由和女人都让人疯狂,为了得到这两样,逃跑,自残,要么就变态,就变老,成为废人,总之,你得选择。当然,大多数犯人不会选择,关几十年,重新做人吧,注定要被社会淘汰。我不行,就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威:请您从头讲起。

于:1947年,国共开始内战,地方上征兵征税,按战时三丁抽一的政策,我们家刚好有三弟兄,大哥二哥都娶了亲,有了儿女牵挂,不便上前线打仗;只有老三我,刚满20岁,就被拉到乡里凑了壮丁的数。那一年秋天,光我们于家坪一个乡,就招募了21个壮丁,由保长、乡长和三青团乡党部的人领着,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彭山县城集中。父亲、大哥、二哥都陪着送行,一长串壮丁家属队伍,上百人,一直送到募兵处,已是傍晚了。各乡送来的壮丁好几百,热闹非凡。

第二天,领了二尺半军服和两个银元,我就趁着告别,把银元揣进父亲口袋,因为从此吃公家粮,花不着钱。这就是我和亲人的最后一见,周围爹啊娘啊的震天响,父亲和哥哥们也扯着我的手,眼里含泪,舍不得的样子。而我呢,血气方刚,胸前戴朵大红花,一心要报效国家,奔个好前程。

一声哨子响,新兵们就列队上敞蓬汽车,沿着颠簸的公路离乡去了成都,现在一小时的路程,那时要折腾一整天。进了成都,有路灯了,大伙还挺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我头次看见电灯,彭山县城没电灯,路灯都是灌煤油的风灯,天黑尽了才撑个长竿子往上挂,一条几十米长的街,只挂十来盏玻璃风灯。

我们在成都北较场(现在的成都军区后门)的中央军新兵训练队进行训练,出操、打枪、拼刺刀、投弹,每天早晚还要升降青天白日旗,背诵《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唱“三民主义我党所崇”,那阵式,也跟新社会升降五星红旗,唱《国歌》差不多。

三个月后上前线,坐火车出汉中,编入新2军第4师381团2营3连,这是宋希濂的部队。后来又过了黄河,与解放军打运动仗,每天都跑路。

记得第一次与解放军打阵地战是在陕北榆林,我闭着眼睛放枪,待我睁眼时,左右两边的同乡都一脸鲜血歪倒了。共产党呆的地方又穷又荒凉,解放军士气高,会打仗,虽然武器落后,但枪法准,在战壕里不小心脑袋冒高了,就要吃子弹;而国军派系多,壮丁抓了一批又一批,草草训练,就上前线充数,所以经不起打。新兵怕死,一门心思开小差,我也不例外,结果于1948年底在徐州外围的永城地区的一次遭遇战中躺下装死,被解放军三野12兵团28军84师俘虏。

解放军很宽大,开罢忆苦思甜,声讨国民党反动派的会后,师首长讲话宣布政策:愿意留下当兵的欢迎,不愿意的,就遣散,发放路费回家。我前思后想,就投诚当了解放军,因为当时四川还是国统区,回去没好日子过,再说种田也没意思。

1949年5月的渡江战役后,国军兵败如山倒,解放军三野奉命进军东南,负责解放福建的是第12兵团,司令员为著名战将叶飞。大概9月份,除了沿海的一些岛屿,福建境内的国军主力都垮了,省主席汤恩伯逃到了台湾,接着厦门失守。

我所在的28军84师接到兵团下达的攻打金门的命令:“肃清沿海残敌,建立尔后解放台湾的基地,决定乘厦门胜利余威以及金门守敌防御部署混乱之时,以28军第84加强师为主,29军85师配合,即日发起对金门的攻击。”当时全军上下很乐观,因为厦门岛大兵重,厦门都拿下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金门肯定弹指可下。我还以为打完这仗,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和许多以前连海都没见过的“解放战士”一样,向党表决心,一定不怕牺牲,争取立功赎罪。

1949年10月24日晚上,解放军的244、251、253三个团,8700多人,加上船工350多人,乘紧急征用的各式渔船,从大山登岛、厦门、澳头东北海湾出发,渡海攻金门。午夜三点多钟登上北岸海滩,因地雷爆炸,国共两军开始激烈交火。

此后,战斗进行了二天三夜,在国军兵力5倍于我的劣势下,解放军困兽犹斗,终致全军覆灭,三个整团加第二梯队增援的246团,1万多人,无一生还。

27日上午10点左右,金门战役基本结束,解放军阵亡5000多人,被俘5000多人,剩余的残兵败将,由古宁头突围,转移至岛东南山区。我们3营2连1班,就剩我和副班长刘永禄,汇合251团其他残余,共47人,在团政委田志春的带领下,东躲西藏了半个月。

无奈金门岛太窄小,几万国军从滩头到山区,从民房到山洞,象篦虱子一般,一寸一寸,反反复复地梳。我们弹尽粮绝,军装碎成些布片,披挂在身上,犹如野人,连下身都暴露着。几乎每个人都有伤,我只伤了胳膊,饿得不行了,就趁下半夜,从岩洞里跑出来,到几百米外的农田掏番薯吃。等不及抹泥,就边回跑边朝嘴里塞,探照灯隔五分钟来回扫一次,动作慢了,子弹就风一样刮过来,把人打成蜂窝。

为了偷番薯,牺牲了6名战友,岛上的居民都是渔民和华侨,除了“共产共妻”,对解放军没啥了解,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告密,还主动带兵来搜人。语言也不通,到后来,番薯地拉了铁丝网,不敢去了。重伤员全部活活拖死,而我们也半死不活。水源卡断了,国军就在山洞上头筑工事,扎营,明明晓得我们在脚下,故意不打扰,看你扛到啥时候。我们都渴恍惚了,喝自己的尿,后来尿比海水还咸还涩,奇臭无比强咽下去,喉管更干更疼更辣,犹如吞火。

终于,团政委召集了临时党小组会,然后对大伙宣布出洞缴械求生。大伙互相抱着干嚎,人都消耗得跟鬼一样,还不理解团政委的命令,认为有损共产党解放军的形象。2连刘排长是陕甘宁老区来的兵,打惯了胜仗,很倔,他跳起来用枪托砸政委,还连骂:“叛徒!”政委一脚踹翻他,含着热泪,也不解释,就头一个摇着栓白布条的树枝钻出岩洞。我们跟在后面,一长串,20多人,洞里还留着十几具战友的尸体,已有臭味了。

投降以后,国军允许我们先埋葬战友,我们在里圈,他们围了好几层,下葬时,国军还一齐朝天鸣枪三次,表示敬意。我曾目睹251团刘天祥团长阵亡的情景,当时他正与28军前敌指挥部通话。掩体已塌了,话务员倒在一边,刘团长一手搂电台,一手握话机趴在瓦砾里叫:“报告首长,我们的生命不长了,为了革命没有二话说!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话没落音,敌阵地就射来一堆炮弹,前后左右地开花,刘团长一下子飞起来,他原来趴的地方炸出磨盘大的一个深坑。一瞬间,警卫班全报销了,没有全尸,我钻进尸体下面,才躲过一劫。

金门的几千战俘押回台湾,又从基隆港转乘闷罐火车,运至台东,入战俘营。稍后又转到对岸著名的火烧岛,开荒,筑监狱,兼学文化和政治,进行反共洗脑。几年里,那儿陆续进来许多共军战俘,有朝鲜战场的,有沿海各岛的,1952年,国军突袭南日岛,一次就抓回上千名共军俘虏。

威:国共两军没有交换过俘虏吗?

于:据说朝鲜战场交换过,可我们当时完全与外界隔绝,除了《中央日报》和蒋总统训示,啥也不晓得。大约关了6个月,训导处主任找我谈话,他们根据我提供的个人情况和部队番号,确认了我的原国军下士身份,准备开释。×主任试探性地问:愿意回大陆与亲人团聚么?我干脆回答:不愿意,因为共产党饶不了我。后来知道,不仅我,连众多正宗的共军俘虏也害怕回去——在红色中国,俘虏是叛徒的同义词。

威:你又改换门庭了?

于:那时我才20多岁。再次“新生”后,又编入17师49团六零炮连服役,一年后,送入凤山陆军步兵学校,在第三总队第二大队,接受预备军官训练,每月剃一次光头。由于在射击、肉搏训练中的出色表现,改制后的调查局到学校物色人选时,看中了我。

在局属台北站工作了5年,转调国防部特别军事情报室,军衔为上尉——这一时期,我算春风得意了,讨了老婆,她姓佘,祖籍河南新乡,49年随父母迁台,在新竹做水果生意。我们经人介绍,按传统习俗,三媒六证。我们育有一儿一女。50年代,光复大陆是国策,蒋总统经常发布训示,勉励全军将士“勿忘国耻”。

朝鲜战争之后,多次进行军事演习,特别是海陆空配合的模拟登陆战。大陆历次政治运动,触目惊心的阶级斗争,台湾报纸都尽情渲染;三年大饥荒时期,更是天天有逃荒要饭,饿俘遍野的记实报道和巨幅图片,惨不忍睹。勘乱之际,宣传声势一边倒,连我老婆以及街坊邻里都相信“共产主义气数已尽,中共政权人吃人”。我至今还记得1960年×月×日一份报纸的头版标题:“与其饿死,不如造反——大陆民众的心声。”

1963年元旦,蒋总统在台北中山堂主持国军军政战士的团拜典礼,1月5日,又接受了美国《芝加哥太阳时报》主编迈克尔的采访,他说:“反攻战争是革命战争,就数字上说,共匪军队的人数诚然较多,然而我军有旺盛的士气,有充足的武器用于出击登陆。”蒋总统还说:“大陆民众渴盼着革命军队回来摧毁灭绝人性的共产制度。”

威:在上一辈人的回忆中,63年的台海局势相当紧张(此前还有较大规模的中印边界战争),为配合国际大气候,国内风向再次左转,大搞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我访问过一位盗窃犯,叫杨继年,11岁被判刑,坐了34年牢。1963年,他因《反标罪》被加刑,起诉书里的罪证是:“坚持反动立场,于63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三次书写反动词句……‘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资料证明,城乡都加强了对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的监管。著名右派流沙河先生认为,当中共内部的狗咬狗因相持不下而趋于白热化时,老毛的惯用伎俩就是“大敌当前,一致对外。”

于:啥意思?

威:59—62年,国内饿死几千万人,不是天灾是人祸,更确切的说,是老毛想当然的“共产试验”,已成为有目共睹的铁案——在党内外形势的逼迫下,老毛言不由衷地在中共“七千人大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并引咎放权,由较务实的刘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纠正政治和经济中的“失误”,宣告共产风破产。62年底,因政策调整,粮食丰收,饥荒得以遏制,刘少奇的威信借此提高,最终以国家主席的身份,与老毛平起平坐,连标准像也在百姓家中并肩而挂了——这是老毛不能容忍的。为了防止刘少奇等人借“几千万饿俘该谁负责”逼官,维护其绝对的权力垄断,就“金蝉脱壳”,借台海局势突围。应该说,蒋总统帮了毛主席的大忙,使他赢得喘息之机,并把祸国殃民的极左路线进行到底,直至发动文革,把刘少奇等对头一个个置于死地。

于:掰指头一算,整个63年“反攻大陆”的先遣人员有十来路,每路六、七或十几个人,全部加起来不足百把人,一个连的兵力都不到,“光复”个屁,开国际玩笑嘛。

威:这百把名特务是老毛的救命稻草,是“蒋匪全面进犯”的铁证,你说国共两党合作得默契么?

于:1963年6月×日,我被编入“反共救国军第××支队”,抵达大金门,然后由军舰送至福建漳蒲境内,转驾汽艇,一行十几个人,在支队长××的率领下,从将军澳(地名)登陆。我们携着电台和武器,准备按上峰指令深入到福建武夷山区建立“游击根据地”。可没想到,上岸不过40多分钟,就被民兵发现包围了。随着三颗信号弹射上夜空,周围的海滩和礁石突然长满了人,一齐吼:“缴枪不杀!”我们惊呆了,忙背靠背地端起枪,做出抵抗的架式。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有两个弟兄倒下了。可我们面对这密密匝匝的人,不晓得该咋还击。终于,支队长带头扔枪,高举双手走到明处。数不清的手电乱晃,马灯更象八卦阵,从远处渐渐游拢来。支队长高喊:“我们向共产党解放军投诚!”一幅吓坏了的嘴脸,其他弟兄也跟着叫:“投诚!投诚!”我这是第三次当俘虏,要镇定些,双手投降时心里还在想:该咋交待?要不要把三次被俘的经历全坦白?

威:您真够倒霉的。

于:这叫身不由己。回来才知道,国民党的宣传也同共产党一样,只强调“形势大好”,结果正好相反,老百姓并没有在水深火热之中夹道迎解放,反而杀声震天。毛主席的人民战争太可怕,无怨无仇的,渔村里一听说抓特务,男女老少全出动,有枪拿枪,没枪就提鱼叉和棍子。我们十几个弟兄,一半是当地人,有两个还是49年抓过海的壮丁,很快被辨认出来。于是渔民们冲我们拳打脚踢,还扔石块,婆娘也上阵,撕衣服抓脸。

弟兄们边躲边用闽南语叫:“我们是苦出身啦!是蒋匪帮抓去的啦!”大伙回骂:“渔霸、土匪、地主、爪牙!没一个好东西!”弟兄们又辩解:“不是事实啦,我是张叫化的儿子,在村里吃了五年的百家饭啦。”大伙气愤说:“还嘴硬充好人?揍这个美蒋特务!”幸好有边防军出面阻止,我们才没变成肉酱。临出发前,台湾特别军情室还认为当地人熟悉闽南话和地形、民情,容易长期潜伏于民众之中;可落网后,大陆的报纸却说:“当年的渔霸和匪徒,被他们的主子送回来投案了。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威:后来呢?

于:我们都被当作“美蒋派遣特务”判了刑。由于我的情况特别,就与其他同案犯分开关押,单独审讯了6个月,重判15年,被转到内地,在四川省达县专区的××监狱服刑。有关部门曾找我谈话,令我不准泄露解放军战俘的那段经历,否则将受到严厉惩处,所以在狱中我只能装聋作哑地苦熬。1978年6月,我本该刑满释放,狱方却接到上级指示,将我强留下来,在狱内当工人,这相当于判了无期徒刑,并永不减刑。我与劳改犯唯一的区别就是每月领取26元人民币的工资。

威:工人与犯人还是有区别吧?

于:监狱分内外圈,有三道岗哨,还不算巡逻哨,其它留场工人有《出入证》,通行无阻,并可以利用这点特权替犯人买书、买熟食品,偶尔还捎封信,赚不少外快;而我的名分虽为工人,但仍住在监区内,没任何自由。我气疯了,就吞钉子自杀,狱方还算人道,马上弄我去监狱医院抢救,开刀取出钉子。政委亲自到病房来探望,他说:于东山,你在劳改期间,踏实肯干,不多言多语,监狱上下对你的表现是满意的,就我个人来讲,巴不得尽早放你回社会,自食其力,但是上级有安排,我们只能服从。我说:我没有在任何场面谈论自己的过去,今后也不会,请政府放心。他说:我很放心。我说:过去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我太冤了。政委瞪了我一眼,想批评我,又不忍心,就说:想开些,退后一步自然宽,说不定留监比回社会还好些,在这儿,只要好好工作,积极靠拢党和政府,就没人敢歧视你,结婚生子,养老送终,我们都会管到底;而在社会上,劳改身份就低人一等,难哪。

威:这官僚挺会做思想工作。

于:这是人家的基本功,天天都练着。所以,话到这份上,我只有死心了。政委给一大队打招呼,我就从集体监房里搬出来,单独住楼梯下面的小屋,有五个平方米,进门得低头弓腰。大队卫生员刑满,我就接任,这就算政委恩赐的特权了——在狱内,这非同小可,我有单独的卧室,周围有两个破药柜,我平时不用上班,只在犯人去车间改造时,才检查监舍的卫生,被子叠得要棱角分明,我随身带卷尺,拉一拉,看是否符合规定标准。床底有杂物要扣分,门框有灰也要扣分——天天如此,这活儿我一干又是20年。除此之外,就是给头疼脑热的犯人发药,领他们去监狱医院看病。日子久了,分队长的权利下放,我甚至能批一天以内的病假。

威:您已经适应了做个模范囚徒?

于:都认为是这样,一般犯人惹不起我,因为我通了天,能直接找政委汇报工作情况。我整天绷着脸,象只老耗子,已习惯了在阴暗、潮湿的楼梯底活动,我的腰一天比一天塌。但我死心了么?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一个人能这样死心么?我有妻子,有儿女,有生之年,难道就象梦一样,永无相见之日?不,我等待着,盼望着邓小平的政策能放得更开,两岸尽早三通。我养成贴剪报的习惯,近20年,我按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民俗分类,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四川日报》上,每天剪贴些文字,一年做一本,20年20本,这可是一笔财富。如果有一天牢门为我而开,凭它我就能糊口。

威:是么?

于:我99年初出狱,直到得病前,都同时向全国30多家文摘杂志投稿,每个月要寄几十份。由于资料丰富,命中率极高,除开日常开支,我三年存了7万元钱的稿费。

威:您太有远见了。

于:20年,加上原判15年,我迎送了多少批犯人,可自己却没有动静。我见识过几代反革命分子,哥老会,会道门,文革造反派,破坏计划生育的农民,还有89年64进来的学生和教师。我不和他们往来,在背后,犯人都把我叫“特务”。我甚至有了一个收音机,夜深人静时可以收短波,偶尔,能听到美国之音。

犯人成分很复杂,收听敌台的事很快就传到政府耳朵里,指导员找我谈话,我回答:“我有这个自由,因为我不是劳改犯。”指导员惊讶得眼睛瞪大了,追问说:“你咋不是劳改犯?”真叫人哭笑不得,新来的指导员竟忘了我的身份!还开玩笑说:“于老头,你不愧为特务嘛。”后来真正的特务叫我撞上了,一个案子五个被告,首犯关在我隔壁,叫周××,潜伏在重庆20多年,三年前通过收音机短波与台湾取得联系,领受任务和经费,发展了四个特务成员,代号叫“沙漠变绿洲计划”。据说他们在八九学潮当中,曾四处散发过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传单,被游行反腐败的学生拾起来,马上报告了公安局。

威:政府方面一直没开释您的意思?

于:我被遗忘在牢里,监狱的领导已换了几届,每一届都没接到有关我的指示。绝望之中,我只能孤注一掷。98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躺在被窝里,象往常一样瞪着楼梯底想心事,渐渐,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老鼠的吱吱惨叫。我爬起身,从药柜下面拉出鼠夹,那小东西的肚皮已被压开膛了,可还龇牙咧嘴地乱动。

我把它放在小桌上,慢慢欣赏,心里突然觉得开了锅:坐了一辈子牢,逆来顺受的,连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人还不如老鼠!它都知道折腾,宁死也不守规矩,我70岁的老头,风烛残年,有啥怕的?太窝囊了!太窝囊了!我不停地咒骂自己,比老鼠惨一百倍。

老鼠挣扎了几分钟就死了。我没有摘下它吃肉,而是拽下一条后腿,鬼使神差地找出一把小刀,仔细地剥皮。光光的耗子腿,半透明的肉,我咽了几口唾沫,就将它丢在酒精里浸泡。接着,我把刀子消了毒,点燃酒精灯,让刀锋在上面烧。准备工作就绪,我最后一次用药棉涂抹右胸,就自己给自己开刀。没有麻药,第一刀横着戳下去,浑身疼得触电一般哆嗦。我急忙止血,稳住神,把刀尖深入上下搅,扩大刀口。最后为了结束剧痛,一不做二不休,我猛拉了几下,感觉到胸皮和肌肉分离了。我扔下刀,在冷汗淋漓中夹出耗子腿,切下脚爪,把豆瓣大的一块精肉朝伤口里塞,我用棉签充填了约五分钟,眼前一片浓雾,看不清,也忘了自己在干啥。缝合伤口就没咋痛了,已经麻木了,耳朵里一片呱呱的青蛙叫,我缝了五针,然后包扎止血。

我吃了十来天消炎药,自己拆了线,又涂了一段时间的疤痕灵,窄窄的伤痕就变得很淡。但耗子腿在肉里隐隐作痛,折腾得我整天整夜睡不着。白天提不起精神,脸色蜡黄,这正好装病。我在警察跟前缩着脖子,拼命地咳嗽,喉咙不痒也咳,到后来,气管拉破了,口水里带血丝,严重时,就是血砣,这是肺癌的显著征兆——如此硬撑了三个月,终于,我感冒了,低烧长久不退——这是肺癌的征兆之二。我天天观察右胸的伤口,直到确认凭肉眼看不出什么,才老谋深算地报告政府,要求到监狱医院体检。这一去,命运改变了。

威:我听过许多犯人自残的事,例如挑手筋、吞烧碱,还有长期每天吞服少量砒霜,直到脱发烂肉,显出麻疯病的特征。但最终,还是被识破,因为狱警见多识广。您居然能瞒过去,算是奇闻吧。

于:我不吭不哼地忍了30多年,把监狱当家,警察早麻痹了。狱内的CT机太旧,清晰度差,院长和狱政科长就亲自带我到重庆一家大的医院复查。等了20多分钟,医生从机房露头,盯我一眼,然后把院长叫进去——我心理有数,片肯定出来了,右胸肺显示出肿瘤阴影——只是医生做梦都没想到,那叠在肺上的阴影是鼠腿!很快,我被当作癌症晚期病人释放了,监狱发给我2000元钱,并与有关方面联系,将我安置回彭山老家。

父母和两位哥哥已去世,侄儿侄女根本不认识我,于家坪呆不住,我就乘车到成都,先租房安顿下来。我按30多年前的地址,先给台湾的家人写信,虽然那边变化大,很渺茫,也得试一试。接着我就开始搜集全国的文摘报刊和开有文摘专栏的杂志,真是多如牛毛,较有名的也有30多家。分门别类的投稿生涯从此进行到我生病住院前。

威:您的耗子肿瘤取出来了?

于:出狱没几天,我就趁夜到一家小医院开刀取瘤,一路鬼鬼祟祟,生怕有人跟踪。鼠肉在里面已成溃疡,打了麻药,一刀下去,一股很臭的黄脓就喷了出来。医生小心翼翼用镊子捡出鼠肉渣,还又刮又清又消毒,忙活了两个钟头,胸上被刨出一个核桃大的洞。人老了,免疫能力下降,伤口愈合了两三个月,我心里却去了一块大石头,以为苦了一辈子,老天爷有眼,让我得个善终。家人没回信,可能是地址已变了,或者老婆已改嫁?于是我又按查找来的地址,给《中国时报》等几家台湾报纸寄过《寻亲启事》,后果咋样不晓得,就当“老夫聊发少年狂”。

威:我真替您高兴啊!

于:当头一盆冷水,不,一盆血!一个月前,我查出了肺癌,就在右胸,在我塞耗子腿的原地,CT照出有肿瘤阴影,胡豆大。可过了十几天,再照,胡豆就长成了胡桃!这次取不出来了,扩散得太快,连淋巴结支气管都出现了葡萄串。昨天刚抽了腹水,医生晓得我开过刀,却不晓得为啥开刀,留下这么宽的感染区域。没料到鼠肉这么毒,会一滴滴地渗透进内脏,变成瘤子。

威:如果晓得鼠肉最终会引出这种后果,您还会干么?

于:我不后悔,烂在监狱,活一百岁也冤,毕竟我自由了三年多。最近,我到底盼来了台湾家人的回信,是我儿子。我老伴已去世多年,儿女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我能撑到见面那一刻算运气,不见面也没啥,免得给后代心里留下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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